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三刀是个练家子,一身横练的功夫,几乎称得上是刀枪不入,他的死状如此安详,周身没有外伤,指甲色泽正常,口鼻通畅,也不像是中毒……
他心念一转,捏了下尸体的手臂,果然是一片死物的冰冷,只是并不僵化,反而绵软的如同没了骨头的女人, 仿佛是被什么东西掏空了精气神儿。
寿终正寝。
无论什么人来,都只能给出这个结论,可铁手知道,段三刀看起来年纪大些,其实还不到不惑之年,日日山珍海味的进补,人参吃的比饭还多些。
铁手将席子盖了回去,又看了几具草席,心中一点点沉了下来,他是个沉着稳定的人,一向是不急不嚣、不动声色的,此刻却一点线索也找不着。
他走进内堂,果真又见着一排的棺材,由于死的人太多了,城里的白事做不过来,只能将尸体暂放在义庄之中,还有不明身份的江湖人,死了也没人注意,一搜身上的银子,拿草席裹了也送过来。
义庄是有看守的,不过一般人觉得晦气,不会把存尸记录带回家中,晚上阴气重,尤其是死了这么多人的宜州城, 看守大白天就落了锁回家去了。
铁手忍了浓郁的异香,在四处翻找了一下,果然在柜子里头找到了三四卷记录,看墨迹、纸张来分析,似乎是新的档案,应该就是这一段时日的。
“八月初九,死者陈员外,编号二百一十三。”
“八月十二,客栈小二送来草席一卷,搜出金银三二,不发死人财, 为这江湖人购置棺材一具。”
“八月十五,团圆节,死者小陈员外,另,陈员外之妻丧夫丧子痛而自缢,于义庄之内一家团聚。”
……
“九月十二,死者吾儿,编号为三百九十一。”
“也是可怜人。”
铁手轻轻的叹了一声,他名为“铁手”,似乎旁人就默认他是铁石心肠,却不知,在四大名捕之中他是心肠最软的一个,别说看人生离死别,就是动物牲畜受伤受苦挣扎求生, 他都忍不住垂泪不已。
这一卷存尸记录,比一座山还要沉重,明明白白的记下了死者的信息,每一个编号,每一个名字都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笔墨之下,是无数挣扎着死在奇香案之中的宜州百姓, 让他如何能不痛惜?
铁手心中沉重,借着月色细细看去,发觉与冷血所言一样,死者多是城中有名的富户,或者武艺超群的江湖人,没有一个女人,也没有一个孩子。
所有死者都是男人,且都是壮年男子,不小于二十岁,也绝不超过四十五岁,其中大部分人都有能力到暖香阁这种销金窟消费,偶尔有例外,也是几个农忙的汉子, 而且每隔三天必定有尸体送来。
这些人的相同之处,就是气血充足,习武之人与乡村汉子就不必说了,哪怕是富户,死的也没一个读书人,都是孔武有力的汉子,要么就是陈员外这一类,常吃山珍海味进补,身体较常人好许多。
唯一的问题,就是查不出死因,每一个死者都如同在梦中离世一般安详,面色红润,身体没有外伤,也没有中毒的迹象,任谁来看也是寿终正寝。
就连铁手也忍不住怀疑,这样诡异的死亡方式,真的是人类所为吗?
第169章 女鬼绝色(十五)
天色还未亮的时候,铁手一个鹞子翻身,从义庄里翻了出来,悄无声息的掠过高墙,返回客栈。
悦来客栈,门口挂了两排吹熄的大红灯笼。
铁手的步伐止了下来,他的胸腔之中,心脏在不受控制的狂跳, 甚至连呼吸也有一瞬间的暂停。
一个袅娜的美人儿,她静立在夜色之中,手中撑了一把伞,伞上绘有大片猩红的枫叶,还提了一只灯笼,朦胧的灯火照亮了一方天地,美的惊人。
是红叶。
她撑了伞,提着灯,从这把仿佛将人世与己隔绝的伞下,冷静地注视着他,注视着整座宜州城。
铁手几步奔了过去,握住她冰冷的手掌,揣在怀中暖了一下,他英伟的脸庞上浮起动容,目光之中有比灯火更暖的关切之意,柔声道:“冷不冷?”
如今正是盛夏,可宜州地处西北,昼夜温差极大,白日里热的人恨不得将皮都剥下来,夜里一刮风就变了天, 却好似能把人一身的血液都凝成冰。
红叶的吐息又轻又冷:“我多穿了一件衣裳。”
她这具身体并非人类,也并不畏冷,只是见不得日光,尤为贪恋雄壮男子的阳气,这是鬼物的本能,时刻都想将气运之子们吞下,或“吞”下肚去。
闻言,铁手浓而黑的眉一展, 手中送去浑厚的内力,将红叶带进了客栈,一把将寒风关在门外。
他也瞧见了,这个阴森森的美人儿,身上还披了一件深蓝色的外衫,一看就是冷血的衣裳,只是夜里风大,她又一向体寒,肌肤才一直冷的吓人。
红叶盈盈一笑,她丰盈的身子柔若无骨,伏在铁手结实的胸膛上,在他的衣衫上嗅了嗅,这才有些奇怪的“咦”了一声,道:“二爷,你去了哪里??”
这诡异的香味儿……似乎是返魂香,可是,她感知不到妖气的残存, 似乎又有一点微妙的不同。
铁手有力的臂膀,扶住美人的腰肢,将她带回了房中,关上门,这才道:“义庄,去查一桩案子。”
他很纳闷的在身上嗅了一下,没闻到香气,开始他还以为,是香气只会附着在尸身之上,现在一想,莫非是在义庄待了一个时辰,鼻子不灵光了?
说罢,他四下看了一眼,奇怪道:“冷血呢?”
冷血是个不通风月的木头,可他情窦初开,几乎将红叶视若珍宝,恨不能吃住在同一处,又怎么会让她在寂静的深夜里, 独自一人等在客栈之外?
“方才过去了一列守卫,说是城内进了大虫。”
红叶的手暖了一点,就将伞收了起来,蛇一样软的身子贴过去,软玉温香,每一个字都如在舌尖上绕了一圈,有一点忧心的道:“四爷追过去了。”
就在一炷香之前,有人言:在街上见着了一只肋生双翼的青色猛虎,口衔一人生死不知,守卫追过去之时,它转过街角就不见了,一点踪迹都无。
“……大虫?”
铁手的动作一顿,那只灯笼落在地上,骨碌碌的转了两圈,烛火熄灭了,又被他捡了起来收好。
他一向心思缜密,此刻心念一转,立刻想到柳城案凶犯身上的飞虎纹身,还有前几日,带了一行壮年男子, 潜入宜州城后不知所踪的“山君使者”。
红叶吐息冰冷,幽幽的道:“说是大虫,对它可有些不尊重,猛虎插翅, 对凡人而言就是山君呢。”
她心知肚明,那飞虎并非是什么大虫,而是妖灵镇墓兽,只不过这一次的式神妖力不足,只能隐约的感知到一缕妖气, 不能判定具体出现的位置。
铁手心中奇怪,道:“红叶姑娘也知道山君?”
她生的如此美貌,又出身于名门世家,若非先天不足,理应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到底经历过什么过去,才会对人世如此厌倦,寄情于神鬼之说呢?
红叶掩面一笑,似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说道:“什么山君,不过是人类说得好听罢了,说到底也还是一只妖物,难道还妄想能与神明比肩不成?”
她似乎在笑,却不是平日对二人慵懒的、动人的笑意,而是冷意入了骨头的讥笑,星子一样明亮的眸子里,有一片猩红的血色在翻涌,艳丽极了。
铁手忽的发觉,这个红枫一样艳丽、多情的美人,似乎有一些厌世,一直将自己与众人的界限划的泾渭分明,因而才会让人觉得病恹恹、阴森森。
一想到这里,他的目光之中,就忍不住带上了比夜色更深沉,比炉火还热烈的暖意,甚至情意。
红叶被他看了一眼,似是被烫了一下,娇艳的面庞上浮起一抹薄红,她盈盈的眼波一转,道:“二爷不信神鬼之说,不知听过为虎作伥的传说没有?”
她一边轻声细语的说话,一边捧了一盏灯,支起一扇小窗, 将有融融暖意的烛火放在了窗棱上。
铁手心中一紧,随之传来细密的疼,他在感情之上有些笨拙,却绝不是个愚笨的人,这时自然明白过来,红叶提灯要等的人是冷血,绝不是自己。
他温和一笑,面上一点都看不出来,道:“听说猛虎食人之后,被吃掉的人就会变成伥鬼,从此魂魄不得投胎,被老虎役使, 专门引诱人来给它吃。”
“为虎作伥”一说,薛邵龙也对他提过,说正是如此,鬼怪一类才最怕猛虎,镇墓兽的外形也多用插翅的虎豹一类,一来造型威武狰狞,可以震慑一些盗墓贼,二来也是对鬼怪的威慑,不准其伤人。
红叶转过头来看他,轻轻道:“我也很怕它。”
她立在幽幽的烛火之下,晚风吹进来,扬起猩红的、血一样的衣裳、缎子似的长发……倘若神色再清冷一些, 就与乘风而去的神妃仙子一般无二。
可一见那朱唇青丝,就知她如此艳丽多情、活色生香,绝不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的神女,倒像是话本里夜访书生, 要与其结夫妇之好的女鬼。
铁手心中忽的涌出一股热流,这突发的、几乎不可自抑的保护欲,叫他忍不住颤抖起来,可一想到她与冷血的亲近,心中又十分羞愧,十分难过。
从前若是有人对他说,你会爱慕一个女子,且还是小师弟冷血的心上人,他绝不会信,哪怕是拿刀子抵在铁手的脖子上, 他也要对得住兄弟情义。
可有时,刀剑无法做到的事, 美貌反而可以。
红叶抬起了眸子,尾音缱绻的唤他:“二爷?”
她并不直接表明身份,对于人类、尤其是铁手与冷血而言,他们身为四大名捕,更相信自己抽丝剥茧、一点一点发觉的真相,而不是一长段自述。
铁手一向温柔敦厚,可这绝不意味着,他就愚笨可欺,事实上作为一个出了名的捕快,他的脑子比任何人都好用,只是往日不信神鬼之说,一时猜不到“鬼女”的身份,一旦他知晓世上真有鬼神……
这时,铁手开口了,他说道:“你不会死的。”
他认真的、一瞬不瞬的凝视着她,眼睛里有比灯火还温暖、比夜色还深情的爱意,沉声道:“我保证,至少在铁手死之前, 不会有任何人能伤到你。”
红叶:“……”
她怔了一下,忽的展眉一笑,这一笑宛如一片艳丽的血光荡漾,又似落下了满山红枫,夺目到令人无法移开视线,轻轻道:“你不会死的,我保证。”
铁手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不得不承认,自己并非什么正人君子, 也是个“食色性也”的寻常男人。
他正想说些什么,就被止住了,美人用罗扇对他扇了两下,说道:“二爷还不去换一身衣裳?这身香味儿,不知道的还以为您去什么秦楼楚馆了呢。”
铁手:“……”
他的呼吸一窒,面上浮出一抹薄红,终于也体会到了冷血的感受,这时在看红叶艳丽的容光,几句话也说得乱七八糟,头大舌大,道:“我不——”
与情窦初开的冷血不同,铁手年近而立,从前也有过朦胧的情感, 不想如今动情也如此的笨拙。
红叶不忍再取笑他,于是道:“玩笑罢了,我知道二爷是正人君子,怎么会去那种不入流的地方。”
铁手轻轻的叹了口气,一时之间无言以对。
他对红叶心存妄念,她白玉似的脊背,总是不时在眼前闪过,算不得什么正人君子,况且过几日拿到了薛邵龙的引荐信, 他还真要去暖香阁查案。
而另一边,红叶已捧出了一套干净的衣裳,说道:“小二白日里送来了两套,四爷穿了深蓝色,这套赭石色的有一些宽大了,二爷穿着应该正合适。”
铁手接了过来,嗅到淡淡的枫叶香气,许是被浆洗过了,布料并不粗硬,反而十分柔软和舒服。
他去换了一件衣裳,再出来之时,冷血也已经回到了客栈,不过他并非孤身一人,腿边还躺着一个昏迷不醒的男子, 看一身装束似乎是个打更人。
铁手还洗了把脸,下颌挂着几滴水珠,他用白巾擦了一把,定睛看了一眼,问道:“这是什么人?”
一来红叶还在客栈,二来,他们如今不好在宜州的府衙暴露身份, 冷血怎么把人带回客栈中了?
冷血一身的寒气,正在一点一点收敛,闻言说道:“是打更人,也是第一个看见飞虎之人,守卫去追飞虎了,他晕在路边, 若是坐视不管会被冻死。”
宜州的天气十分诡异,白日里烈日炎炎,晚上却忽的冷了下来,昨夜也只是有些凉意,今夜却猝不及防,突然降温,西北的气候一向是这样多变。
第170章 女鬼绝色(十六)
不多时,打更人忽的“哎呦”了一声,抱着头醒了过来,一睁眼,先看见眸子狼一样幽绿的冷血。
打更人:“……”
他吓得一个激灵,一下子跪了下来,不住的对冷血磕头,哀求道:“大王,大王——!!别杀我,我年纪这样大了,骨头硌牙,肉也酸,真的不好吃!”
冷血一把扶住他的手臂,道:“你起来说话。
他的名号是“冷血”,实则对百姓一向宽和,先前怕打更人受了凉,将他扶到了榻上,见他这会儿又一头栽下去,不住地磕头,忍不住又搀了一把。
打更人看了他一眼,瑟瑟发抖,道:“大王,小的在您跟前,实、实在是腿软的很,站不起来了。”
他先前在路上,才遇上口吐人言的大虫,这时又看冷血,一对招子竟是狼似的幽绿色,生的也俊俏,不似常人,自然疑心对方是山君洞里的小妖。
冷血塑像般的脸容不变,道:“我不是大王,而是个捕快,将你带到这里来, 则是要问一桩案子。”
他一身冷峻的气势,比起捕快,更像个一条人命三文钱的杀手,哪怕放软了神色,也让人骨头缝儿里渗风,打更人哪里敢信,又是好一阵儿求饶。
铁手无奈,拍了下他的肩膀,道:“我来罢。”
他安抚一笑,伸出一只有力的臂膀,搀起了知天命之年的打更人,这一会儿的功夫,又将一股柔缓的功力注入一些在对方体内, 叫他暖和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