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最终,我将这些考虑都放弃了。”
“所谓的道理和知识,我并不是我想教你,你就愿意听的。”
“你没有经历过我所经历的事,亦没有见过我所见过的世界。如果我强硬地将我总汇出来的事情告诉你,你只会觉得我在滔滔不绝地讲大道理,是个烦人的母亲。”
“而我真正想要的,也不是你一口气就达到登峰造极的境界。”
“我更希望你能了解我,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为什么会成为今天的样子。”
“所以,我决定将这些对我来说最珍贵的记忆留给你。”
“正是这些回忆,让我成为了如今的我。”
“至于你,我更愿意看你自己慢慢去成长,一点一点去摸索。”
“真正能够融会贯通的知识,是很难只从书本、只从死记硬背中得到的,你必须亲眼去看,亲手去做,亲身去体会,慢慢动脑去想。这正是我曾经体会过的乐趣,我没有理由将它从你手上剥夺。”
说到这里,竹依看起来很开心,一双眸子笑起来弯弯的。
看到竹依这个表情时,灵瑾忽然发觉,她无论在哪个回忆、哪个虚影里看到的生母,她看起来都是很开心的。
她大概是真的、由衷的,每一天都在享受学习的乐趣。
竹依笑着说道:“我不知道将来其他人会如何评价我们,但希望你不要因为那些感到压力,也不用刻意模仿我们来满足其他人的期待。
“我更希望你能看清自己的内心,去追寻自己真正想要追寻的东西,并从中感到快乐。
“遵循本心,这就是这世间最简单,也最难得的道理。”
生母的话,就像一道清风,拨开了始终拢在灵瑾眼前的迷雾。
兄长说得对,做一件事之前,先要想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灵瑾之前一直纠结于没法再度打开碎天弓,为了这个,她一度感到焦躁和迷失。
可是仔细想想,她现在为什么要拉开碎天弓?
她之前在祭天台上拉弓,是因为龙神现身,迫不得已。
可现在,她其实根本没有必要动用这样的上古神器。
她之所以依然执着于能不能使用碎天弓,实际上是为了另外的目的——她其实只是迫切地想要证明她自己。
不想让其他人的期待落空。
不想让别人已经投入在她身上的付出白费。
这些其实都是冠冕堂皇的说法,用以掩盖她内心胆怯的、她给自己找的借口。
真正的理由其实是——
她身为小型翼族,已经压抑了太久。
她太渴望拥有一个机会,一口气翻盘,去改变所有人对小型翼族的看法。
因为这个,她恐惧她身上发生的奇迹只是昙花一现。
她恐惧无法拉开碎天弓,会失去现有的关注和期待,会让好不容易有所好转的局面再度变差。
但,实际上。
碎天弓固然强大,这把弓意味着很多事,甚至拉开这把弓以后,就连傲慢的云鹤世家都会低下头来,愿意将她接回家族。
可现在去拉开它,是没有必要的。
以翼族现在的局面,并不需要碎天弓这种压倒性的力道去逆转乾坤;而对小型翼族整体来说,一把碎天弓改变不了局面。
她拉不开碎天弓,是因为她现在根本理由去开碎天弓。
神女特意将弓借给她,显然不是为了这些。
可天下这么多神弓手,为什么不是将碎天弓借给别人,偏偏是借给她?
她究竟是为什么,如此需要碎天弓?
灵瑾确实喜欢射箭,但仅仅是射箭的话,她其实并不介意用什么弓,不是非要用碎天弓不可。
不过,除此之外,她还有一件事非做不可……
灵瑾开口道:“碎天弓。”
摒弃心中的迷雾之后,答案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灵瑾铿锵有力地说:“神女之所以将你借给我,是因为我需要你,来做机关弓。”
将这几个字说出来,灵瑾感到胸中的阴霾一扫而空,她对这个答案确信无疑。
她说:“既然当年雁族工匠长恒,以你为模板,能够打造出灵弓。那么现在你在我手上,我以你为模板,也定能做出机关弓!”
弓灵双手环胸,从高处桀骜地看了她片刻。
然后,他“哼”了一声。
“这就是答案吗。”
弓灵低低地说。
“凡族,神女已经将我借给你,除了是否让你开弓这件事由我判断之外,剩下的事,你要怎么使用,就随便你吧。”
灵瑾决定自动将他这段话理解为“可以”,她应该是答对了。
灵瑾问他:“碎天弓,当初长恒曾经拉开过你吗?”
弓灵瞥了她一眼,回答:“没有。你问这个做什么?”
“因为我拉开过。”
灵瑾笑了,回答道。
“这就说明,我比他还要多了开弓时的体会,比他所感受到的还要更多一些。说不定,我做出来的机关弓,能够比他的灵弓更好。”
弓灵俯视着灵瑾的笑颜,看着她十分喜悦的模样,他顿了顿。
弓灵说:“凡族,总是有种盲目的自信,妄图去触及神的领域。”
灵瑾问他:“你会愿意帮我吗?如果你能亲自解答我一些关于你自身的事,想必能事半功倍。”
“可以。”
弓灵冷淡地回答。
但他说:“不过我只是神器,而不是神。有一些事情,我也未必知道。”
“那就已经很好了。”
灵瑾笑道。
“谢谢你。”
弓灵没有理会她的道谢,身形一闪,就消失在了空气中。
碎天弓在月下散发着安静的幽光,一切复归从前。
灵瑾缓缓舒了口气,离开鸣凤台,重新回到她的房间里。
她坐到桌前,重新打开机关盒子,在心里向帮助她看清了内心的父母道谢。
然后,她取出一颗生父留下的记忆灵珠,在其中注入灵气,进入回忆之中。
相比较于竹依,鹤将军留下的记忆里,他很少说话,内容也很单调。
最前面的几颗珠子里,都是他多年射箭以及多年从军留下的经验,有许多射箭技巧和兵法解说。灵瑾在之前的三天里都已大致看过,但短时间内消化不了,需要日后再花时间慢慢琢磨。
不过到某一颗灵珠的时候,鹤将军的记忆内容忽然发生了变化。
内容依旧不太连贯,但灵珠的内容变成了他和竹依一起吃饭、散步、登山、赏月,到后面,还有两个人照顾还是蛋的灵瑾。
灵瑾起先还不知道中间这突兀的变化是为什么,直到她看了鹤将军的最后一颗灵珠——
在这段记忆中,竹依躺在他怀里,一边看他录下的其他记忆灵珠,一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竹依笑盈盈地道:“我是说我们给女儿留下点有用的记忆,但你留的怎么都是一样的!简直像在给她上射艺课加兵法课一样。这些虽然也很好,对她来说也会有用的,但这样以后她看到你,就会觉得你光是先生,而不是父亲了。”
竹依将还没用过的灵珠放到他手上,说:“你再想想嘛,给女儿留个独特点的印象,总不能只有教育,多想点温馨的、高兴的、重要的事。除了知识,你就没有别的什么想对她说吗?”
鹤羿似乎明白过来了。
他想了想,回答道:“好。”
回忆到此处蓦然结束。
但它将前面那些杂乱的回忆串了起来,让灵瑾一下子明白了怎么回事。
鹤将军这个人,其实很容易看出来并不善言辞。
甚至是在他自己的记忆里,他也不怎么多话。
但所有的记忆连在一起,灵瑾就看懂了他的意思。
他想告诉她的,只有一件事——
他爱竹依,也爱着她这个不曾见面的女儿。
只是很遗憾,最后没能亲眼看她孵化、长大。
灵瑾的眼眶忽然酸涩。
不知怎么的,她明明从小就知道,从小就习惯了,可是这一刻,想到她从未真正相处过的父母,她却忽然很伤心。
灵瑾抽噎了两下,躲在无人的房间中,悄悄地哭了起来。
*
从第二天起,灵瑾的行动轨迹又有所变化。
她不再继续在课后自己拼命做练习了,射箭依然保持了拉开碎天弓以前的正常修习量,而等到散课空闲以后,她就会独自带着纸笔和机关术的书跑到鸣凤台上,在那里一留两三个时辰,直到天黑。
这天,她与寻瑜、山望一起回到凤凰宫。
因为她和兄长、山望都参加特级修业,许多课的安排是一样的,灵瑾又不单独留下来了,于是经常和兄长一起回家。而山望经常和他们顺路,也喜欢和他们一起到凤凰宫聊天,三个人便索性经常同路。
这日,灵瑾到了鸣凤台外,就与兄长他们分别,道:“哥,山望哥哥,我要到鸣凤台上去了,你们先回去吧。一会儿见。”
“嗯。”
寻瑜面不改色地应了一声。
山望却笑嘻嘻地拍了拍扇子,说:“灵瑾妹妹,今日你要与我们一起温习术法的,别忘了。”
灵瑾应道:“好,我天一黑就下来。”
说着,她孤身一人往鸣凤台上跑去。
寻瑜默默注视着她的背影。
良久,等灵瑾消失在鸣凤台的登楼通道里,他方才收回视线。
而另一边,灵瑾往上跑了几步,忽然想起自己有一些机关术的书还放在房间里,没随身带着,又跑下来,打算回屋去拿。
谁知,还未跑出鸣凤台,就听到山望有些担心地对寻瑜道:“阿瑜,小白雀妹妹最近是不是又很热衷机关术?这真的不是白费功夫吗?”
灵瑾一惊,下意识地在墙后躲起来,收敛起浑身的气息,不让他们察觉。
却听寻瑜反问:“为什么是白费功夫?”
山望说:“灵瑾已经能拉开碎天弓了。与碎天弓的威力相比,不要说机关弓,哪怕是灵弓的力量,也只不过是毛毛雨而已。
“既然如此,她何必还执着于机关弓?把心思都花在碎天弓上,只要一直能拉开碎天弓,她就永远是最强的神弓手了,不好吗?”
“不一样。”
寻瑜斩钉截铁地回答。
山望愣了一下,问:“难道你觉得,灵瑾把精力放在做机关弓更好吗?”
此时,墙背后的灵瑾忽然紧张,心脏像栓了一根线,一下子提了起来。
其实拉不拉得开碎天弓不是她自己能决定的,而她也私自下定了决心,要将重心放在改进机关弓上,无论得到什么评价,都不会改变心意。
但是,莫名地,她相当在意兄长的想法,很想知道兄长的答案。
灵瑾的心提到嗓子眼。
这时,却听寻瑜应道:“嗯。”
灵瑾微微一愣,有些惊讶,悄悄探出头,去看兄长的表情。
寻瑜的神情淡淡的,与平时没什么不同。
但他说:“碎天弓和机关弓就像分别处在阳面和阴面的两样东西。
“碎天弓是阳面,光鲜亮丽,一旦拉开,力量强大,所有人立刻都能看到,的确非常风光,非常明快了当。
“但这其实是一时的。且不说就连瑾儿自己现在都很难拉开第二次,即使她以后能够使用碎天弓,也很难保证在她之后,翼族还有第二个、第三个可以拉开的人。
“但机关弓则不同。
“机关弓处在阴面。现在瑾儿所付出的努力,短时间内很难显出成效,也很难立刻有所回报,甚至难免会遇到些阻碍和不理解。
“但是一旦成功,就会是不朽的功绩。而且这种影响是永久的、长远的,能够永远地让翼族变得更加强大。
“其功绩,绝不亚于拉开碎天弓,甚至于,在我看来,很有可能更胜于碎天弓。”
然后,灵瑾看到兄长镇定地转向山望。
寻瑜说:“所以,我觉得瑾儿的想法是对的。如果换作是我,也会做一样的选择。”
第74章 动心
在鸣凤台高墙之后, 听到兄长的话,灵瑾的心脏忽然,轻轻地抽了一下。
山望好像也很吃惊。
他摇了摇扇子:“你这么一说, 似乎也有道理。”
这时, 山望饶有兴味地看了看寻瑜的表情。
他问:“不过,这些话你当面和小白雀妹妹说过没有?”
“没有。”
寻瑜的视线略显闪烁。
“我为什么要当面跟她说?”
山望煽动他道:“当然是鼓励她啊!小白雀妹妹现在说不定也在迷茫, 知道你这么想的话,肯定会很高兴的。”
寻瑜扭开头:“……没必要。”
“为什么没必要?”
“我们虽然是兄妹, 但她也没怎么主动跟我说过这些事, 我突然跑上去鼓励她……怪怪的。”
寻瑜拧起眉心,不太自在地样子。
他对山望道:“别说这些了,走了。”
*
片刻之后, 灵瑾抱着她之前没拿的书,飞回了鸣凤台上。
碎天弓闪了一下, 显出人形来。
灵瑾正跪坐在地上, 将要用的书本和工具一样一样摆好。
弓灵睨了眼她的表情,问:“你怎么了?为什么感觉有点慌张?”
灵瑾身形一颤, 下意识地想要遮挡自己微热的面颊, 慌乱道:“没、没事。”
她没想到自己居然会惊慌失措到这个地步, 连弓灵都看得出她的异样。
她不得不深深地低下头,将脑袋埋到地上的工具里,假装在整理物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