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我神棍门从此退出玄术江湖,你尽可将我当作骗子处置。”陈姜的口气又稳又狠又自信,“不过李老爷,你应该问,若是呢?若是大娘子被附体,你作何打算?”
“那就除掉邪祟,还我家宅平安。”李太吉见陈姜谈吐有致,胸有成竹的样子,不禁对她添了几分信心。
陈姜笑眯眯:“据我推算,事情恐怕不是那么简单。”
所谓东西跨院,实际就是李太吉买下左右两个一进宅房改建翻新的院子,原本是准备用作将来两个儿子成亲后的居所使用,故此并没大肆布置,只有简单陈设。自去年初起,大娘子忽然提出要搬出正房,到东跨院独居礼佛。李太吉不理解,但也没阻止,因为那个时候,两夫妻正因为一点琐事闹得不甚愉快。
这一住就住了一年多,中间关系缓和,李太吉也常往东跨院走动。下半年正说二儿子议亲,想劝她把院子让出来呢,没想到家宅里出了这等怪事。
管家和陈姜并排站在东跨院门口,看着前头大发雷霆的李太吉。
“我再说一遍,你若还不开门,我就让人来把这院门卸了!”
里面的小丫鬟一边咳嗽一边颤声道:“老爷,咳咳,不是我不愿开,是大娘子不许我开啊。”
“李家什么时候轮到她当家作主?我看你这差事也当到头了,管家,去叫人,卸门!再把这个没眼色的东西给我发卖了!”
李太吉狠起一脚踹在褐色圆木门上,发出哐啷巨响,吓得小丫鬟在里头哭了起来:“开,开,老爷息怒,我开。”
门闩响,院门开,小丫鬟跪在门边不住磕头哭道:“老爷息怒,老爷饶命,是大娘子不许我开门,她说开了就要杀了我,咳咳,呜呜。”
李太吉一言不发进院,手指在鼻下抵了抵,径直往上房走去。
院中空气乍一闻极香,是那种上好的熏香烧出来的味道,但仔细嗅一嗅,就会发觉香中杂腐,杂腥,杂臭,气味很有层次。
这里不知多久无人打扫了,鸟屎与落叶满地都是,台阶与窗棂积了灰尘。方才这样吵嚷,上房仍门窗紧闭,无有人声。
李太吉猛地推开门:“佳容,你可好些,我请了一位天师来安家宅,也让她给东院作个法扫个秽吧。”
内室没有动静,李太吉便继续往里走,陈姜紧随其后,她看着内室入口挂着厚厚的布帘子,浓烈的香火烟气氤氲飘散,朝师焱挑挑眉毛,是里面那个人吗?
师焱点头。
“别进来......”李太吉伸手去掀帘子,里面忽然传出一个低沉的女声,“别进来,我不曾梳妆,不曾更衣,满面病容,不想见你。”
李太吉顿了顿:“你我夫妻何须在意,你病后我来探你数次,你俱是闭门不见,可知为夫心中挂念?”
女声轻轻笑了一声:“是么,那可真是巧了,我去看二郎,数次经过你的书房,也是吃了闭门羹呢,这么说,是我们夫妻错过了?”
“你半夜三更去书房如何能见到我?宅院不宁,厄困缠身,二郎三郎病入膏肓,老太太只剩口薄气,你当娘的不想着如何救治孩儿,偏还有心思跟我斗嘴!”李太吉寒脸,一把掀开帘子。
内室昏暗,空气污浊,一个三尺高的四足香鼎搁在屋子正中,正燃着熏香,看不清点了多少,反正熏得人头晕脑胀。几步外是一张低矮的垂纱床榻。榻上躺着一人,抬起脖子拼力嘶喊了一句:“走开!”而后将被子往头上一蒙,裹成茧状往榻里滚去了。
任凭李太吉怎么呼叫劝说,那女人抵死不露头,不停闷叫着:“走,滚,我不想见你。”
陈姜拍拍李太吉的胳膊,示意他出去说话,在这见鬼的屋子里多呆一刻,她就快要窒息了。
一直走到院外,她和李太吉两人同时长长吐了口气。李太吉刚想说话,陈姜便摆手道:“不用喊了,我看到了,大娘子确是被邪祟附体了。”
李太吉一惊:“什么邪祟?”
陈姜道:“是她的死魂。也就是说,大娘子早已死了,此时的她,是个被自己附体的活死人。”
看着李太吉口不能言既惊且迷的样子,陈姜心说同迷同迷,自己上自己的身,她也是头一回见,开了眼了。
第52章 过分关注缺陷
人一断气,灵魂便与肉身脱离,跨越界壁,从此成为地府子民。七日回魂期是适应,是回望,是与人间做最后的告别,没有特殊情况的话,人生结束,鬼生启程。
陈姜已经不敢再拿从前的经验应对这个时空里的鬼事了,特殊情况......她遇到的都是特殊情况。
小小一个凤来镇,绿鬼两只,厉鬼两只,现在还出现了还魂者。莫非这里就是传说中的大阴之地?
“人死了,肉身会烂,会腐,会白骨化。大娘子身魂离散,再重新附回也不能改变这个事实,就如同用一个死器来承装活物,她可以支配身体的行动,但是她应该没有呼吸,心跳,包括脉搏。这一点,随意请个大夫来一试便知。”
书房里,李太吉瘫坐椅上,良久说不出一句话来。自从得知这件事,他就把管家赶走,单独与陈姜交谈,要求她给个详尽的解释。
师焱话少,陈姜也只能通过他给出的关键词和自己的理解,尽可能让李太吉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在贵府受到阴气影响之前,大娘子是否得过重病?快......死了的那种?”
李太吉否认:“没有,这之前家里常请大夫例诊,若她无脉,大夫不会看不出来。不过......”
他闭起眼睛又仔细想了想:“她的身子一向不太好,产下幺女后亏得厉害。两年前,她生过一场大病,日日咳血,几次三番晕厥不醒,大夫诊为心痨,只能慢慢养着。大约病了几月后有所好转,到去年年初已痊愈大半,自那以后她搬去东院居住,精神日好,今年犬子议亲,也是她操办的。这回家中出事,她一直照顾两个孩子,数日前才闭门不出,声称染疾。”
陈姜有些糊涂了,这么说来,李府众人病倒之后,大娘子还在外活动过不短的时间,这么热的天,活尸能撑那么久不变形?而且她到底是什么时候死的,阖府居然没人知道!
她瞄了师焱一眼,他道:“还魂咒。”
是啥?陈姜更糊涂了,再三用眼神询问,师焱微现不耐:“不收,走。”
唉,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那是人家的正妻啊,还不兴人家要个说法了。金主有钱,金主说啥就是啥。陈姜清清嗓子:“李老爷,大娘子几时死而还魂我算不出来,大约也不是最近的事。但可以确定的是她死了,用了些不为人知的手段重归己身,眼下就是她的死魂阴气在骚扰贵府,只有收了她才能还府上安宁。请你拿个主意,要收,我现在就可以动手。”
李太吉一万个想不通:“为什么会这样?死即是死,活即是活,为什么要把自己弄成不死不活的模样?便是不念婆媳夫妻之情,但她从来都待儿女如珠如宝,二郎二姐儿如今已命不久矣,她就不心疼吗?”
陈姜沉默片刻,道:“也许她就是放心不下儿女吧。”
李太吉一怔,显露犹豫之色。
陈姜起身又道:“阴气如此之重,大娘子此时必现死状。当然李老爷也不能只听我一面之词,最好再去验证一下。时候不早了,我先告辞,若拿定主意,可让管家大叔再来找我。”
李太吉猛然起身:“陈天师,收......是怎么收?”
“我把她的死魂收了,送下地府,肉身嘛,贵府就好好装殓下葬吧。”
李太吉不说话了,到底也没做下决定。陈姜耸耸肩,走到门口回头又叮嘱:“府里的饭食和水不要再用,都受过阴气浸染,对身体不好。”
拒绝了管家遣马车的好意,陈姜背着竹筐打着伞,决定到镇上买点东西再回家。师焱很不高兴,建国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
陈姜用伞遮着脸小声劝说:“收是肯定要收的,这家伙的阴气这么强,留着她继续作孽,周围邻居都会受到影响。但我不就是为了赚钱,才对姓李的留了一手吗?我都没提醒他可以搬家封院呢,你想想,他要是抛弃了这座宅子,我们还上哪儿赚钱去?那毕竟是他媳妇,突然告诉他已经死了,接受不了也正常,你得让人好好想想吧。放心,为了他儿子闺女小老婆,他肯定会来找我的。”
师焱的表情还是没有缓和,他不满地看了陈姜一眼,道:“炼魂术。”
不是在生气没赚到钱?还魂咒,炼魂术,很配套的感觉,但,又是啥?陈姜投去无知求解眼神,师焱摇摇头,用他不伶俐的口条解释:“还魂,非其,可为。有人,利用死魂。”
“哇!”陈姜欣喜地拍拍手:“你可以连续说四个字了,棒棒哒。不过......我没听懂。”
师焱严肃板脸。陈姜自己讪讪笑了一会儿,道:“开玩笑的,听懂了,是不是说大娘子死了之后,有人帮助她原身还魂但其实是利用她?”
师焱点头。
按照李太吉说的时间来推断,还魂期应该在两年前大娘子病重时。之后她病愈,操办儿女婚事,与常人无异,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是谁有这么厉害的手段可以让她在一年多里不露出破绽?
“谁会做这种事,他的目的是什么?”
师焱道:“修行。”
“能不能......稍微详细一点?”
“控魂,还本体,愈久,愈强,收之,炼之,得精魄。”师焱一顿一顿地解释着,“此女,不稳,魂破,死气出,不可用。”
陈姜道:“怎么又开始往外蹦字儿了呢,这样很像结巴知道吗?当你想说很多话的时候,其实你可以尝试着说慢一点,连贯性就出来了,不信你试试。”
过分关注人家缺陷的后果就是师焱再也不跟她说话了,陪着她在镇上转了一个时辰,买了许多东西,一直到回村,无论陈姜怎么找话题,他皆是一言不发。
没人讨论,陈姜只好自己思考。从师焱精短的言语中分析,这八成是个走歪路的修道者干得好事,诱惑大娘子可以还魂,目的是有一日将她收去炼化。但没想到大娘子魂魄不稳,露了死气,害了家人,修道人的阴谋就没能得逞。
不知怎的,陈姜忽然想起了王七婆家的那只可怜厉鬼,在同一个地界里,总不会出现多个厉害的邪术高人吧?会不会是一个人干的?鬼修?
廖氏和陈碧云在家眼巴巴地等她回来,陈姜一进门,陈碧云就冲了上来:“你真的当骗子去了?”
陈姜翻白眼,进屋把新买的尺头拿给廖氏:“娘,再给我做几件衣裳,我两套换洗穿了一夏天了,那件青色的全是补丁,都没法见人,可以扔了。”
廖氏默默接过,没作声。陈碧云不肯放过她:“买了这么多尺头,都是用骗来的钱买的?人家要是发现了咋办?你这不是坏陈家的名声嘛!”
陈姜又从竹筐里拎出两斤猪肉:“是啊,都是骗来的,小姑你晚上别吃啊,吃了你也成骗子了。”
陈碧云不说吃也不说不吃,只骂她:“死丫头胆子真大!”
三十两银子还在桌上摆着,一颗锭子也没少,陈姜把钱倒出来,匣子随手扔在一边。陈碧云马上道:“这个你不要了?那给我吧,装首饰多好看呐。”
陈姜轻笑:“搁大半天了,你咋不拿?”
陈碧云撇嘴:“谁知道人家还会不会要回去,万一发现你是骗子,打上门来咋办?”
陈姜被她逗乐:“你是我姑,又住我家,我要是被人打上门来,你也得跟着挨打。”
陈碧云刚摸了匣子在手里,一听这话立刻又扔了:“跟我没关系,我啥也不拿你的,有揍你一个人挨。”
陈姜哈哈笑,“你可以回老宅去啊,回去了跟我家才没关系,你在这呆着,人家就认为你跟骗子是一伙的。”
陈碧云哼一声扭头:“我就在这儿,哪儿也不去,轮不到你撵我。”
影子在一旁对赵媞道:“咋越看我小姑越傻呢?”
陈碧云是有点傻,又傻又犟又凶,但是,还没到坏的份儿上。她在二房住了半拉多月,家里吃啥她吃啥,吃完了也帮着廖氏干点小活,再没像从前那般使性子耍威风。许是对那个能让她耍威风的家心寒了,宁愿收敛脾气寄人篱下,也不想回去面对让她伤心透了的亲娘。
她并非没有心机,自从知道家里有送她冲喜的意图,她就提高了警惕,特意许给苗儿一只小丁香,让她替她盯着娘和三哥。哪知一觉没睡醒,苗儿就来告了密。当她得知三哥打算到日子就给她下药,迷昏了抬上轿,而这件事得到了万氏同意后,陈碧云五雷轰顶,啥也没想,收拾点零碎就跑路了。
她跟廖氏哭诉的时候,陈姜就在一边,听着听着就觉得,刚满十岁的苗儿性格够呛,一点小恩小惠就能把亲爹卖了,也是得了她爹的真传。
晚上陈碧云还在对着空匣子纠结,陈姜小睡了一会儿,起床就去帮着廖氏烧火做饭。
土芋炖肉下了锅,廖氏拿着木铲发呆。陈姜一边添柴一边道:“娘,尺头也有你和哥的,给他做大点,我上回看他好像长个子了,做太合身不经穿。”
“哦。”
陈姜看看她,又道:“娘,我这笔生意要是做成了,想把房子翻一翻,添置点家什,再在村里买些田地。”
廖氏揭盖抄锅,热气弥漫,她神情不明:“随你。”
“你还想去府城吗?”
陈姜突然发问,廖氏拿木铲的手僵住:“说啥呢?”
陈姜微笑:“问你想去府城转转吗?没去过,听说那里比县城可大多了,我想去看看有没有稀罕东西卖。”
廖氏又缓缓抄了抄锅:“随你。”
沉默了一会儿,陈姜决定坦率开口:“娘,我现在在帮人驱邪捉鬼,每一回都能挣不少银子,但这不是常有的事,正经生意还是要卖我的纸扎。”
她说得平常,廖氏也不好有什么激烈反应,早有预感,此时听来竟也不觉难以接受,便低声道:“你这是要当神婆?你咋会呢......能做得好么?”
“有什么做不好的呢,九分骗一分真,这行都是如此,你瞧王七婆家的大房子大院子哪里来的?还不都是她骗来的。她能做,我为啥不能?我可是真的在阎王殿走过,咋也比她强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