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鸟”一事非同小可,因而守在此处的人固然多了一些,却也只有段正淳信任的“渔樵耕读”四大家臣在近前,其余侍卫不过是听了几句风声,未见过真实模样。
“不错,没有眼见之实,就是真个因为凤鸟而出了什么乱子,顶多不过七日,百姓的新鲜劲儿也过去了,不会再提。”
褚万里亦一行礼,提示道:“介时怎么向大家解释,还是要看王爷和陛下的,切不能因为一只凤鸟就坏了王爷和陛下的兄弟情义,凤鸟有灵……终究也是异类。”
段正淳微微一笑,他与保定帝有手足之情,甚至被立为皇太弟,他人不知,他自己却对兄弟情义极有自信,只道:“多谢褚兄弟,你放心,我心中自由分寸。”
段氏为君者,每当过一段时间皇帝便会传位于子、避位为僧,这种传统已经持续了相当多代,如今保定帝无子,褚万里等家臣自然担忧他会因此疑心于段正淳。
没过多久,又听外边一阵轰动,一个侍卫满面的红光和喜色,诚惶诚恐过来传报:“王爷,王爷,是天龙寺高僧到了!”
大理皇室笃信佛教,历来皇室子弟多在苍山天龙寺出家,在佛院之中,亦隐藏着段氏一辈的高手以及隐世不出的神僧。
“好,本王亲自去迎接天龙寺高僧。”
段正淳略一点头,能够理解侍卫的激动之情,他一整衣冠,问过刀白凤有无不妥之处,才要迈开步子,就听一个温和而慈祥的声音,忽的在他的耳边响了起来。
“不必了,贫僧出家多年,甚么凡俗规矩忘的一干二净,暂且不想记起来。”
一赭石色衣衫的僧人自远处而来,也不见他如何加快步伐,却是三两步之间就到了段正淳的面前,是个白须的老者,面带微笑,手中握着一串很有年头的佛珠。
“无我大师?!没想到来的竟是您。”
段正淳怔了一下,先是对僧人行了一个大礼,随即心中一惊,他让朱丹臣去请天龙寺高僧,本意是请枯荣大师或者本因方丈前来,不成想却请来了另一位高僧。
这一位无我大师,从辈分上看,还是枯荣大师的师叔,年纪早过两个甲子,是天龙寺隐世的神僧之一,已经几十年不曾出过天龙寺了,不成想今日竟来了王府。
难道“凤鸟”一说真是什么预示不成?
“阿弥陀佛,老衲枯坐修禅,忽而心有所感,果不其然,结束闭关后见着朱施主与本因正在牟尼堂中谈论‘凤鸟降世’。”
无我大师微微一笑,道:“这便是与老衲有缘了,既然心有所动,不妨出了寺走过一场,也好来此为诸位施主解惑。”
段正淳一听,顿时显出了然的神色。
无我大师这句话不假,这位高僧确实对妖鬼神明极有研究,天龙寺收藏过一本唐时的手札,就是在无我大师的几番考证之下,才认出来自西域明教的一位弟子。
这位弟子曾跟随夜帝,常驻于歌朵兰大沙漠之中,也寻过无数神迹,手札之中论证了不少不为人知的异类存在的可能。
段正淳看了一眼梧桐上的凤鸟,在对上那双赤色眼眸的时候,忍不住目眩神迷了一瞬,连忙摇了摇头,重新恢复清明。
他向无我大师一拱手,道:“不知无我大师有何高见?这珍禽真是凤鸟么?”
无我大师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在段正淳疑惑的时候,他微微一笑,解释的道:“凤凰乃是百鸟之王,雄的叫‘凤’,雌的叫‘凰’,这只……应该是一只凰鸟才对。”
段正淳:“…………”
无我大师抬起头来,仔细端详了一番枝头的凰鸟,他的目光清正平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叹,凰鸟垂下眸子,居高临下的望着一众人等,轻轻的啼了一声。
这一声轻啼,引得众人心神一震,段正淳和刀白凤离得近一点,只觉得心神都要被凰鸟所吸引过去了,哪怕是无我大师也忍不住闭着眼,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古人在诗词之中,称赞箜篌的音色空灵悦耳,有“昆山玉碎凤凰叫”之说,可想而知,凤凰的叫声到底有多么触动人心。
“凤象者有五,五色而赤者凤,黄者鹓鶵,青者鸾,紫者鸑鷟,白者鸿鹄。”
无我大师定下心神,回忆起佛家典籍之中有关于凤凰的记载,对众人道:“白色的凤凰名曰鸿鹄,这便是一只鸿鹄。”
第95章 黄金羽衣(三)
“——鸿鹄?听起来却是陌生得很。”
段正淳怔了一下,在大理天龙寺的佛家典籍之中,有关于龙的记载较多,凤的细致分类寥寥无几,也难怪他如此茫然。
“可是‘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的鸿鹄?”
他二人正在交谈,忽的听到一个清朗温润的声音,带了三分赞叹的道:“书上说,凤凰是百鸟之王,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哪怕是孔雀也不得半分风姿呢。”
无我大师微微一笑,应道:“不错。”
段正淳一听这话,不由轻笑着摇了摇头,对无我大师拱了拱手,带了一点歉意的道:“犬子无状,无我大师勿要见怪。”
这清朗如玉的青年,在王府中仍是一身俊秀书生的打扮,不是段誉又是哪个?
他很是乖巧的行了一礼,先是向无我大师问了好,这才走到段正淳和刀白凤的身旁,说道:“爹,我实在是睡不着,正好听着侍卫在谈论凤鸟,就过来看看。”
说罢,又忍不住仰起了头,睁大了清澈如泉水的眸子,一瞬不瞬的凝视着梧桐枝上的凰鸟,活像个读书入了迷的呆子。
一直对所有人漠视的凰鸟,此刻终于有了动作,它微微偏了下头,同样凝视着段誉,一片雪色的凤翎轻轻的飘落下来。
见此情景,无我大师面上忽的露出了一丝奇怪的神色,手抚长须,道:“传说中凰鸟生于梧桐,五百年一涅槃,非天降祥瑞不落于人世,鸿鹄如今来到王府……”
他的视线落在段誉身上,见这俊秀的书呆子愣了一下,伸出手掌,将凤翎接在掌心之中,而凤翎一瞬间化作黄金羽毛。
段誉的动作多可惜啊,没有料到凰鸟还有这等奇异的神力,竟然能把翎羽化作黄金,不由惊讶的道:“这、这是——?”
“古人记载,凤凰不落无宝之地,想来非是如此,而是凰鸟本身就是至宝,如今它落于镇南王府,可谓缘也,命也。”
无我大师深深地看了一眼段誉,对段正淳道:“看来,凰鸟是为令公子而来。”
段正淳不由愣住了:“为誉儿而来?”
段誉也听到了这句话,不由一笑,笑吟吟的道:“我有什么能耐,能让凰鸟下凡呢?倒不如说是我妈妈,这凰鸟昳丽如同美人,正和妈妈同一天回到王府呢!”
刀白凤心道父子俩一个模样,眸中却仍晶莹华彩,她抬了眼望过去,月光洒下来,雪色的凰鸟通体素色,赤眸若火光。
她名为白凤,又穿白衣白裙,一双素手纤纤,晶莹如玉,手背上近腕处还有一块殷红如血的红记,与这凰鸟何其相似。
只可惜,凤凰是忠贞之鸟,而她与段正淳,夫妻皆有错处,哪有半点像它呢?
一时之间,刀白凤又想起了当年天龙寺外一夜错误,想到段誉的身世,她心中复杂难言,眸子里忍不住带了一点幽怨。
段誉不曾注意到她的反常,他不知道凰鸟对众人的漠视,只看着父亲和无我大师,似乎都笃定了一样,不由十分奇怪。
谁知,无我大师摇了摇头,只是含笑望了他一眼,提议道:“段公子,你若不信大可以出言询问,看凰鸟如何回答。”
段誉的眼睛一亮:“它会说话么?”
无我大师念了一句佛号,道:“神鸟通灵,会言人语也不是不可能,只是它品性高洁,不染俗世尘埃,老衲等人与它无缘,恐怕是等不到它开口的那一天了。”
“好!既然无我大师开了口,那我定然要试上一试,总要得了结论才甘心。”
段誉生在大理皇室,自然也是尊崇佛理的,何况无我大师德高望重,如此高僧一开口,作为小辈段誉自然先信了七分。
他望着梧桐枝上垂下的尾羽,一时不知如何开口,既然是能交流的生灵,自然不好看做寻常珍禽,而是个平等的对象。
故而,段誉斟酌了一会用词,才终于确定了称呼,张口叫道:“鸿鹄姐姐,无我大师说你是为我而来的,是也不是?”
一众人等凝神屏息,期待着枝头上的凰鸟做出回应,每个人的眼睛眨也不眨。
“他说的不错,我的确是来寻你的。”
鸿鹄的语声悦耳的令人心动,它在梧桐枝上展翅而起,这昳丽、奇幻的梦一样的生灵,如羽毛一般,轻盈的落了下来。
它居高临下的看着众人,赤色的眸子里只有平静和安宁,却一点都不令人觉得反感,仿佛它生来就应该高高在上、俯瞰众生,落于尘世反而是对它的一种亵渎。
段誉怔了一怔,未曾想到这美丽的鸾鸟所发出的声音,竟然如此空灵悦耳,若非亲眼目睹,只怕会以为是一位绝色佳人的低语,他道:“你……你来找我做什么?”
或许是觉得这一句话有些冷漠,他连忙补充道:“我是说,鸿鹄姐姐有什么事是需要我做的,尽管吩咐,一定办到。”
短短一盏茶的功夫,这个书呆子已经全然沉浸在了凰鸟优雅动人的身姿之下。
段正淳无奈的叹了口气,心知他就是这个性子,只能暗示了他一声:“誉儿。”
段誉一点都没明白,茫然道:“爹?”
段正淳:“…………”傻儿子,傻儿子。
他对鸿鹄虽然也有几分好感,可一听到段誉这句话,顿时就敲起了警钟,再祥瑞的鸟儿,终究也是非我族类,若是对他的儿子有所图谋,就不要怪他心狠手辣。
鸿鹄的眸子眨了眨,若有所觉的看了段正淳一眼,又看了一眼围墙之上,似乎是察觉了有谁藏在王府里,关注着他们。
追着木婉清而来的秦红棉一惊,心中敲起了警钟,这一眼又轻又冷,仿佛看透了她所有的心思,在警告她不要生事端。
她放不下段正淳,因而追着木婉清来到大理,一直在王府外关注他们,自然也见到了这只凰鸟,心中忍不住生出妒意。
这只凰鸟……莫非真是预示着刀白凤不成?她是段郎的王妃,身后有摆彝族的势力支持,只要她在,段郎就绝不能娶她。
段正淳不知,自己昔日的旧情人已经追到了大理,他只听到了鸿鹄的嗓音,依旧难得的轻柔和动听,对段誉道:“我丢了一样东西,要你陪我去中原寻回来。”
这个“陪我”和“去中原”信息量很大。
段誉还没来得及回答,段正淳先按住了他,先含笑开口道:“不知鸿鹄姑娘丢了什么东西,不知段某可否帮得上忙?”
鸿鹄的眸光清冷,淡淡道:“不行。”
眼见段正淳皱了下眉,似乎有什么话要说,无我大师连忙念了一句佛号,示意他稍安勿躁,开口道:“阿弥陀佛,龙凤有关于皇朝运道,轻易不会落于人世。”
他的目光落在凰鸟的身上,带了一点探寻和担忧的神色,道:“鸿鹄施主如今却来到了王府,想必是丢了一样宝物。”
而且,必然是一件至关重要的宝物。
果然,凰鸟的眸子垂了下来,确认的点了下头,它似乎识得无我大师来自于天龙寺,不知为何,态度竟然缓和了一些。
“不错,于我而言的确是一样宝物。”
鸿鹄的语声空灵,徐徐的道:“凤凰五百年一涅槃,而后就会陷入沉睡,护佑一个王朝的安宁,而今我从梦中惊醒,是有人趁我沉睡之际,偷走了我的火灵。”
无我大师的眉也皱起来了:“火灵?”
顾名思义,“火灵”大抵是凤凰涅槃之时所需的火焰,有人偷走了它,难怪鸿鹄从睡梦之中惊醒,要去中原把火灵寻回。
“火灵,是凤凰涅槃必需的火焰。”
鸿鹄的语声低了一点,解释的对一众人等道:“每一只凤鸟伴生的火令,在凤鸟沉睡之时,都会化作一只蓝色的灵鸟,依木而居,日夜不休守护凤凰的安全。”
无我大师露出了忧色,已经知晓了鸿鹄的愤怒,它的火灵被人偷走了,若是不提前苏醒寻回,下一次涅槃又该怎么办?
“没有火灵,我会日渐虚弱,无法涅槃重生,大理国运也会受到我的影响。”
果然,鸿鹄的语气之中带了一丝丝寒意,甚至透露出了某些可怕的真相,冷冷的道:“一群宵小,趁我涅槃之后的虚弱偷走了它,卑鄙的家伙必将受到惩罚。”
一听这句话,段正淳坐不住了,连带着匆匆赶来的保定帝也坐不住了,为何一只凰鸟的涅槃,竟然会影响到大理国运?
不说段正淳,就是偷听的秦红棉和甘宝宝,此刻也不由提起了心,知晓国运对于段郎而言有多么重要,甚至会让他为了王爷之位,为了大理的安定而离她而去。
若是这只凰鸟关乎大理国运,那……那刀白凤这王妃的地位,岂不是更稳固了?
段正淳的神色凝重起来,事关一国的国运,他难得严肃的道:“鸿鹄姑娘,不可无的放矢,火灵与我大理国运何干?”
只有无我大师,他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典籍上的记载。
也难怪,方才鸿鹄对他的态度缓和了一点,毕竟无我大师也是护卫大理之人。
鸿鹄淡淡的看了他一眼,道:“大理是宋的附属之国,宋以龙凤代表国运,大理又有何不同?大理向宋臣服之日,真龙有命万国来朝,鸿鹄与白龙应令而出,化作了大理的国运,如今已有上百年了。”
“这种说法倒是有几分可信的程度。”
无我大师迟疑了一下,对段正淳和保定帝道:“手札之中,的确有过真龙相关的记载,传闻之中,中原有一位真龙镇压八方,当年安史之乱民不聊生,妖魔不敢为乱,就是因为这位真龙大人的坐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