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凤补充道:“小字就唤阿樱。”
姑娘家的小字,何等私密,未出阁时只有父母才能如此一唤,连兄长都不能直呼,出阁之后就更是只有夫君才能称呼。
江湖人不重这规矩,可花满楼生于世家,为了避嫌,自是略而不提,未成想陆小凤却提了出来,足以见其司马昭之心。
可惜,樱木化身的美人才出花家,一点都不懂世俗人情,她目光盈盈的望了陆小凤一眼,水光润泽的眸子里立时现出几分感激之色,轻轻的道:“多谢陆公子。”
陆小凤的喉结忍不住滚动了一下。
为一个女子、尤其是一个绝色女子取了小字,好像在她洁白无瑕的身子上,留下了属于他的印记,不可见,却又存在。
没有比这更缠绵、更勾人的事了。
他突然火烧眉毛似的跳了起来,拎着那只茶壶,咕咚咕咚的灌了一肚子已经冷掉的茶下去,这才让自己重新冷静下来。
待冷茶下了肚,陆小凤快精神的地方不精神了,不精神的地方也精神了,在花满楼了然的目光中,他道:“先谈正事!”
“正事”,指的就是花满楼的眼睛了。
陆小凤先向十九行了一礼,他是个风流的浪子,却不是是非不分的混账,无论如何,能医治花满楼的大夫都值得一礼。
随即,这只小公鸡正色道:“依姑娘看,七童的眼睛大概要多久才能复明?”
樱花妖的技能介绍,十九早已铭记于心,她的“驱散”,早就不局限于对手的增益状态,这时已然包括队友的不利状态。
“失明”buff,驱散也只在一瞬之间。
“公子的眼眸已伤了多年,这等沉疴旧疾病,凡人的大夫大多药石无灵,可若有妖来对症下药,就不算是十分棘手。”
她柔声道:“公子眼伤并不严重,只是附着了魍魉之匣的妖气,因而才使双目失明,只要驱散妖气,就能重见光明。”
美人轻柔的嗓音好似春风一般,让聆听者不自觉放松心神,宛如飘在云端,同时,也让陆小凤放下了心中的一块大石。
他想过多次,花满楼这样的好人,若是一辈子身处黑暗之中,岂不令人惋惜?
陆小凤道:“那妖气应该如何驱散?”
“不需什么名贵药材,只以灵力附着在公子双眼,一盏茶的功夫便足够了。”
她眸光潋滟,向陆小凤一礼,轻轻的道:“还要劳烦陆公子,取一盆热水,并一方干净的锦帕过来,公子失明多年,不能见光,哪怕烛火也会刺痛他的双眼。”
“阿樱姑娘稍候片刻,我这就去!”
不多时,陆小凤打来一人热水,又取出一快素色的锦帕,在热水中烫过后,径直用内力催干,不愿在上浪费半点时间。
而花满楼端坐在软榻之上,温润的眸子已经合上,他俊秀的面孔上看不出半分异色,唯独纤长浓密的眼睫微不可察的颤了一颤,让人知晓他心中并非毫无波澜。
“妾身常听人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故而不敢出现在公子面前,只在暗中为公子调养,如今却没有这个顾虑了。”
淡雅的樱花香气近了,一只柔软的手掌轻轻覆在了他的双眼上,那轻柔的语声道:“公子放松就好,只当是小憩片刻。”
花满楼呼吸轻缓,淡然一笑:“好。”
他目不能视,陆小凤的眼睛却看的清清楚楚,樱花美人的指尖、乃至那白玉似的手掌之中,泛起了一小片淡粉的云雾。
如云似霞的雾气凝成一簇又一簇粉白色的樱花,转瞬即逝的樱花迅速凋零,将软榻化作一片柔软霞云,美的如梦似幻。
一片淡粉的花瓣落了下来,芬芳的清香充斥了整个房间,陆小凤伸手去接,它却崩碎成了星点的微弱光芒,无影无踪。
有什么温暖的东西,注入了他冰冷的眼窝,花满楼一片漆黑的视线之中,竟多出了一丝朦胧的光亮,令他久不能言语。
可惜很快,一方素色的锦帕遮住了他的眼睛,十几年目不能视,初见的光影果然让他脆弱的眼眸感受到了微微的刺痛。
美人伏下了身子,将柔软的指尖在他的眉心按了按,轻轻的道:“公子暂且还不能见强光,两天之后才可以取下来。”
花满楼抚上蒙眼的锦帕,一时之间心绪起伏,他并非情绪激烈之人,恩情记在心中,却不过多言语,道:“多谢姑娘。”
他温声道:“在下并非心急之人,今日能见到一丝光亮,已经是心满意足。”
美人低首一笑,又道:“陆公子?”
陆小凤的眼睛亮的惊人,恨不得原地翻上八百个跟头,让四条眉毛一起飞扬起来,才能表达他内心之中的激动和高兴。
“所以花兄的眼睛,只要等到两天之后取下蒙眼的锦帕,就能彻底恢复了?”
陆小凤喜形于色,在这个时候,就算将世上所有的珍宝、财富、权力和荣耀都堆在一起,也换不来他此刻真心的欢悦。
他自己高兴了半天,一看花满楼仍是处之淡然,不由奇怪的道:“花兄,失而复明,你的反应未免也太淡定了一些。”
花满楼折扇一开,俊秀的面孔上现出三分淡然的笑意来,对陆小凤道:“陆兄不是我,怎么知道我的内心并不激动?”
他享受已有的一切,万一得不到也不感到遗憾,眼盲多年,对于得失成败早已看开,此时虽然欣喜,却并不十分失态。
只是可惜,花如令大寿在即,若非铁鞋又死而复生,爱子复明也算一个惊喜。
第50章 落樱吹雪(七)
这一夜,大抵是陆小凤最快乐的时光之一,所以他自然而然的做了一个美梦。
第二日,日上三竿,朦胧的光亮穿透门窗上雪白的麻纸,洒在柔软的锦被上。
花满楼轻扣门扉,唤道:“陆兄?”
陆小凤终于睁开了眼睛,他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昨夜又饮了不少酒,此刻未免有些头痛,起身之时忍不住“嘶”了一声。
他垂首缓了一会儿,伸手去捏眉心,纳闷的道:“难道我昨夜喝了很多酒么?”
只听“嘎吱”一声,木门被轻轻推开。
花满楼闲庭信步一般踏入房中,他并非空手而来,骨节分明的手掌之上,还端着一只木质托盘,盘中放着一碗醒酒汤。
听到陆小凤喃喃自语,他的唇上带了一抹笑意,悠悠的道:“不多,不过是窖藏二十年的女儿红两坛,埋藏五年的花酿四瓶,你若是不头痛,我才觉得奇怪。”
陆小凤:“…………”
他一瞬不瞬的盯着床头的雕花,终于想起来了,昨夜兴奋之余,他挖出了楼中埋藏的好酒,要同好友和美人醉个痛快。
结果就不提了,醉个痛快的只有他。
郁闷的小公鸡端起醒酒汤,先闻了一下味道,这才咕咚喝了一大口,道:“有一股樱花的淡雅甜香,花兄尝过了吗?”
花满楼锦帕遮眼,手持一柄万里河山图的折扇,正悠哉轻摇,闻言失笑摇头,说道:“什么都瞒不过狗鼻子的陆小凤。”
他将折扇收在袖中,轻笑道:“只有一个人份,是庄姜姑娘特意煮给你的。”
这确是一句实话,花满楼眼疾刚愈、滴酒不沾,自然是不必喝什么醒酒汤的。
而十九呢?这个陆小凤令陆小凤陷入情网的大美人,看似温婉羞怯,一杯酒下肚霞飞双颊、眸光流转,其实千杯不醉。
喝完了醒酒汤,陆小凤的头终于不痛了,昏昏沉沉的意识也清醒了不少,感觉唇齿之间,似乎也萦绕着些樱花的清香。
他抻了个懒腰,道:“什么时辰了?”
花满楼推开窗,让日光洒在蒙眼的锦帕上,在这朦胧的光亮之中,他似乎也能感受得到,自己的视线正在一点点恢复。
听到陆小凤的询问,他道:“刚过辰时三刻,父亲派来接应的马车已入了城,就停在百花楼下,只等陆兄你醒来了。”
已经这个时辰了?
陆小凤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拎着他的外衫、穿着中衣跑到窗边看了一眼。
花家的马车果真已行到城中,一个赭石色短衫的车夫就在楼下,将草料喂给拉车的骏马,不时拍一拍它们的脖颈安抚。
突然,他的眼睛直了,喂马的草料落在地上,像条缺水的金鱼似的,张大嘴巴一瞬不瞬的凝视着一个方向,呆若木鸡。
而在他视线的尽头,一个容光绝世的美人正从百花楼中走出来,身姿轻盈似能乘风而去,正是陆小凤心心念念的十九。
她素白的面孔不施脂粉,白玉似的掌中正捧着一碟精致的点心,清新脱俗如花中神女,对那车夫柔声道:“壮士一路奔波,很是辛苦,请用一些糕点果腹罢。”
车夫一动都不敢动,生怕将这梦似的美人惊走,他屏住呼吸,却见那美人走近了,似是说了些什么,不多时又远去了。
他从未遇见过如此温柔的女子,亦从未听过这样动人的语声,轻柔的让人轻飘飘的,好似泡在洒了花瓣儿的汤泉之中。
而此时,二楼房中的陆小凤三两下穿好了衣衫,自窗棱探出半个身子,见车夫端着一盘早点,仍在做梦似的嘿嘿傻笑。
一盏茶前,为一碗醒酒汤沾沾自喜的陆小凤觉得自己就是全天下最大的傻瓜。
他的四条眉毛一点也不神气了,很不是滋味的摸了摸唇上的小胡子,道:“路漫漫、其修远兮,花兄,我又头痛了。”
花满楼折扇一收,笑道:“你若再不下楼,何止会头痛,甚至饿的胃痛了。”
陆小凤:“…………”
他的肚子很配合的叫了一声。
陆小凤郁闷的洗了把脸,又倒了一杯茶水漱口,确认自己人模狗样,和往常一样风流俊美,这才起身下楼、去用早点。
一楼的木桌上,已摆好了十几样热腾腾的早膳,香甜的枣泥糕、清香的荷叶鸡丝粥,甚至还有一盅炖好的排骨山药汤。
晨光里,樱木化形的美人目光盈盈的望了过来,细白的指间握着一双竹筷,正为花满楼布菜,见陆小凤下楼,她眼中现出温软的笑意,道:“陆公子,不早啦。”
陆小凤感觉自己的心脏跳了一下。
这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他的红颜知己,不是“母老虎”就是“蛇蝎美人”,只因一个浪子,是不会为一个女人停留的。
可是这一刻,他不可自抑的心动了。
只是可惜,襄王有梦,神女却无心。
陆小凤坐了下来,一碗香喷喷荷叶鸡丝粥摆在他面前,正是美人红唇刚吹过的那一碗,白瓷勺上还留有她未褪的体温。
他数了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十六种早点,荤素搭配,精致可口,我还没吃过这么丰盛的早膳,辛苦阿樱姑娘了。”
十九哪会做饭啊,都是系统托管。
她撩起粉白的广袖,将一双竹筷送到陆小凤手边,轻轻的垂下蝶翼似的眼睫,语声轻柔的道:“妾身不擅厨艺,亦不知公子喜好,还望陆公子不要嫌弃才是。”
花满楼用过鸡丝粥,以一方锦帕擦过唇角,悠悠道:“陆小凤这个人,有时苦瓜大师的素斋也满足不了他,有时候就是在沙漠里烤蚯蚓,他也能吃的很开心。”
陆小凤接过竹筷,尝了一块香甜的枣泥糕,道:“我想吃肉的时候,苦瓜大师的素斋当然满足不了我,至于蚯蚓嘛,那是你的长生不老秘方,我就不尝试了。”
说罢,他埋下头又喝了一大口粥。
苦瓜大师以一手素斋名闻天下,想吃他亲手烹成的素斋,不但要沐浴熏香,还得要有耐性,不是寻常人能吃到的手艺。
可这位樱花美人的厨艺,竟分毫不下于苦瓜大师,甚至在某些方面犹有胜之。
想想看,一个既温柔貌美、又纯洁专一,手艺比苦瓜大师还要出色的美人,可对凡人来说,她皎洁若明月,高不可攀。
陆小凤放下了筷子,喃喃的道:“花兄,我可能要做一件天下最大的蠢事。”
花满楼折扇一开,微微一笑,意味深长的道:“每个人,这一生之中都难免要做错几件愚蠢的事,若是人人都只做聪明的事,人生岂不是会变得非常无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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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二人用过早膳,已近正午,花满楼和陆小凤坐上花家马车,准备前往江南。
十九也在马车之上,车夫知道这梦似的美人也要一同前往桃花堡时,身体僵硬了一瞬,看向她的目光顿时就不一样了。
花满楼目不能视,自然并未察觉。
而陆小凤一扬眉毛,调侃道:“别说是车夫,就是花伯父和你几位兄长,估计都以为你是要带意中人回去见父母的。”
花满楼淡然一笑,从容道:“你说的不错,家父在很久前就想见一见你了。”
陆小凤:“?????”
花满楼笑道:“不只是家父,我几位兄长都想见一见,两只眼睛、三只手和四条眉毛的陆小凤,到底长得什么模样。”
陆小凤:“…………”真的,吓他一跳。
不多时,马车停下了,陆小凤奇怪的掀开了软帘,从车窗看了一眼,发觉两路边都是郁郁葱葱的草木,似乎还在路上。
他心中正在奇怪,就见车夫一脸愧疚的陪了个笑,随后向车厢中递来一只精致的木盒,道:“小的愚钝,竟忘了告诉公子,出发前老爷为您准备了一份惊喜。”
花满楼并不怀疑,他接过木盒,摸到盒身精致的花纹和小锁,不由有些奇怪,问道:“父亲大寿,为何给我准备惊喜?”
车夫茫然道:“这小人就不知道了。”
“确实是父亲准备礼物常用的木盒。”
花满楼沉吟片刻,还是决定打开,他伸手摸索,终于触到了机关,谁知就在开启的一瞬间,木盒中竟射出了一发弩箭!
箭锋呈幽蓝色,显然是淬过了毒的。
它的速度分明并不快,却让人头皮发麻、避无可避,只因花满楼毫无防备,咽喉与箭锋近在咫尺,绝对不到五寸之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