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花家主带众人围攻铁鞋,就在桃林之外设了陷阱,要为公子报仇。”
美人蝶翼似的眸子颤了颤,烛火下一滴泪光盈盈,道:“妾身亲眼所见,铁鞋在家主剑下断了气息,可不久之前,妾身竟又感受到了铁鞋的气息……绝不会错。”
陆小凤同花满楼年纪相仿,他初入江湖时,也不过才十四岁,那时铁鞋早已伏法多年,还真不太了解这段“陈年旧事”。
他见那温柔多情的美人轻声哭诉、泪盈于睫,仿佛回忆起了什么地狱一般的可怕景象,当即心中一沉,隐约猜到了些什么,道:“莫非七童你的眼睛,就是他……”
花满楼将折扇收在袖中,点了点头。
他并非天生目盲,也曾见过河山之壮丽、花木之繁茂,不过是年幼之时,无意闯入父亲与铁鞋的对峙,被其挟持所伤。
也正因如此,花满楼彻底陷入黑暗之前,所见到的最后一个面孔,便是铁鞋的真容,也从此成为了他挥之不去的梦魇。
在讲述过这段经历之后,二人盏中的茶水已经凉了下来,陆小凤却将那冷透了茶水一饮而尽,下颌的线条绷紧如琴弦。
他喝的太快、太急,像是要用冷茶浇灭心头的怒火,于是就有不少茶水流过他线条凌厉的喉结锁骨,润湿了一片衣襟。
花满楼微微一叹,神色却并不如何焦灼,只是淡淡的道:“这么多年,我就一直预感他还活着,果然,他又回来了。”
他话虽如此,漆黑的眸子却明亮又温润,仿佛蕴藏着一股温和、强大的力量。
陆小凤明知他看不到,可被这样一双眼睛注视着,心竟也安宁了下来,长长的出了口气,说道:“花木能化美人,那么铁鞋死而复生,似乎也没什么奇怪的。”
那“花木所化的美人”盈盈一拜,柔软的身子、婀娜的曲线,每一寸肌肤都似着了一层莹莹的玉色,那多情的眸子,足以令最冷酷、最不近女色的男人为之动容。
“妾身只是桃林中一株樱树,日久生了意识,却动不得、亦叫不出,自那一夜过后,才想化作人身,侍奉公子左右。”
她柔情似水,轻轻的道:“公子,铁鞋绝不会是你所见到的最后一张面孔。”
谁能想到,这婉转多情的美人,竟是一株无情无欲的花木,为偿还花满楼幼时的雨露之恩,这才脱胎换骨、化作人形。
陆小凤将茶杯一推,亦道:“樱花姑娘说的不错,花兄不是还摸过我的脸么?说实话,是有许多女子骂我无耻不要脸,却也都赞我风流俊美,花兄你赚大了。”
被女孩子骂不要脸,竟还引以为荣,陆小凤果真是风流第一人、好色第一人。
可惜他这一番插科打诨、活跃气氛却没起到什么作用,只因花满楼闻言,虽是微微一笑,一双眸子里却仍是带着忧色。
他深知铁鞋死而复生,最痛恨的就是带官府众人围攻他的花如令,因而虽然对铁鞋有些心结,却并不太担忧自己安危。
陆小凤扬了扬眉毛,摸了摸自己唇上的小胡子,道:“花兄你已非幼时手无寸铁的无知孩童,铁鞋大盗若想打击报复的话,大抵是寻错了人,你是担心伯父?”
花满楼叹息道:“知我者陆小凤也。”
他手持折扇,仍是一派浊世佳公子之姿,并不如何慌乱,只是唇上笑意减去了三分,漆黑的眸子里隐约带了一抹忧色。
从小到大,铁鞋未死之事,花满楼已同花如令提过几次,每一次花如令都当他做了噩梦,如今花如令年事已高,铁鞋又再一次出现,花满楼自然担忧父亲安危。
“花兄也不必太过担忧,花伯父既能制服铁鞋一次,就能让他伏法第二次。”
陆小凤伸了个懒腰,一个鲤鱼打挺自椅子上跳起身,道:“更何况花兄你见过他的样子,这么多年想来也不会忘记,现在要想寻出铁鞋,可比当年容易的多。”
“陆兄说的不错,那张面孔,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摸上一摸便认得出来。”
花满楼折扇一开,好似将忧色一扫而空,温声说道:“看来此次江南之行,你我要万分小心,只盼父亲能安然无恙。”
桃花堡戒备森严,除了花如令六十大寿之外,恐怕再没有其他机会能混进去,铁鞋若是想复仇,绝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陆小凤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他扬了扬眉毛,道:“亲兄弟明算账,雇我当护卫价格很高的,你得请我喝三顿好酒。”
花满楼笑道:“陆小凤不怕麻烦了?”
陆小凤道:“花兄的麻烦可算不得麻烦,更何况我去江南,本来就是受了朱老板所托,我觉得两件事可能有些关联。”
陆小凤此来百花楼,正是为了朱停。
朱停的老板娘被绑架了,贼人威胁他说出花家密室的机关所在,所以朱停找上陆小凤帮忙,刚好赶上花如令六十大寿。
花满楼摇了摇折扇,道:“我家中密室的建造者,正是朱停,不过这间密室只有父亲知道,而且没有留出备用出路。”
陆小凤转了转手上的扳指,意味深长的一笑,道:“朱停的密室,我应该比你了解一点,我们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
说到这里,他轻笑一声,道:“似乎有意思的麻烦都赶到一起了,花家密室,铁鞋大盗,冥冥之中我总觉得二者有什么联系,也好,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了。”
花满楼不置可否的微微一笑,随即动作一顿,耳尖亦忍不住染上了淡淡的红。
原因无他,那樱花所化的美人,此刻正柔情似水的望着他,仿佛旁边的工具人陆小凤不存在似的,让陆小凤很是艳羡。
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君子,曾帮助过许多被追杀的人,救活过许多的花木,因此吃过亏,也交了许多朋友,并不求报答。
可是此刻,花满楼却不免有些无措。
只因他虽然目不能视,却能感受得到这曾受他雨露之恩的美人,正温柔、专注的望着他,如一池春水,令人心神舒适。
不止女子会因异性的目光而羞怯,一个感情经历不多的男子,在被一个温柔多情的女子如此注视之时,也会觉得羞涩。
花满楼将面孔转向十九,礼貌的微笑了一下,温声询问道:“姑娘可否告知在下,是在何处发现了铁鞋大盗的踪迹?”
他的目光温和,漆黑的眸子里虽无焦距,却很是明亮清正,显然是心知陆小凤倾心于佳人,无意同好友做“情敌之争”。
见他如此有礼,美人有些失落的垂下了眸子,她咬了咬唇,轻声道:“妾身也只是察觉了一缕气息,同当年伤了公子的气息一模一样,那是魍魉之匣的气息。”
陆小凤坐不住了,道:“魍魉之匣?”
魍魉之匣,正是丢失的妖灵之一,它并非人形,只是一件生了灵的器物,穿管局曾在百花楼中探测到了它的一缕妖气。
十九来到陆小凤世界之后,系统检测显示,妖气在花满楼的眼中,因而十九推测,魍魉之匣的妖灵落在了铁鞋的手中。
她轻轻的应了一声,解释道:“魍魉之匣,乃是一件东瀛传来的邪物,铁鞋大盗从不离身,被匣中魍魉小鬼所伤的人,都会出现不同的症状,凡人无药可医。”
铁鞋大盗出身于毒龙岛,正好毗邻东瀛,因而花满楼眉心微蹙,并不怀疑,只叹道:“也不知他如何得到了这等邪物。”
陆小凤神思敏捷,立刻猜测道:“莫非七童的眼睛,也是被魍魉之匣所伤?”
美人点了点头,道:“陆公子猜的不错,公子的眼眸,正是被那铁鞋大盗以魍魉之匣的妖气所伤,所以才无药可医。”
伴随着轻柔的语声,一只手掌伸了过来,触到花满楼的眼上,轻轻一点,那是一只女子的手掌,柔若无骨、肌肤莹白如玉,微凉的指尖还带着淡淡的樱花香气。
手掌的主人柔声道:“不过没关系,妾已化作人身,就能化解魍魉鬼气,让公子重见光明,叫铁鞋大盗再一次伏法。”
花满楼无暇多思,微微睁大了眼眸。
自受伤之后,他这双眼睛,已经看过了许多名传杏林的大夫,包括朝中御医,甚至是江湖名医张简斋,皆是药石无灵。
花满楼热爱生命,豁达乐观,因而虽有遗憾,却并不怨天尤人,可是这时,竟有一人告诉他,他的眼睛还能重见光明。
陆小凤亦惊的起身,追问道:“姑娘所言当真?七童的眼睛……还能治好吗?”
“当然,不然妾又为何化作人形呢?”
她的眸子温柔而又明亮,柔和的如同一池春水,伏在花满楼腿边,语声轻柔的道:“妾身曾听公子读书,说诗经中美人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陆小凤见她起身,轻盈的身子、粉白的衣裳,竟无一不美,如盛放的、淡雅的樱花,诗经中所有形容妙龄女子的诗句堆在一起,都无法描述她举世无双的容光。
“妾这一身,便是从公子所读的诗经中脱身化形而来,想要公子看一看,你幼时植下的樱木,如今已生成何种模样?”
她捧起花满楼的面孔,柔声道:“铁鞋绝不是公子所见的最后一张面孔,妾亦不是,人生路途漫长,谁又说得清呢?”
花满楼一言不发,静静地“看”着她。
女子微凉的指尖落在眼上、眉心,力道绝不会比一只蝴蝶振翅更重,她是如此的轻柔、如此小心翼翼,将他视若珍宝。
在这春风一般的抚摸之中,他恍惚之间,竟似是回到了母亲的怀抱一般放松。
十九:“…………”
这不能怪她,都是系统的问题。
十九一向很有职业道德,她的演技专业课可是A+,发挥一向稳定,说是温柔美人就是温柔美人,几乎从来不崩人设。
如果不是有个妈妈粉系统在她的脑子里鬼哭狼嚎,一口一个“妈妈爱你”的话,她绝不会控制不住的跑偏到了母爱如山。
思及如此,十九屏蔽了4870,水光润泽的眸子仍温柔的、专注的望着花满楼,好像在她眼中,他的眉目胜得过壮丽河山、芃芃花木,而那双多情的、动人的眼眸,也正是为了注视他而生。
第49章 落樱吹雪(六)
你有没有听过一朵花开的声音?
花满楼此刻,仿佛就身在一丛淡雅的樱花之中,嗅到淡淡的香气,亦听到了它绽开的声音,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事情了。
因而,在陆小凤反复追问,如何让他的眼睛复明之时,花满楼只是微微一笑,漆黑的眸子“注视”着一旁的美人,道:“那很好,我确实已许久不曾见过鲜花了。”
他的眸子里没有光,也没有焦距,但却比任何一双正常人的眸子都要通透,此刻带了淡淡的笑意,一如春风似的温柔。
十九怔了怔,比起闷骚的楚留香、明骚的陆小凤,似花满楼这种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类型,确实会让女子心生好感。
她的指尖还点在他的眉心,那温柔的眉目近在咫尺,这本是个亲昵的举动,可流淌在二人之间的氛围却并非男女之情。
只因花满楼看十九,既是惜花之人欣赏奇花异木,亦是君子在看美人,却唯独不是一个男人,在欣赏一个女人的目光。
在这温馨、恬淡的时光里,花满楼听到樱木所化的美人轻轻的唤他:“公子。”
花公子温柔的应了一声,唇上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笑意,温声道:“姑娘,若有治愈的可能,在下的眼睛就劳烦你了。”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美人目光盈盈的望着他,半个字都不言语,她眸子里的温柔化作一江春水,困住的却不是花满楼,而是旁观的陆小凤。
任谁也想不到,陆小凤竟也会陷入情网之中,无法自拔,可没办法,爱情本就是突发的,只有友情才会因积累而深厚。
这只风流多情的小公鸡,终于尝到了单相思的苦头,尤其佳人在侧,却从始至终都未分给他半个眼神,实在让他苦恼。
佳人柔声道:“公子不必如此客气。”
两个同样温柔、纯洁的人,实在不适合做朋友,也不适合做情人,他们坐在一起的时候既客气又无聊,让人昏昏欲睡。
陆小凤忍不住轻咳了一声,打破了这奇怪的氛围,他的眉浓而黑,一双眼眸像星子似的明亮,看着谁的时候格外多情。
那轻薄的唇一勾,就带上了风流的笑意,说道:“樱花姑娘,咱们也算是认识了,不知可否告知在下姑娘的芳名……?”
十九还真没来得及想,她似是有些羞怯的咬了咬唇,柔声应道:“妾身……不过是桃花堡中一株花木,既无出身,亦无姓名,若论出处的话,大抵也是姓花罢。”
“花姑娘?樱花姑娘,倒还算贴切。”
陆小凤扬了扬眉毛,唇上那两撇和眉毛无甚差别的小胡子一翘,笑道:“不过么,姑娘的本身已是一株花木,名字里就不宜再带花了,倒不如姓陆,陆姑娘。”
现在是陆姑娘,将来就是陆夫人。
十九:“…………”
她微微一笑,道:“公子有何高见?”
陆小凤如意算盘打的非常响,有理有据的道:“陆就是土,土养木,娇弱的樱花栽在陆地上,这才能开的美丽繁茂。”
草(一种植物),居然很有道理。
而花满楼听了这一番歪理邪说,忍不住一收折扇,悠悠道:“陆小凤,有没有人说过,你真的很适合去做算命先生。”
陆小凤斩钉截铁,说道:“没有。”
花满楼失笑摇头,他思忖片刻,忽的心中一动,温润的眸子“望”向了十九,似是闻到了萦绕在她衣裙之间的樱花香气。
他微微一笑,温声提议道:“姑娘既是从诗经卫风一篇之中得了一念,化形而出,不如叫庄姜如何?正合姑娘容光。”
诗经之中,国风·卫风·硕人一篇,千古颂美人者,皆无出其右,是为绝唱,正是描述齐女庄姜出嫁卫庄公之时的美貌。
美人蝶翼似的眼睫一颤,似是有些羞涩的垂了眸子,不多时,又忍不住目光盈盈的望过来,柔声道:“妾身听公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