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安静。”阿箬说。
少女战战兢兢的发抖,不敢再多说半个字。
望春汐抱着她的重剑站在一旁,看都没往阿箬这个方向看一眼。那少女自以为埋伏的足够好,但其实早就被她们给发现了。这样一个会抄着武器大吼大叫冲上来的敌人根本就不值得她们害怕,望春汐甚至连出手都不屑,完全将这人交给了阿箬。
在罹都见过神魔之战、见过修士与魔的混战,阿箬现在再去看人类之间的自相残杀,只觉得索然无味。藤条缠住那姑娘的手腕轻轻一扭,那姑娘便因为恐惧而松开了握在手里的刀子。
“饶命、饶命……”
那把刀并不算是好刀。阿箬低头默默地想。
她认得出这是北方袤国贵族女子佩戴的腰刀,作用嘛……就是用来装饰的,刀柄上镶嵌着亮晶晶的宝石,与袤国女子色彩绚丽的裙袂极为相衬。而这求饶的少女一口温软的南腔,显然这刀原本的主人不是她,再看看她脸上和裙上的血渍,阿箬大致能猜到这刀的前主落得了怎样的命运。
不过阿箬也没资格责备这姑娘。四面八方持续有惨叫声响起,不想杀人就会被人杀。她优哉游哉是因为她提前做足了准备,她有实力对眼前的混乱与残忍皱眉,在血色之中保证自己干净无辜,可更多的人只能陷落在这片地狱里,于痛苦之中苦苦挣扎。
得想个办法结束这一切……
阿箬在来上洛城的路上曾听银发聆璇说起过历代太祝选拔的流程。银发聆璇说,七千年时间对人类太过漫长,选拔太祝的规则随着时间早就换了好多次。
最初太祝是从云月灯的弟子和养女中挑选。云月灯活着的时候最大的爱好之一就是收养来自不同的孩子——圣武帝最初,也就是她的养女。有些孩子是战乱中被父母亲族所弃的孤儿,有些则是出于政治目的被其家族送到云月灯身边的质子。
云月灯尽心抚养每一个养在身边的孩子,每一个孩子都被她培养成了棋子,在成年之后为她所驱使。天资更好一些的孩子则被她收为了弟子,在她晚年的时候留在太阴宫,侍奉于她。
她死之后太祝之位依次传给了她的弟子们,弟子们死后,太祝之位流传在弟子们的家族之中。而后时光变迁,这些家族有些覆灭在了历史里,有些则将重心移到了朝堂上。
再后来天子意识到了太祝的存在是对皇权的威胁,于是开始插手太祝的选拔。这样一来情况更加复杂。
这时阿箬意识到了一个问题,银发聆璇说,她每一世的转生都会成为太祝。可她不会每一世都恰好成为某某巫官世家的千金,就算成为了巫官世家的千金,万一碰上了皇权强盛那几年,她不还是会被排斥在太祝候选名单之外?
银发聆璇听完她的质问后冷笑,说命运的玄妙她是不会懂的。
阿箬还真不懂。命运什么的对她来说就像是风,风拂动的时候她能够感知,却无法捉摸。她要是能够洞察命运的轨迹,那她就可以去做天衢阁主的徒弟了。
……说起来,天衢阁主和曈的能力实在很相似,也不知道他们之间是否有联系。这一回到了上洛,如果有机会的话,最好调查一番。
总之银发聆璇和阿箬说了一堆没用的废话,大体的意思就是,阿箬身为云月灯的转世,注定是要做太祝的。她可以将自己当做是大海中的一片浮藻,什么都不用做,自有海浪裹挟着她前行。
所以,她现在可以直接躺下继续睡了吗?既然命定了她是太祝,那么她现在什么都不做也是可以的吧。阿箬扯了下嘴角,第一次觉得命运和预测命运的人都是那么可笑。
她当然不会现在真就找个地方躺下睡觉,将性命交托给飘渺不定的命运。
“打晕她。”阿箬对望春汐下了一道这样的命运。
她不想杀死这个来偷袭自己的女人,打晕让她别碍事就够了。这一路上所有试图杀死阿箬的,都被望春汐这样处理了。
望春汐即刻执行阿箬的吩咐,没有半点犹豫,手刀利落的斩向这姑娘的后脑,她来不及喊叫便闭上了眼睛。望春汐的力度拿捏的恰到好处,既不会伤到这些脆弱的凡人姑娘,又能够让她睡下去。
阿箬又一次的抬头看向天空,试图从天色中判断时间。此时距黎明还有好几个时辰,太阴宫内的厮杀正处在最激烈的时候。看似柔柔弱弱的姑娘们都已经杀红了眼,抛下了所谓的仁慈怜悯,扭打在了一起。
阿箬不会傻傻的冲过去大喊住手。她现在要做的事情是——
逃出太阴宫。
如果头顶上当真有一双眼睛注意到了她的行动,那么……阿箬很期待那个家伙能从幕后走出,与她直接谈话。
既然她的命格注定了她会成为太祝,那么这场厮杀就是没有意义的。她既没有必要参与到这厮杀之中,也不该纵容这厮杀继续发生。
阿箬在逃向太阴宫出口的时候,故意吸引了不少女子的注意力。有些人如同疯子一般追了过来,有些人则是从阿箬的行为中受到了启发,意识到没有必要在这里冒险,不如放弃太祝之位逃出去。
就这样阿箬带着一大群浩浩荡荡的人顺着来时的路跑到了太阴宫们前。
然而接下来她见到的景象让她一愣,不得不停住了脚步。
太阴宫修建在山上,可眼下这座山居然坍塌了一大部分,山路被毁,只剩下一座断崖。她们中并没有人会飞,继续往前只能是粉身碎骨。
难怪没有人能够逃出去。想到要逃的不止是阿箬一人,幕后策划者想看的就是热闹,怎么会不防着她们逃跑呢?
但还有人想要尝试,那人大约是学过一点法术,哆哆嗦嗦的掐诀想要浮上半空。然而就在她即将飞度断崖的时候,一只鱼似的巨兽忽然从崖底跃出,一口将那女子吞了下去。
“天亮之前,太阴宫中活着的人若是超过三成,你们就一起去死。”
半空之中有一道声音幽幽响起,让所有人脸色大变。
第131章 这是什么鬼
天衢阁主的私宅中有有一汪池塘, 池中不种菡萏,不养锦鲤,任一池碧波随风自在潋滟, 如熠熠生辉的翡翠。
今日天衢阁主稍稍饮了些酒,在侍女的搀扶下晃晃悠悠走上了拱桥,又停在了桥中央,随意的坐下, 垂眸凝望着池水中倒映出的漫天星光, 缓缓举起了手中酒樽,好似是要敬这浩瀚星辰。
侍女扶着他的肩,以防他栽倒进水里——虽说他也淹不死。但保护他是她的本能。
金樽中的美酒倾倒, 在池塘中激起了几朵水花和一圈小小的涟漪。然而很快这圈涟漪又神奇的自行扩散, 涟漪中所映出的不再是天上的星河与明月, 而是上洛城北的太阴宫。
太阴宫眼下所发生的一切,都在池水中如实的呈现在了天衢阁主面前。
“瞧瞧这些斗志昂扬的小姑娘们吧,不觉得有趣么?”他笑, 头一歪倒在了侍女的怀中。
侍女没有回答,天衢阁主便又自顾自的说道:“你当然不觉得有趣, 这世上除了我, 你也不会有别的在意的人或事了。然而你总是这样,未免也太可怜了些。世上有花红柳绿有百媚千娇, 你却只见得到我这一抹颜色……这是我的错。”
侍女还是沉默,只专注的看着天衢阁主, 生怕他跌落水中——正如他所说的那样,她的眼里只有他。
“不,不要再看我。去看她们。”天衢阁主躺在她的膝上,用手指着池塘, “来,顺着我手指的方向去看,去观察。瞧见那个紫衣的姑娘没,那是湘南国最有名的巫官世家的女儿;那个使双刀的,她的先祖曾是云月灯的弟子,今夜她来到太阴宫,一定是想要重振先祖的威名;还有那个梳朝天髻的小姑娘,她可真漂亮,看这招式,应当是唳山的外门弟子吧,大约是由于根骨不佳无力突破境界,于是索性来这里做太祝。这样也好,太祝虽然也只是凡人,却是最高贵的凡人……不过很可惜啊,这些心怀着不甘、期待和决绝的小女孩们,最终都要死。这不是我给她们做出的预言,她们还不值得我动用我的蓍草去测算她们的命格,我说她们要死在今晚,这是我对她们的判决。”
侍女神情木然,对他的话没有任何的反应。
“测算他人的命途,哪有决定他人的命途有意思呢?”天衢阁主浅浅笑着,复又看向池塘中的倒影,“太阴宫中的人今晚都要死,我想要她们死,她们就得死。能够活下来的只有一人,其余的人都是她踩在脚下的台阶。来,让我看看那个家伙如今在哪里、在做什么?”今夜没有风,池塘的水却忽然晃动了起来,之前所映出的画面散去,水面再度平静下来时,天衢阁主看见的是一张陌生而又熟悉的脸。
这是阿箬,现年十九。天衢阁主从未见过她,却早已通过一次次的测算算出了她的样貌,她如他所猜测的那样有着秀婉的五官,乍一看如江南水乡含情脉脉的小女子,然而抬眸之时眉宇中的坚毅冷淡却能让人惊讶。
“她会活下来,会成为太祝。我本可以直接找到这个姑娘,然后将云月灯留下来的东西都交给她。可这样太没意思了,我决定还是要多玩……慢着,”天衢阁主脸上戏谑的笑忽然僵住,那种醉醺醺的神态也在一瞬间荡然无存,“这个女人在搞什么?”
天衢阁主出于傲慢,并没有提前卜算阿箬的行动。他仅凭着自己对人形的了解推演了阿箬今晚的情绪变化。他想这个姑娘最开始进入太阴宫的时候一定是志得意满的,在发现太阴宫陷入了混战之后她或许仍不会太慌,以她的性情,那时候的她说不定还觉得自己可以拯救其余的女子,但几番尝试之后她会绝望,在她绝望的时候一定会有姑娘攻击她,她不会那么轻易被杀死,但她会死心,同胞的自私将催动她拿起刀剑也参与到互相残杀的混战之中,在手染了同胞鲜血之后,她说不定会精神崩溃。
所以天衢阁主做好了见到一个凄惨、悲戚、癫狂的阿箬的准备,他完全没有料到,池塘中倒映出来的阿箬,居然正坐在山崖边的一块巨石上……喊口号。
有相当一部分的待选女子聚集到了她的身边,站在巨石下仰头看着她,呆呆的听着她大吼大叫着什么。然后这些姑娘们分成了数个小组,开始了整齐划一的行动——其中一部分去砍树,太阴宫附近没有多少巨木,于是姑娘们便整齐划一的把太阴宫内庞大的梁柱给拆了下来;还有一部分姑娘则将太阴宫中的锦帐粗暴的拽了下来。太阴宫空置了三十余年,这些绫罗绸缎都是近期重新添置过去的,耗费了数万金,而现在这些姑娘们则将价抵万金的绸缎搓成了绳索,绸缎与绸缎之间还绑上了死结,唯恐不结实。
“她们这是要……造桥?”天衢阁主目瞪口呆。是他下令让自己的门徒施术让北山山体塌陷,在太阴宫外造出了一条断崖。不过那条断崖倒也不是很宽,一个晚上的时间说不定还真能造出可以横跨过去的简易木桥。
可是……他还在崖底安排了自己的坐骑土蛲埋伏,一旦有人试图越过断崖,便让土蛲跃出吞食之。这些姑娘难道还没有见识到土蛲的可怕么?
这时天衢阁主又看见一队姑娘从灶房出来,抬着火油和一些坛坛罐罐。她们将砍下来的灌木做成火把,然后在火把上裹满了厚厚的火油,而那些坛坛罐罐中毫无疑问也是易燃之物,她们是打算在过桥时用这些玩意烧死他的土蛲啊。
这还不算完,太阴宫中凡是会法术的姑娘都被阿箬召集起来组成了另一队,其中会画符的正忙着画符,擅用剑的忙着擦剑,更有好几个出身高门的姑娘,一下子就从储物袋中掏出了不少家中给的防身法器,按照阿箬的吩咐挨个分发。
天衢阁主觉得自己有些头晕,大约是酒劲上来了,他现在是真的很想一头扎进池塘清醒一下。
阿箬没有按照他预料中的那样崩溃,她甚至就连绝望这种情绪都不曾产生过。在意识到前路被封之后,一般是哭泣或是另寻出路,她倒好,不哭也不跑,而是想要抄起家伙将被堵住的路给硬生生挖开。
太阴宫中没有谁是她的对手,她可以轻轻松松的杀了她们,但她没有,她挑出其中几个最难对付、脾气最倔强的狠揍了一顿,以此来胁迫其余的姑娘统统听命于她。
混乱的秩序就这样被她一种简单直接的方式重新整顿。阿箬下令让这些姑娘造桥,那时候人们还并不信服她,或者说并不认为一座桥就可以带她们脱离困境。
“明日清晨若是还有三成以上的人活着,咱们可都要死啊——”有姑娘哭着重复了这场考试的无理规则。
阿箬便冷冷的告诉这些姑娘,“那好办,太阳升起之前若是桥还没造好,我直接随机杀人,杀到只剩三成就行了。哦对了,我杀人也看心情,先杀不听话的。若是有谁对我忠心耿耿,为我卖力干活,说不定到时候我会放过她。”
这话一出,姑娘们还等什么,一个个忙不迭的砍树修桥去了。再较弱的女孩在这时都是拼了命的干活,唯恐自己成了阿箬眼中“不卖力”的那一个。
人一旦找到了要做的事情,内心的恐惧和迷茫便也渐渐消散了,头脑也就逐渐清醒了,到后来这些姑娘甚至是自发的为逃离太阴宫极化而出力献智,近百人空前的团结。
……这一幕无疑是天衢阁主不想看到的。
夜幕之下,有女仙乘鹤而来。那是天衢阁的乐长老。
“阁主——”
“你想说什么我已经知道了。”天衢阁主摆手,先是苦笑,苦笑最后成了大笑。
“阁主?”乐长老有些奇怪,她甚少能够理解自家阁主心里在想什么。
“没事,不要去阻止她。她这样的选择……倒也不坏。”天衢阁主显露出一副宽和大度的模样,“不过——”
“怎么了,阁主?”
“你去见见她吧,也不能纵着她一直胡闹。我疑心她就是在等着咱们去见她,她其实自家都没多少把握能靠一座桥逃离太阴宫,大费周章的闹这些,只是为了逼咱们出来。”
“见到她之后,要和她说什么?”乐长老问。
天衢阁主想了一会,他思考的时候既好像是在发呆,又仿佛是在为某件关乎天下苍生的大事而沉吟,总之脸上的表情既深沉又严肃,让身旁的乐长老略感陌生。
但说不定这样深沉而又严肃的他,才是原本的他。
“你到那个叫阿箬的女孩面前,问她一个问题……你告诉她,接下来的两场笔试可以不必继续了,她已经赢了。问她愿不愿意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