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月灯一面抚养自己身边的孩子们,一面苦思答案。她已是凡人中少见的天生聪慧之人,可是她想不到人族的出路在哪。或许天道创造“人”,就是为了让人受尽世间苦楚。
*
“如果你是云月灯,你会怎么做?”聆璇问道。
阿箬在幻境中已经跟着云月灯走过了很远很远的路,云月灯所见到的悲辛她也统统收入眼底,云月灯那时的苦痛与挣扎,她同样能够理解体会。
被她救助过的村庄,可能来年就会毁在妖魔的手中;被她收养的孩子,也偶尔总会有那么几人熬不过饥饿与寒冷早夭。悲剧在眼前发生还不是最痛苦的,最痛苦的是你明知道未来还将有一连串的悲惨,可你无能为力。
阿箬垂目看着道旁荒草中的白骨,即便知道这些都只是幻境中的虚像,却还是忍不住心生恻隐。
“我若是云月灯——”她深吸一口气,胸腔似乎被什么沉甸甸的压着,“我若是她,我便放弃所谓的救世愿景,只专心做我的平庸小民,虽不过是碌碌一生,但只要运气好,聪明运用到得当的地方,保不准我能安然无恙的活到寿终,而我死之后,哪管人世会是什么模样。”说到这里她顿住,脸上的神情蓦然换成了凝肃,“可我不是云月灯,”她低声喃喃,“如果是七千年前的云月灯……”
聆璇并不催促,安然的看着阿箬在原野之上不停的踱步,绞尽脑汁的思索。
“神与魔之间的斗争人族无法插手,妖和鬼对人的掠夺,人也没办法反抗。只剩下一条道路——从人族内部着手。”阿箬说:“阻止不同部族的内斗,将所有的凡人联合成一个整体。”
“对,她当年选择的就是这样一条路。”
*
云月灯将少年的圣武帝送回了然渟部。
那个生下来便失去了双眼的女孩有着超乎常人的毅力与智慧,即便没有眼睛,她也是凡人中当之无愧的强者,不论是智谋还是听风射箭的本事,都让她很快得到了年老君王的喜爱。
之后发生的就是阿箬早在史书中读过无数次的故事了——争权逐利、烛影斧声、血亲相残。
最终胜者踩着死者的鲜血登上王座,拥有权力的那一刻,也就是成为真正顾家寡人的时候。
云月灯成了圣武帝背后沉默的影子,悄无声息的为她出谋划策。圣武帝没有眼睛,云月灯便是她的眼,决定她箭矢射往的方向。而那些被云月灯抚养长大的孩子或是成为了圣武帝麾下的臣子,或是转身去开辟了属于他们的天地。但无论那些孩子有没有离开云月灯的身边,他们都是云月灯手中的风筝,受她的牵引。
在得到王座之后,是征战天下,要想结束人族之间的内斗,最终还是得通过战争的方式。聆璇曾试图在这一过程中杀死荒神。
“不过没成功。”七千年后的聆璇用淡然的态度回忆当年的失败,“云月灯一直在保护她,那时候的我没能赢过这个凡人。”
“哦。”阿箬只能用这样一个平板的音节来回应他。作为人类,她自然是站在圣武帝与云月灯的立场,而从这一立场来看,聆璇是不折不扣的恶人。
阿箬面前的画面飞速的变化,圣武帝的经历过于波澜壮阔,短时间内根本叙述不清楚。阿箬看见了大漠看见了雪山、看见了血流漂橹的战场,也看见了盛大恢弘的典礼。一座雄伟的城池在地平线尽头拔地而起,那是上洛,建于九州中央的凡人心脏。自圣武帝之后的人皇世世代代都居住在上洛城中,震慑着八方的诸侯与暗处的邪魔。
荒神终于是成为了圣武帝。当年转生之前她向聆璇承诺的那些话语,即将成真。
但也在这时她陷入了一场危急之中,她的敌人包围了她,将她困在雪山之上意图取她性命,这敌人既有凡人的诸侯,也有被她击退过的妖魔。诸神则以高高在上的态度旁观。当时六界之中只有他知道凡人的圣武帝是荒神。其余的神明们多以惊诧、忌惮的目光注视着这个出自然渟部族的女帝。神向来只将人类与虫蚁等同,可其实在他们内心最深处,对凡人是有恐惧的——那时的他们尚不能说清楚这份恐惧究竟是什么,但他们不想看见凡人联合成一个整体,试图统一凡人诸部族的圣武帝对他们来说就是一个威胁。
以当时的情况来看,荒神转生的圣武帝难逃一死。十二路诸侯联军、三名魔尊、四十二位大妖都参与到了对她围猎之中。
聆璇那时却忽然有些厌倦了,他退出了这所谓的联军,转身找到了云月灯。
云月灯向来不敬神明,聆璇和她斗了十几年,很清楚这一点。但高傲的云月灯在圣武帝遇难的时候选择了低头,她向诸天神明乞求,求他们让她的王活下来。
“没有用的,那群神最是自私自利,他们才不会帮你。”聆璇劝她。
“那魔呢?”
“魔则贪婪无度,不知收敛,你向他们祈愿,纵然一时如意,之后也势必会付出千百倍的代价。”
云月灯的目光黯淡了下去。她的面容并不好看,后世的文人为她写诗作赋,将华丽的辞藻堆砌在她的身上,将她描述得仿佛可与星月争辉,但实际上云月灯只是个容貌平平的女人,暗黄的肤色、颊上缀着麻子、鼻峰不高不低、身量不胖不瘦,她就是路旁再随意不过的长相,看一眼就会被忘记,她唯一漂亮的就是她的眼睛,流光溢彩,摄心夺魄。
那双眸中的华光以绝望而散去,她带着绝望步入了沧山——那时的沧山还不是雪山,山上还有草木葱茏,鸟雀鸣啼。聆璇跟在她身后,看着她一步步爬向了山巅。
在山巅之上她向天道做了个交易,换回了养女的性命。下山之后的她没有了眼睛,而生来目盲的圣武帝就从此见到了光明。
之后三十年,能征善战的女帝率领着她的军队踏遍了九州,而云月灯——云月灯实际上是在失明之后才真正成为了太祝,以巫者的身份住进了上洛城的宫阙之中,此生再未踏出过那里半步。
第62章 聆璇并不想要回自己的眼……
时光弹指而过。
这并非是一个夸张的形容, 在幻境之中,时间的流速就是快如流水,阿箬在几个呼吸的时间里见证了圣武帝一生的功业。她四处征战, 终是在老年时候使九州的凡人同归于她的帝座之下;她将群妖驱逐入了山野,使他们再不敢轻易进犯人族;她还与六界生灵缔结盟约,从此凡人可以不被打扰的繁衍生息,直到七千年后遍布每一处山川湖海。
圣武帝死在她六十岁那年。荒神来到凡世恰好一个甲子的时间, 她来之前与她走之时, 凡世是截然不同的景象,不管聆璇是否甘心承认,当年那个赌约, 她都算是赢了。
圣武帝的躯壳在上洛皇城之中停止了呼吸, 神魂尚未回归上界的那一刻, 聆璇其实还有机会。
什么机会?让她元神消散不复存在的机会。
可是聆璇终究没有出手,他好像是忘了自己数十年前定下的弑神计划,在荒神打开上界之门的时候默默在旁护法。
当年那场赌约是怎么说的来着?是说, 聆璇如果输了,就得去死。
可是荒神却又改了主意。在人世走过一遭的神明, 心境不知为何有了些许的改变, 她用不再冰冷的嗓音对聆璇说:“就把你的眼睛作为赌注交出来吧。”
“这双眼睛对你来说有什么用处呢?”他问。
“对我没有用处,但是……”她眺望下界, 话语中有着淡淡的眷恋。
荒神是荒神,圣武帝是圣武帝, 在重归神位之后,她在人世所经历的那些就只是大梦一场。再精彩的梦,醒后也很容易就会被遗忘。她眉宇间的柔软,如同回光返照一般短暂——她清楚这一点, 所以她要趁着她对人世还有那么一丝温柔的时候,做好最后的安排。
“你的眼睛,能洞察世事,凡人若是得到了你的眼睛,便不会轻易的走上歧途。”
“我明白了。”聆璇沉默须臾后回答。
*
阿箬看着七千年前的聆璇落在了太阴宫的琉璃屋顶,看着他在夕阳的暖光下长久的注视着庭院里侍弄花草的云月灯。
这年云月灯还活着,尽管已是白发苍苍的衰朽老人。再过几年、或者再过几月,她就会死去,可她死之后,太祝的身份和这双玉石眼瞳将会世世代代的传承下去。
在聆璇抬手剜目的那一刻,阿箬忍不住开口——
“为什么一定要挖出自己的眼睛呢?”
有个声音回答了她,那是聆璇的声音:“愿赌服输而已。”
“我以为你并不会真的去遵守那个所谓赌约。”
聆璇轻笑了下。
“你为什么……”阿箬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将那个问题问出口。
为什么放过圣武帝,为什么放过荒神。站在人的立场,阿箬自然乐于见到圣武帝寿终正寝,可是如果从聆璇的角度思考,她想不通他为何仁慈。
“原因很简单。”风中那个声音如同叹息一般,“因为我发现,我也不是不能接受死亡。白玉本就是冰冷的死物,重新回归到死物的状态,倒也没什么不好。我已经活了很久了,早就对生命感到烦腻。”
“生命竟会让人感到烦腻么?可这世上分明还有那样多追逐长生之人。”就譬如说那些修士,去天材地宝为法器,吸纳日月精华增修为,为的便是层层突破境界,最终成为不死不灭的神。
“可是——我活着的意义又在哪里呢?”聆璇问。
他本是匠人雕琢出来用于祭祀膜拜的神像,诞生最初被赋予的意义是为凡人带来一份心安。他在拥有法力之后以为自己可以取代荒神,可是荒神向他证明了,凡人更需要的是她。即便失去了全部的法力变成一个普通人,也能重新为世人所崇敬。被奉入宗庙,成为青史中代代传颂的“新神”。
聆璇仔细想了想,他是不如荒神的,既然如此,他存在的意义又在哪里呢?
“七千年前,我在剜目的同时,斩断了我与这世间的因果。”聆璇将他与这世间的因果藏在了眼睛之中,剜目的那一刻他真正自由,不再是荒神的替代,也不再是凡人祈愿的对象,他只是聆璇。但这自由也是自我放逐,是他在苦思不到自己存在的意义之后,心灰意冷的结果。
“这个世界与我没有任何的关联,没有人需要我,我也同样不需要谁。我好像是这个世上一抹格格不入的影子,游离所有悲欢之外。”阿箬听见聆璇这样解释,“挖出眼睛的时候很疼,失去眼睛之后活在这世上也有很多不便,可我并不后悔,我将我的眼睛交给云月灯,那么我至少、至少算是在这个世间留下了一点点属于我的痕迹……”聆璇的声音低了下去,幻境中被暂停的时间再度流动,阿箬看着那个青年模样的聆璇孤独的坐在太阴宫的飞檐之上,将手指按向了自己的眼球。
不,不对。
阿箬总觉得聆璇的思维是陷入了一个误区。他不该自残躯体,人类也不需要他的眼睛。这一刻她忽然变成了云月灯,她在那苍老妇人的身躯之内,以她的视角抬头望向夕阳下华光万丈的少年。
她朝他伸出手,不是为了接过那两颗玉石眼珠,而是为了阻止他。
幻境在这一刻破碎。
无穷无尽的雾霭终于散去,她置身于一个冰冷的石窟之内。石窟中什么也没有,只有水滴偶尔从头顶坠落,发出“叮”得一声清响,将这片小小的天地衬托的越发空寂,就好似是被整个世界所抛弃一般。
玉珠又回到了阿箬的手中,在黑暗中发出幽微的光芒,是黑暗中唯一的明亮。阿箬将其捧在手上,仔仔细细的打量,透过晶莹的玉石,阿箬看见了前方的一条长路,她没有犹豫,顺着这条路往下走去,身边的景致让她隐隐感觉到熟悉,她想起来了,这里是定飖湖底,她最初遇见聆璇的地方。
在她握住手心玉珠的那一刻,它便将她带到了这里,之后她在幻境中见到了聆璇的前半生,而现在,她要见的是他本人。
阿箬深吸口气,脚步越来越急。忽然间她停下了脚步,仰头——
万年前的玉石雕像深深嵌入了岩壁,岁月风霜一遍遍打磨,她已辨认不清这原来是一尊神像。
“聆璇……”阿箬喃喃。这世上没有不会衰老的事物,有个词叫做沧海桑田,崇山会化作深海、深海能变为沙漠。阿箬愣愣的站在了原地,眼前所见的一幕给了她极大的冲击,让她一时之间竟不敢上前。掌心的玉珠却发出微微的暖意,似是一种温和的抚慰。
她一步步上前,扒开了玉雕上的枯藤和新鲜的苔藓,轻轻抚摸时光刻下的纹理,而后将附近的石头一块块垒砌,颤颤巍巍的往上爬。
她很轻易就能辨认出玉雕“眼睛”所在的位置,七千年过去,那里还留着两个浅坑。玉珠只有一个,阿箬犹豫了下,将珠子朝着距她最近的那个眼眶叩了过去——
“你真要把眼睛还给我吗?”聆璇的声音在这时响起,比幻境中要清晰很多,不再像是响在云雾之中,反倒可以清晰的辨认出,那声音就在她后方。
阿箬扭头,果然看见了熟悉的红衣。
聆璇因为本体是白玉的缘故,他向来都是以白衣白发的形象示人,但他其实不喜欢过于素淡的颜色,在与阿箬一同动身前往樾姑的时候,将白发化作了青丝,又将身上的长衫变作了丹朱色的锦袍——阿箬说这是勾吴国年轻公子最时兴的装束,他便按照她的描述这样变化了。
聆璇厌恶着自己。在看到了他前半生的命运轨迹之后,阿箬忽然明白了这一点。
他讨厌冰冷的白玉,讨厌素净的颜色,所以一旦有机会,他便将自己变作是人类的模样,用最绚丽浓重的色彩装点己身。
“你……”阿箬站在石块上与他对视,有许多话想要问出口,那些想要出口的话都堵塞在了喉间问不出来。
“那块玉石是我,现在正和你说话的也是我。你拿的也的确是我的眼睛。”赶在阿箬开口之前,他先行答完了她想要问的一切问题,“但是我并不是很想要拿回它。没有眼睛对我来说不是什么大事,我可以运用神识来观察身边的天地,我知道你是什么模样,我看得见你。”
“你真不要它了?鬼蛛娘好像在找它,它是很重要的东西吧。”
“谈不上重要。”
只是挖出眼睛的时候,他尚处于全盛之时,眼中存了一部分属于他的灵力,以及部分神识。那年他还没有受云月灯的煽动去封印罹都,也就还没有损失一半的灵力成为眼下的少年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