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女人出现在了他的面前,衣着华丽,发髻上布满珠钗,不像是修道之人,倒像是凡尘俗世中的贵妇。
云梦宫主,绿卮夫人。
“好久不见,师祖。”她同浮柔岛众修士一样,朝着聆璇行弟子之礼。
第58章 徒劳的眼睛
云梦宫对聆璇来说颇有些陌生, 他是在短暂的错愕之后才想起,云梦宫的祖师也曾得过他的指点,算是他的弟子。
早年……也就是七千多年前, 那时的聆璇常爱与凡人混迹在一处,神与魔斗得昏天黑地,他只带着他庇护的凡人旁观看热闹。凡人中有羡慕神魔通天彻地之能的、或是不想沦为刀俎之上的鱼肉的,都想要修仙证道。十个想要修习法术的凡人中往往只有一两个有天赋, 那一两个有天赋的聆璇都会毫不吝啬的教, 只要他们肯来找他学。
聆璇这样做不是为了桃李满天下,被凡人尊称为“师父”什么的并不能让他感到多满足。他主要还是为了恶心那些高高在上的神——那些自天地初分便诞生于混沌之中的古神谁也看不起,尤其是将凡人视作蝼蚁, 认为凡人之所以存续于世间, 不过是得了天道的三分怜悯。他若能助凡人迈过那一道隔绝在神与凡人之间的鸿沟, 使他们得到与神平起平坐的机会,想来能让那些古神尝到懊恼且无奈的滋味。
不过……人在成为神之后,还能称之为人么?他们会在修行的过程中淬炼曾经柔弱的肌骨、砥砺浅薄的心智、同时也会逐渐抛下作为人的情感, 当人没有了弱点也没有了喜怒哀乐之时,他或许便能得到天道的认可, 超脱凡俗的羁绊飞升成为神, 然而那样的“人”还是“人”么?他岂不是也成了聆璇所厌恶的“神”中的一员——那时候聆璇思考过这个问题,不过这样的思考并没有深入。因为那时的他也想成神, 不成神便成魔,无论哪一条路, 都好过以妖的身份游荡于天地之间。
可是,他该如何成神呢?
有个女人告诉过他,如果实在找不到属于他的大道,那就不妨试着帮别人飞升, 多看看别人脚下的路,说不定他也能找她自己的路。
和他说这番话的女人叫云月灯。
时至今日,聆璇很怀疑自己当年是又被云月灯那个女人给糊弄了。但不管怎么样,云月灯死后七千年,有不少的凡人已经摸索出了修行之法。他们甚至组建起了一个个宗派,用宗派关系团结彼此,传承功法。当年随手指点了不少凡人的聆璇,这时候怕是好些个宗门的祖师爷。
“你是……渺烟丫头的徒弟?”聆璇是通过绿卮夫人脚下踩着的青色焰火莲花认出了她的师承。
渺烟即是云梦宫的首代宫主,人称渺烟仙姑,聆璇称“渺烟丫头”。
“妾身不才,是她的关门弟子,也是如今云梦宫的掌事之人。”绿卮夫人轻轻颔首,髻上珠翠发出轻微的脆响,甚是悦耳。
不少人在选择踏上修行之路后,便会同时摒弃凡尘,就此清心寡欲的隐居山林之间,还会给自己起个彰显他高洁品行、孤傲性情的道号,以示他不同俗流。
因此在修士之中,常常可听见某某君、某某仙子、某某上人,可云梦宫主的名号,却是来自于上洛宫廷。
据说现任云梦宫主曾在年轻的时候委身嫁给凡人中的天子,绿卮夫人是她在做宫妃时那位皇帝赐下的封号。那皇帝短命,活了不过二十岁便早早的撒手人寰,死后也不过是在史书之中留下短短几支竹简的记载,被子孙定了个无功无过的谥号而已。作为他宠妃的绿卮在他下葬皇陵之后悄然离开上洛回到了云梦,从那之后,她便以“绿卮夫人”之名行走于天地间。别的仙家掌门穿素色衣袍、裹羽巾、披薄纱,唯独她每每出现在众人面前,都是珠光宝气雍容华贵,半点也不似仙人。
“你来找我,为的是什么事情?”聆璇对她的装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但也只是多看,并不多问。
绿卮夫人微微一笑,但在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的时候,以公孙无羁为首的浮柔剑修便齐刷刷的抽出了本命剑指向了她。
鬼蛛娘的傀儡消散之后,盘旋在定飖湖上方的邪魔也一瞬逃窜。外部的威胁解除,那就当清算内部的冤仇帐。云梦宫与浮柔岛有宿怨未消,云墟真人当年,便是是在绿卮夫人的手中。
“你是云墟的徒孙?”绿卮夫人斜眼冷对着公孙无羁,“修为连你师父的一半都不到,就不要在我面前丢人现眼。”能让绿卮夫人客气的只有聆璇,而在其余人面前,她高傲一如当年她居于皇城之时。
公孙无羁仍没有放下剑,“师祖当年与你斗法,败在你的手下心服口服,我剑宗上下虽惋惜师祖,却也没什么好怨恨的。今日之所以要与你拔剑相向,是不愿见你算计聆璇上人。”
“算计?”绿卮夫人讥笑,不再施舍公孙无羁眼神,她转头看向了聆璇,“妾身来此,是为了救师祖。听闻师祖遭魔尊云伽的暗算,我十分担心,所以带着云宫梦的弟子日夜兼程、披星戴月的赶了过来。”
聆璇静静的看着眼前的女人,忽然道:“你在说谎。如果是你的师父在我面前的话,她会选择老老实实将心中所想交待清楚。因为我一向最讨厌虚伪最厌恶谎言。狡诈大概成了你的习惯,但我劝你在我面前最好还是放下你的小聪明。”
绿卮夫人一愣,然而神情依旧不见慌乱,反倒坦然的承认,“不错,妾身在赶来樾姑城的时候,并不知道师祖遇难。妾身来此的目的是为了抓鬼蛛娘。眼下正有各地的修士源源不断的赶来这座死城,他们都是为了鬼蛛娘而来。魔尊们被封印了七千年,这还是第一只冲破封印逃出来的魔。”
“她还真可怜,重获自由的那一刻,便成了你们眼中的猎物。”聆璇感慨。
“魔不可怜,被魔戕害的无辜生灵才最可怜。”绿卮夫人说:“我听说罹都之内,尚有其他魔尊被封印其中……”
聆璇猜到了她接下来要讲的话:“你是不是想要让我打开罹都大门,放你进去替□□道,斩杀魔尊?”
绿卮夫人听到这话之后又一次的看向了浮柔岛众人,“……想必,这样的说辞,师祖已不是第一次听到了。”
“你们一个个的急着去罹都送死,我真是弄不懂你们。我不会放你们进罹都的,那里的封印虽然已经松动,但只要我不死,终究还能撑个千万年,不用你们假惺惺的操心。”
“那如果,我们这些人坚持要进去呢?”绿卮夫人半点也不客气,“您会答应我们的。”
“凭什么?”聆璇疑惑。
“您恐怕还不知道吧。就在您从沉睡中醒来后不久,便有一则消息传开了——虽然不知道消息的来源在哪,但是九州四海的仙门都听说了,您的‘眼睛’流落到了樾姑城,只要为您找到了您的‘眼睛’,便能够换取您的一个愿望。所以——”她刚才其实又撒了一个谎,修士们赶来樾姑城不止是为了捉鬼蛛娘,更是为了找寻那样据说可以换取聆璇君一次听命机会的东西。
说到这里,浮柔剑宗中部分人眼神起了变化,开始意味深长的盘算着什么。
“你们,该不会是想以此来威胁我吧?”聆璇不恼不躁,他垂眸望着大地,在视线之外,他能感受到有大批的修士正在涌来,“没用的。”
“没用?”
“七千年前我将我的眼睛送给了那个女人,那么她就是它的主人,不经过她的同意,你们就算得到了眼睛,也没有对它的处置权。要不要将眼睛还给我,全凭她的决定。”聆璇嘲弄的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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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千年前得到了聆璇眼睛的人是云月灯。
那个传说是真的,云月灯为了人皇的安危剜下了自己的眼睛之后,人皇最终活了下来,并且按照天道安排好的轨迹,统一了凡世的各个部族,将凡人带入了一个全新的时代。
神明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决定将云月灯的眼睛还给她。不是还她原本的眼睛,而是要将聆璇的眼睛送给她做礼物,让她从此能够洞察六界的一切风云。
云月灯死后,那双眼睛被炼成了法器,世世代代掌握在上洛城的太祝官手中。太祝从此拥有了极强的灵力,和实力赋予的尊崇地位,并最终一步步的成为了皇权的威胁。
羽衣之乱,崇嘉女皇借助天衢阁修士之手,斩杀了都城中所有的巫觋。那件法器流落到了上洛朱氏的旁支,勾吴朱氏手中,从此默默无闻的在樾姑城里蒙尘数十年。
聆璇在从定飖湖底醒来的时候就感知到了眼睛的存在,他当时没有去取,是因为他知道他的眼睛依旧不属于他,即便经过千百年,这依旧是云月灯的眼睛。
但架不住各方的仇敌、野心家得到了这个消息后蠢蠢欲动,先有鬼蛛娘屠戮樾姑城,试图将这里翻个底朝天之后找出“眼睛”杀死聆璇,之后又有诸修士闻风而动,希望能用“眼睛”威胁聆璇。
然而他们终究只是徒劳罢了。
第59章 粗劣仿品
鬼蛛娘最初冲破封印重回人间的时候, 勾吴巫官朱简曾试图阻止她。当时情况危急,朱简将手中的一串法珠对着破土而出的鬼蛛娘砸了过去,法珠上的灵力让鬼蛛娘短暂的失去了行动能力, 从而让她顺利的带着召唤出鬼蛛娘的湛阳翁主逃回到了樾姑城内。
之后没过多久,鬼蛛娘便联合风九烟一同率领着妖魔发起了对樾姑城的进攻。就连朱简本人都忘了,她还有一串遗落在北郊王陵的法珠。
那串珠子是家中长辈赠与的,但长辈赠与她的东西多了去。朱氏一族世世代代都是巫觋, 家中收着的灵宝数不胜数, 那串似是白玉磨成的法珠丢了便丢了吧,她也不可惜,何况当时樾姑城内情况十万火急, 她也没心情去在意一串法珠的下落。
那时候的朱简并不知道, 这串法珠便是鬼蛛娘要找的“眼睛”。而鬼蛛娘本人也不知道这一点。七千年过去, 被炼制成法器的“眼睛”由于世世代代被上洛太祝持有的缘故,已经不剩多少聆璇的气息。鬼蛛娘事后也想过要找到这串法珠,她那时有疑惑过一件事情, 为何区区一件凡人巫官的法珠都能让她在冲破封印后短暂的失去行动能力。不过她没能找到它,法珠在被朱简掷出砸中她之后便化作烟雾消失的无影无踪, 就像是诞生了灵智, 故意在躲着她一般。
不过鬼蛛娘可不认为一串凡人的法珠能有灵智,她想那串珠子多半是碎了。之后她咄咄逼人的向朱简逼问“眼睛”的下落, 却不知道“眼睛”就在北郊王陵,她曾经只差一点点就能得到。
被错过了的“眼睛”就此游荡在荒山野岭之中, 寻找着它命定的主人。
当阿箬即将被望春汐的重剑劈成两半的时候,它出现了,如同划破天际的流星一般带起绚丽的光芒,它停在阿箬的面前, 光幕笼罩在她身上成了坚不可摧的盾,刀枪难入。
阿箬和闻雨来都为此怔愣,风九烟只是淡淡的瞥了眼悬浮在阿箬面前的那颗玉石一般的珠子,见怪不怪的再度合上了眼,只专心调息气息,望春汐仿佛是个心智不全的傻子,重剑被光幕阻拦,她便麻木的挥剑再度斩下。
阿箬下意识的心中一惊,等到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不受控制的伸手去握住了那颗玉珠。
这是七千年来上洛太阴宫中的至宝,是每一代太祝都将佩戴在额上的华胜,是羽衣之乱后流落到勾吴的法珠,是七千年前云月灯从聆璇那里得到的眼睛。
玉珠被握在阿箬掌心的那一刻,她只觉得天旋地转,自己仿佛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拽到了一个遥远的时空。
这是哪儿?风九烟、闻雨来,还有那个疑似神智失常的持剑女修望春汐都消失得无影无踪,阿箬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居然身处数十丈高的半空。
她坐在一座雕像的肩上,雕像是白玉琢刻而成的,被放置在很高很高的祭坛上,底下是千百个伏跪在地的凡人。
这又是在做梦吧。她心想。
然而摊开掌心,那枚玉珠居然还在她手上。白玉的质地与她身边的这座玉雕颇为类似,也与……与白霜剑很像。阿箬记起了白霜剑也是玉做的,虽然锋利坚硬堪比铁石,但白霜的材质摸起来的的确确就是玉。
“你引我到这个梦中来,是为了告诉我什么呢?”阿箬闭上眼睛,轻轻问道。
如她所预料的那样,她听见了聆璇的声音,那嗓音如同是飘荡在风中,又仿佛是响在他的耳畔——
“来解答你的疑惑。”
阿箬睁开眼睛,玉珠不见了,被她握在掌心的是聆璇的手,他与她并肩坐在白玉雕像的肩上,一同俯瞰着脚下的大地和虔诚跪拜的黎民。
“这是……”阿箬眯起眼睛,总觉得这些凡人的衣装说不上来的粗陋。
“距你生活的年代大约好几万年吧。这些凡人,都是你的先祖。”
“那它呢?”阿箬指着玉像。
“这是我。”聆璇面无表情的回答。
聆璇的真身是一座白玉雕像。数万年前的凡人日子过得比现在还要凄苦,他们靠着采集与狩猎为生,组成一个个大小不等的部族抵御天灾与人祸。因为太过弱小,所以他们自诞生之时便学会了向身边更为强大的力量寻求帮助。他们逢山拜山、逢水祭水,无论神、魔、妖、鬼,只要能够予他们庇护,他们便愿献上祭品供奉。
聆璇是模仿着“荒神”雕出的玉像,“荒”据说是诸神之首的名号,凡人们不知其相貌、不知其性别,甚至不知其是否真的存在,他们只能依照他们的想象,召集凡人中最好的工匠,用最美的玉石,雕出了他们心中“荒”的样貌,然后日日夜夜虔诚膜拜,每年每岁贡品从不缺席。
聆璇自诞生起每天都听着凡人们的祈愿声,愿风调雨顺、愿太平安康、愿衣食无忧。可他并不是真正的神,真正的神有没有听到这些凡人的声音他也同样不清楚。也许神听到了,但是神不屑于回答。
“你是如何看待凡人的呢?”高高在上的视角让阿箬感觉到新奇,作为凡人,作为一名地位卑微的凡人,这是她第一次被跪拜,尽管她明白这些人跪的不是她,甚至也不是聆璇,而是聆璇多代表的荒神。
“我喜欢他们。”聆璇风轻云淡的说出了答案,就好像这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情。
阿箬看着他的眼睛,这一瞬明白了为何聆璇会对凡人有着莫名的善意,也懂了为什么公孙无羁说,阿箬无论向他乞求什么,只要他能够满足的他就一定会答应。因为这完全是他的本能,他是凡人的造物,自诞生的那一刻起便对凡人有着天然的好感,而聆听众生心愿是他的职责,所以他名为“聆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