时至今日阿箬又一次被绳索捆住,她感觉自己再度变回了集市中那个可以任人指点挑选的货物——但其实她和货物能有多少区别呢,很快她也要失去自由了。
浮柔岛的剑修的确到了,但阿箬旁观风九烟与他们的对决, 渐渐的也就对他们失去了信心。她现在有些理解为何聆璇对自己这些徒子徒孙都看不上眼了,因为他们……确实就是很差劲。
当然,这差劲是相对而言的,作为凡人阿箬绝对没资格评判他们的实力,然而他们在风九烟面前——
阿箬仰头看向天穹,逆着阳光她也看不清来的究竟是浮柔岛上的那些人,不过她在岛上住了那么久,能够认出这些修士穿的是岛上各峰长老亲传弟子的衣装。公孙无羁曾告诉她,这些亲传弟子都是岛上精锐,未来是要继承宗门的,然而此时此刻,这些亲传弟子却一个接一个的在风九烟手下落败,结成的剑阵也一次又一次的被破开。
阿箬想起风九烟似乎还受了不轻的伤,也许这些人拖久一点便能够找到风九烟的弱点,前提是他们能够拖久一点。
暂时先别指望这些剑修了,她自己先琢磨一下该如何自救好了。她原本的想法是落到风九烟手上之后先见机行事保住性命,然后在等待聆璇前来救她——不过指望他人毕竟也不是完全可靠,阿箬仔细的想了想,还是觉得自己应当抓住现在这个机会,趁着风九烟被剑修们缠住,赶紧想办法逃跑。
手上与脚上缠着的藤蔓似乎并不是一般的植物,阿箬怎么也无法挣开。然而被聆璇握过的右手却在这时隐隐发烫,下一刻白霜剑又一次的出现,被她握住。
她以这柄在上古之时能斩神诛魔的宝剑割断了手足的绳索,接着低头看向了朱简。
阿箬在思考,要不要带着朱简一起走。
她自己估算了一下,此刻成功逃出去的概率不到两成,若是带着朱简一起恐怕连两成都不会有。经历过数十天的饥饿与惊慌,朱简已经失去了逃跑的力气和勇气,现在的她只呆愣愣的仰头看向天穹中缠斗的双方,眼中没有丝毫的神采。
可是如果阿箬跑了,愤怒中的风九烟或许会直接杀了朱简。这就是阿箬犹豫的原因。她没办法做到用另一个人的鲜血为自己开路,尤其是这个人还是她自幼相识的友人,曾经在她危难的时候救过她的性命。
这时战况似乎发生了变化,阿箬抬头时看见有一个身着靛蓝长袍的女人挥剑加入了战局,阿箬一下子便认出来了那是公孙无羁。有俪峰长老助阵,剑修们一下子士气高涨,竟然联合起来将风九烟从半空之中击落到了地上。
这……这就让阿箬有些为难了。因为风九烟好巧不巧的就落在她的脚边,吓得她连忙收起任何小动作,装作还被捆着的样子。
不过转瞬之间,公孙无羁便也追着风九烟杀了过来,风九烟仓促之间倒也没精力去看阿箬。眼见着公孙无羁就要一剑刺过来,风九烟扑向了朱简——
电光火石间阿箬明白了风九烟想要做什么,他这是要拿朱简的挡剑。
勾吴王在之前阿箬与风九烟说话的时候就已经悄无声息的滚在草丛之中爬出一段距离了,这人虽然没有王者的风范,却在求生方面意志坚定让人佩服。反倒是朱简满脸的颓然,就一直躺在阿箬身侧的位子,动都不曾动一下,风九烟只要一伸手就能够抓住她。
情急之下阿箬也顾不得许多,握着白霜剑朝风九烟的手砍去。
风九烟错愕的抬头看着她,与此同时公孙无羁一剑贯穿他的胸膛。
阿箬记得之前她就以白霜剑刺过一次风九烟,现在公孙无羁又给了他致命的一击,就算妖精的心脏再怎么强韧,这时也该是伤痕累累了吧。
不过,树妖有心么?
树妖没有心脏。这个答案阿箬很快就知道了。因为受了如此重伤的风九烟非但没有彻底倒下,反而眸中霎时间凶光大盛,一把抓住了阿箬。
刺他的是公孙无羁,他恼怒的对象却是阿箬。阿箬被他掐着脖子,这一瞬气恼的有些想要骂骂咧咧。
“阿箬!”公孙无羁朝着阿箬伸手。
重新见到这样一个故人,阿箬心中百感交集。她也朝着公孙无羁伸手,然而还未触碰到对方的手指,风九烟一挥衣袖,眼前的空间便出现了扭曲,再一次睁眼时,阿箬便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勾吴王宫了。
这里是……她粗略的观察了一下四周,得到结论的那一刻松了口气。这里还是樾姑城,只不过是在城墙外的山岗。
在她身边不远处,倒着的是风九烟。他的身体已经支撑到了极限,原本是想要将阿箬带回翚羽城以免再生事端,奈何身体状况不允许他再用过多的法力。
要跑吗?阿箬再一次冒出这个念头。
风九烟并未昏倒,伏在地上调整好气息之后,立刻便扑倒了阿箬,再度死死的钳制住了阿箬的手足。但阿箬看得出来他已是强弩之末,这时她要是将白霜剑召唤出来,说不定还真有机会胜过他。
“你想逃?”风九烟猜出了阿箬此刻的想法,“你休想!我就算是现在杀了你,我也不会让你离开!”
阿箬运气凝神,思考着一会该如何一击毙命,却见那双碧色眼眸中的水汽越来越重,最后风九烟竟是在她面前落下了眼泪。
阿箬呆住,她是真没想到妖精居然也会哭。这么一个楚楚动人的女妖,在她面前这一哭,便如梨花带雨一般让人心生怜惜,瞧对方哭得这么难过,阿箬都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脑子里霎时间都是过去听到的薄情儿郎与痴情女的故事。
“你、你哭什么?”阿箬是真的有些慌乱。风九烟一面流泪,一面恶狠狠的保持着钳住她手足的姿势,看起来既凶恶又可怜。阿箬怀疑她疯了,又觉得自己也快被这家伙搞疯了。
风九烟不回答她,下一刻他终于是再没有力气,直接倒在了阿箬的身上,可是一只手却还是按在阿箬的咽喉,在这样的情况下她也不忘朝阿箬威胁,“你有胆子用白霜剑杀我,我便即可掐死你,绝不手软。”
阿箬想了想,将高举在风九烟后背的手放下,换了个相对和善的姿态同他说:“你我之间何必打打杀杀的,既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相安无事不好么?”
风九烟有气无力的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我们从前是不是认识?”阿箬试探着问:“那时候莫非我与你有什么仇怨么?若是没有,我们更没道理刀剑相向了。”
“……你想要离开我。”沉默了许久之后,风九烟开口说道。
他的声音中多少有些幽怨的意味在其中,倒是让阿箬既新奇又不安,“我不能离开你吗?”她说,“既然上天给了我手和脚,又给了我可以自主思考的头脑,那我为什么不能按照我自己的意志,确定我该去往何方?慢着,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阿箬对上了风九烟的眼睛,“你的想法太粗暴了,我认为不可取。若是你真喜欢谁,想要她永不离开,我倒是有个好的法子。”
阿箬猜风九烟的执念并不在她自己身上,困住他的应当是他的过往。她自认为并没有本事开解对方,不过她或许可以短暂的糊弄一下这位深不可测的妖王。
第49章 腐坏她的志气
“我其实能够理解你想要将某人拘在身边, 叫她永远不离开你的心情。”阿箬将风九烟从自己身上推了下来,见对方没有明显的反抗,便又大大方方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一定很喜爱那个人,喜爱永远都是伴随着独占欲一起的。不止你们妖有这样的情绪,我们凡人中的大部分在喜欢上某人时也会由爱生妒,由妒生恨。你要是真的出于嫉妒, 采取一些过激的手段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不过我却认为, 你之前说的那些其实都只是小打小闹,不值一提。”
风九烟的眼中浮起了迷茫。
“人有灵魂、有躯壳,灵肉合一方能拼出一个完整的她。你若仅仅只是断其手足、毁其双目、封其口舌, 你也不过是留住了她的躯壳。她被迫待在你的身边, 心却在别的地方, 你费尽心机终究还是没能得到她。相反你每每看见她心不在焉的模样,只会一次次的被刺痛,意识到她根本不属于你。你的行为就好比是看中了一捧插在长颈彩瓷瓶中的鲜花, 结果一番折腾只抢回了空空的花瓶。”
风九烟低眸不语,思索片刻后说:“我们妖向来最擅长迷心之术, 没有什么是我不能蛊惑的。你跟着我走, 我不会让你感到悲伤或是痛苦,很快你就会忘了你过去所经历的一切, 只将我视作你唯一的需要信任的人,只有待在我身边, 你才是快乐的。”
这法术真吓人。阿箬不寒而栗,但面上还要装作风轻云淡的模样说:“你仔细想想,这样得来的爱侣真的有意思么?我若是你,我会设法让她主动自愿的跟随着我。妖术总有失灵的一天, 就比如说你现在,你现在伤得好像不轻哪,你还能使用你的妖术么?听我的,我教你怎样让一个女人心甘情愿。”
阿箬一直刻意将自己和风九烟的执念对象区分开来,她根本就不认识眼前这个貌美却疯癫的妖精。她猜这要么是前世冤孽,要么就是她被当做了某人影子的投射——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都让她感到恼火。
又及,阿箬现在还认为风九烟是个“女妖”,而那个让风九烟执迷的对象似乎也是个女性——唔,这就让阿箬多少有些疑惑。不过她也不是什么没见识的小丫头,磨镜之好嘛,她懂她懂。
阿箬既然打不过风九烟,自然也就只能陪着笑脸,继续用迂回委婉的方式唬他,“你之前同我说,你养的雀儿丢了……”她敛睫,其实心中完全可以猜到风九烟所说的“雀儿”指代的就是他念念不忘的那个女人,“可我认为,是你没有养好它。”
“没养好?”风九烟一愣。做了几千年高高在上的妖王,九州八方的山妖海怪,谁不在他面前战战兢兢,他已经有很多很多年不曾听到有谁正面指出他有哪里做的不好了。
“我们凡人的贵妇人也喜爱豢养画眉啊、鹦哥啊之类的,不知道你有没有观察过,凡是那些自小便被养在笼子里的鸟儿,都是不敢飞向天穹的。它们生了翅膀也等于没有,你即便为它们将笼子打开,它们也会瑟瑟发抖,不敢迈出半步,甚至于你怎么敢,都赶不走它们。”
“所以……”
“所以你当给你所爱之人锦衣玉食、珍馐华服,让她耽溺于声色之中,让丝竹管弦腐坏她的志气。这样一来不需要你主动做什么,她自己都会害怕离开你,生怕从你身边走后便享受不到人间至乐,到时候只怕她还会黏着你不放,让你烦不胜烦。”
风九烟十分怀疑阿箬说这些是在为她自己牟利,但他还真一时半会讲不出反驳的话来。
“当然,即便你做到这一步,我想你心里也还是会思考:她所爱的究竟是你,还是你所给予的优渥生活?所以接下来你要做的,是让她也喜欢上你。到最后不需要你刻意阻绝她与外界的交流,她满心满眼都只会是你,你若是离开了她,她会对你思念,你若是抛弃了她,她会为你伤神。她为你衣带渐宽日渐憔悴,为你神魂颠倒不知世事。这样不比将一具断手断脚、目盲声哑的臭皮囊养在身边要好?”
“那我该怎么做?”风九烟问。
“很简单,第一步,坦诚。”阿箬用仿佛喝水吃饭一般都语气说:“不介意的话你现在就可以对我坦诚,把你心里藏着的事都交待一下吧。”
风九烟再度陷入沉思。他是真的越思索,越觉得阿箬是在算计他,可偏偏还真就说不上来她哪里不对。
“你放心我不是占你便宜,我说的坦诚,指的是双方互相坦诚。一段感情的开始需要双方彼此了解,我愿意让你了解我。”阿箬赶紧补充,她现在心中的恐惧是越来越淡,话说时也越发利索,三言两语便交待清了自己的身份背景,包括在哪里出身、去过哪些地方、家中有几个人、院子里有几头牛、邻居家有几只鸡都回忆得清清楚楚。
风九烟:……
他堂堂妖王要知道这些做什么。
感觉自己仿佛听了一堆毫无意义的东西。
又及他现在已经完全忘了自己该做什么了。
“好了,该你了。”阿箬看着风九烟的眼睛,微笑。
之前咄咄逼人的风九烟此刻如同哑巴一般缄默。
“我知道你们妖精一般活得都比较长,没关系,你捡重点的说就行。”阿箬一脸和善,“如果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的话,你可以告诉我,你和你‘雀儿’的故事。”
风九烟不受控制的眨了眨眼睫,抬起那双雾蒙蒙的碧色眼眸盯着阿箬。
“说吧,我想听。”阿箬放柔了声调。此刻风九烟恍如一个跋涉千山万水的旅人,而她是他在路途中不经意遇见的陌生人。她让他叙述他旅途的故事,是给他一个歇脚的机会,让他可以暂时坐下,仔仔细细的思考这一路上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我……”自从成为了妖王之后,身边就再没有谁能够坐在他身边听他说话,此刻开口时,风九烟只觉得喉咙干涩,“我与她相识是在很久很久之前,按照你们凡人的记岁时间来算,应是七千一百零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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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初春,冰霜消融之后的深山草木疯长,残破的庙宇被葳蕤的草木吞噬,他拨开层层翠碧,见到了沉静如雪的孩子。
是她的亲朋将她送到这里的,他们皆是沉默着以佝偻的姿态走到这座破庙,然后放开了女孩的手,一步步的后退,细雨渐湿了他们身上褴褛的衣袍,他们的身影最终消失于青山深处。
那时候凡人还没有建立起属于他们的国度,不同的部族互相征伐,偶尔在妖魔来袭之时结盟。贫苦人家的凡人养不起孩子,便会将他们丢入深山。
风九烟见过许多凡人孩童的尸骨,对此早已见怪不怪。他不想多管闲事,因为他是妖,没必要对凡人心生怜悯。
他只是有些奇怪,那女孩为何没有哭泣,她不曾怨恨也不曾不甘,棕褐的眼眸宁静的像是藏着一汪清澈的泉水。
后来他才知道,女孩是主动走入深山赴死的。
“原本要被丢进山里来的是阿姊。”她说:“阿姊生了病,部落的巫医都说能救,可是阿爷没有足够的食物和药,只能将她丢了。我说,既然家中一定要丢掉一个孩子,那个人可不可以是我。他们同意了。”
“为什么?”风九烟问。那时候他与女孩已经熟络,他幻化出人类的形体,他们会一同坐在篝火旁进行简单的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