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更人身上有了点力气,道:“谢谢,谢谢。”
他偷偷看了一眼二人,见冷血退下一步,这才松了口气,有点敬畏的望向铁手,喝了一点茶水。
铁手见他喝了热茶,身子也不抖了,这才开始询问,道:“老人家,我们不是什么山大王,而是外地的捕快,昨日执行公务路过宜州,想在这儿休整几日,方才见你倒在路上, 这才扶你回来喝口茶。”
他的神态温文,一点也没有官架子,反而像个刚洗过热水、正要做点好事的青年人,声音也不如何震耳,十分宁定温和,让人一听就忍不住信任。
打更人赔了个笑,说道:“原来大人是公差。”
宜州知府娄万生,是蔡京手下的走狗之一,他手底下的官差,除了薛邵龙和他的亲信,几乎都是一个样子,老头儿见得多了,下意识的讨好一笑。
铁手抱了手臂,也报之一笑,道:“老人家不必如此拘谨,我们师兄弟二人并非歹人,只是想问一下,方才街上的飞虎是什么情况,您可看清了??”
他生的一派气宇轩昂、丰神俊朗,一双眸子笑起来暖意融融,很有亲和力,实在不像是个坏人。
打更人才受了惊吓,这时一见铁手,也生出了几分倾诉欲,后怕的道:“什么飞虎,呸呸,要叫山君大人,万物有灵, 当心山君听见了寻你的晦气。”
古人有言:山中有猛虎成精,则谓之为山君。
他双手合十,对上天拜了三下,这才道:“公差大人有所不知,方才小老儿照旧出门打更,才走到街口,背后忽的一下,刮来一阵阴森的大风——”
这风也怪,穿了三四件棉衣都不顶用,刀子似的,直往人骨头缝里钻,好似生人站在了墓门口。
老头儿一向胆儿大,左右琢磨了一下,自己已经一把老骨头了,还怕个什么,于是提了铜锣往街上去,才走了七八步,就跟一只大虫打了个照面。
说是大虫,实则不然。
这虎身长足有五丈,一身青色皮毛,有如钢针一般锋利坚硬,且肋下生有一对羽翼,行走之时轻如鸿毛,一张血盆大口,咬着一个人事不知的人。
老头儿骇了一跳,叫道:“妖、妖怪啊——!!”
大虫本展翅欲飞,谁知老头儿一开口,它却停了下来,如同被触怒一般,将口中人事不知的男子一囫囵吞入肚中, 向双腿一软的打更人走了过来。
它横眉竖目、口吐人言,威严的道:“妖怪?!”
老头儿一个哆嗦,一听这大虫口吐人言,脸色都吓白了,嗓子好似被堵住了一样,一个字儿也说不出来,心中苦不堪言,跪下来就行了一个大礼。
它高有三丈,俯首看下去,就如同一尊巨大的石像活了过来,一双虎目比灯笼还明亮,在夜里散发出幽幽的青红色光亮, 简直能吓出人一身冷汗。
老头儿颤抖的哀求道:“饶了我,饶了我吧!”
大虫嗅了下他的脖颈,呼出一股阴森森的、如同墓葬里的阴风似的气,又像是一具尸体,伏在打更人的脊背上,让他惊惧不安,血液都僵硬起来。
每一次呼吸,都如同过了一百年那么久。
就在打更人几近绝望之时,大虫走开了,它森白的獠牙收了回去,自言自语的道:“罢了,这个不成,气血亏空,就是生吃活吞了,怕也对它无用。”
说罢,它一展青色的羽翼,飞向了夜色之中。
打更人回忆之后,仍是心有余悸,向飞虎离去的方向拜了一拜,这才犹豫的对铁手道:“差爷…”
他挣扎了一下,道:“你们是好人,救了小老儿一命,没叫我在外头冻死,咱们也说一句掏心窝子的话,这宜州城……若是想活命, 就不要久留了。”
铁手与冷血对视了一眼,在心中震惊不已。一时之间思绪如同乱麻, 不信世上真有神鬼的存在。
神鬼之说,毕竟太过遥远,除了话本子上的香艳故事,包公请星君的戏折子,谁也不曾听说过。
铁手在心中思忖了一番,这才定下神来,继续问道:“老人家,这话有些吓人了,又是怎么说??”
打更人苦笑了一下,幽幽的道:“差爷,咱们宜州死的人,可都是气血充足的汉子,山君许是有好友受了伤,就到处捉壮年男子, 拿人去当补品呢。”
他抹了两下眼泪,道:“方才,小老儿也看的真真儿的,山君吞下肚中的人,正是武馆的林二当家的,他一身功夫,锄强扶弱,真真是没有天理了。”
冷血的气压低了一度,说道:“我没有追上。”
他追出去之时,其实已经有些晚了,并未见到什么插翅的青色飞虎,也没见到林二当家,只是冷血一想到,有一条人命消逝,心中就十分的烦闷。
“差爷也别自责,如今这世道,死的早了说不定还是福气,也省的再担惊受怕, 惶惶不可终日。”
打更人叹了口气,道:“说句大不敬的话,咱们宜州,已经是烂到根儿了,连衙门里头也是蛇鼠一窝,跟外头府衙不一样,宜州这几个月死了这么多人,一点风声都传不出去,真可惜了薛捕头……”
薛邵龙热心快肠、侠肝义胆,却被困在了蔡京的走狗手里,一腔热血抱负不得展,十分的憋屈。
问过了话,铁手让出了自己的房间,让受了惊吓的打更人先睡下,明日太阳出来,再回家中去。
红叶见打更人离去,这才从软帐之中出来。
她的钗环已卸了下来,青丝如瀑,水藻一样细密的落在脊背与胸膛,朱唇翠眉,肤若羊脂,分明是再素净不过的素衣, 一见之下却犹如满室生辉。
铁手的唇动了一下,温和的道:“红叶姑娘。”
他对于感情一事,一向是拿的起放不下,哪怕对冷血心中有愧,也割舍不下心上人,只能将爱意深藏在心中,绝不让她、让冷血知晓或因此为难。
红叶袅娜的走上来,给二人倒了一杯茶,她的眸子里有盈盈的笑意,呵气如兰,对铁手道:“二爷先前不信神鬼之说,如今证据确凿,可相信了??”
“应该说是信了一半。”
铁手思忖道:“一人之言,算不得证据确凿。”
比起“山君”现身,他更相信是人为,或许有什么人使了药物,叫打更人生出了幻觉,又或许是老者受了惊吓,意识不清,所以回忆之时夸大其词。
并非亲眼所见,铁手很难相信这离奇的一幕。不过捕快说话讲证据,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话是这样说,可二爷在心中也起了疑心罢。”
红叶端了一杯茶水,也不喝,指尖儿有一下没一下的,挑起一片青色的茶叶,道:“方才那个人有一句话却是没有说错,若是想活命,就不要在宜州久留……二爷你也说了,捕快可管不到妖怪头上。”
她似是笑了一下,苦涩的、怅然的垂下眼帘。
铁手不卑不亢,道:“捕快管不到妖怪的头上,可若是妖怪害了人,就另当别论了,我吃了朝廷的俸禄,自然要为百姓做事,况且我这个人一向是闲不住的,倘若见到了不平事, 定然要去管上一管。”
他是个沉着稳定的人,从来不怕犯难,也不怕涉险,更不怕失败,所以他才去做捕快这吃力不讨好的行当,哪怕对手是妖鬼,也没有一丁点畏惧。
红叶望了他一眼,道:“二爷要管这案子么?”
铁手温柔的看着她,他雄壮的胸膛之中,满是不可诉说的情意,说道:“是,我已然深陷其中了。”
柳城案之中的飞虎纹身,源头就在宜州,只是不知是真的“山君”降世,还是有人借着名头,修炼某种类似于血霜妃的邪功, 又或是有其他的阴谋。
可无论如何, 这桩案子都已经到了他的手上。
“我就知道……”
红叶撩起一缕发丝,苦恼的在指上绕了绕,轻轻的道:“你偏要蹚这趟浑水,我有什么法子,谁叫你是铁手,他是冷血呢……我是不能让你送死的。”
第171章 女鬼绝色(十七)
铁手这一夜睡的并不安稳。
他与冷血同住在一处,一闭上眼,就是红叶莹白的肌肤、诱人的朱唇,和冰冷如蛇一样的吐息。
她是个阴森森的美人儿,是冷血的心上人。
一想到这个,铁手就不禁一阵心痛,又是十分羞愧, 好像有一股麻索不住的在他心里搓绞似的。
他没睡,忘不了红叶玉一样无暇的身躯,冷血自然也醒着, 师兄弟二人就在黑暗之中并排躺下。
冷血的声音听不出一点困意,他睁开眼,幽绿的眸子中映出一小片光亮,道:“二哥在想红叶?”
红叶就如一场梦似的,美丽的近乎于虚幻,她时常语焉不详,不喜对二人提起过去,又与常人有诸多不同之处,在这个时机,的确容易让人生疑。
因此,这不是什么疑问句,而是一个陈述句。
铁手没有否认, 他的心脏忽然剧烈跳了一下。
事实上,有一个瞬间,他甚至以为自己一直在极力隐忍的、对红叶的情意, 其实冷血早已知晓。
不过很快,冷血接上了下一句,他的手抚了一下枕下无鞘的剑,认真的道:“她与宜州案无关。”
红叶是个柔弱的美人儿,身有不足之症,无法习武,这一点他二人都深有体会,尤其她与无情不同,手上没有一丝茧子,可见也不懂得什么暗器。
最重要的是,她还是个绝色的美人,天底下任何一个男人, 都不会舍得让她吃上一丁点儿苦头。
铁手苦笑了一声,道:“不,我没有怀疑她。”
在黑暗之中,他摸了下紧实的臂膀,被红叶咬下的齿痕早已消失不见,却又似留在了骨头里,不时就疼了起来,细细密密的,还有一些难耐的痒。
冷血翻了个身,自言自语似的:“她不一样。”
初见之时,她是个气若游丝的美人儿,这几日身子好一些了,也一直病恹恹的,与他从前见过的女子都不同,如同生在腐地、开到近乎糜烂的花。
铁手下意识的握紧了手掌, 心中有思绪万千。
没有亲眼所见,他绝不信什么鬼神之说,倘若举头三尺有神明, 就不会出现那么多枉死的冤魂。
可红叶又与常人有诸多不同,她见不得光,平日只饮一点花露,眸子中有艳丽的血色,他绝不愿去怀疑她, 却也不得不承认她并非什么寻常女子。
一夜无话,第二日,薛邵龙命一名亲信来到客栈,敲了三下门,道:“二爷,薛小爷有东西给您。”
说罢,将一只绘有璃龙的檀木盒交给铁手,在确认四下里没有人跟踪之后, 这才恭敬的退下了。
“劳烦你了,记得替我向小薛说一句多谢。”
铁手送走了亲信,拧下小锁打开一看,发觉其中装了三件东西——一本名为《妖谱》的古籍,十来块分量不轻的金锭, 以及一封暖香阁的引荐信。
红叶坐在梳妆镜之前,一侧头,缎子似的长发落了一地,她对金子一向没什么兴趣,就跟宝珠一样,总归是带不走的东西,不去看还少难过一些。
她额上有朱砂一点,猩红的如一滴血,尾音中还有一点才睡醒的倦意,一起身,袅袅娜娜的到了铁手的身旁,似是很感兴趣的问:“是什么古籍?”
铁手放下了檀木盒,取出这本泛黄的卷册,打开看了一眼,一入手心中一惊,道:“是摘记,纸张干而脆,许是数百年前的古籍了,小薛真是……”
一两日前,他去拜访“小神捕”薛邵龙,从中得知了飞虎纹身的原型,乃是一种镇墓兽,当时薛邵龙言:他爹的藏书中有一本唐时抄录的古籍,记载了许多志怪故事, 待过几日就与引荐信一同送去。
这本古籍传自数百年前,价值不菲,铁手不欲夺人所好,谁知,他竟然这样大方……不过薛家与宜州相距千里, 这本摘记如何这样快送到了客栈?
一打开,铁手心中了然,又有些哭笑不得。
原来这本《妖谱》之上所记下的,竟有一大半都是容色动人的女妖,什么生有三尾的赤狐美人、高贵冷艳的金鳞龙女、清冷如月的唤潮鲛姬……
薛邵龙不信鬼神,不过平日最爱野史艳史,话本子看的比谁都多, 难怪会把这本摘记带在身上。
“这是……”
红叶立在一旁,也窥见了几行字,一看其中有关于三尾狐、铃鹿御前的内容,不由得怔了一下。
这摘记……她有印象,在猫掌柜任务时,为了给卡卢比解闷,说了许多故事给大猫猫,不过小吸血鬼也没听过什么故事, 所以讲的都是式神传记。
铁手见她看过来,眸子里带上了笑意,道:“我倒是忘了,红叶姑娘一向对神鬼之说很有兴趣。”
说罢,他将《妖谱》交与了红叶,又去看薛邵龙一同送来的引荐信, 将几块金锭一并收了起来。
“二爷这位朋友,倒是大方得很。”
红叶对铁手一笑,这才打开了卷册,细细的翻看了一下,发觉其中不止有式神传记,也记下了几个妖灵,其中甚至还有鬼女红叶,不过是改动版。
红叶、小松丸食人,她当时不愿让卡卢比知晓妖鬼的这一面,所以更改了一些鬼女的设定,如今想来,这传记用在四大名捕的任务,倒是很贴切。
她收起了这本古籍,想了想压在了枕下,准备等到了一个合适的时机, 再给冷血二人看到内容。
而另一边,铁手摸了一下手中的信封,拆开了一看,其中是一封薛邵龙写给自己的信,还有一个小一些的信封,压了一枚火漆,是青楼的引荐信。
“小弟身陷于囹圄之中,除却一点银钱一封信件,也帮不上二哥什么忙,只能暂且稳住娄万生那狗东西,好叫他不能给二哥添乱,另外还有亲信一二,我已传下令去,二哥可以用平乱玦调动……”
薛邵龙不愧出身世家,一手行书颇有风骨,可谓是龙飞凤舞,和本人一样张扬大气,应该是被老头子抽着练出来的,在信中还不忘告知铁手——
“暖香阁内一掷千金,银子不够怕是上不到焚香的二楼,二哥若有所需,可将《妖谱》卖出,此古籍乃是数百年之前,薛家一位大儒整合、抄录唐宋藏书而来,价值千金,可解二哥燃眉之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