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后她将会变得一无所有的呀,没有娘家做依靠,没有男人当靠山,更是会被人嚼舌子根指指点点。带着这样大的一个污点,贤名不在,恐怕这辈子别想再嫁出去了。
十来秒后,江见海似乎反应过来了,冷目冷声看着宁香,一副满身威严不容侵犯的样子,开口道:“你再说一遍。”
宁香不卑不亢,直视他的眼睛,片刻不闪躲,一字一句重复:“我要跟你离婚。”
宁兰站在绣坊门外,把屋里两个人的对话都听在了耳朵里。她两只手的手指掐在一起,整颗心脏都要从嗓子眼跳出来。她紧张极了,都怕宁香会被打。
设身处地地想想,她要是江见海,都受不了这种当众的羞辱,更何况江见海是个男人,还是个当厂长的男人呢?他怎么可能受得了?
而江见海自从在厂子里混到领导层后,确实没有再被人这样伤过面子。尤其还是,被这个前世任她使唤的人伤面子。他被刺激得要炸开,盯着宁香的眼睛慢慢像要喷出火。
宁香本来也没想和他起冲突,要不是他上来说话语气和言辞太过令她不爽,她也不会把话说得那么难听。
怎么?只有他江见海有面子,她宁香不配有面子?
他先伤她面子在先,就别怪她不给他留情面。
她上辈子用一世的时间明白了一个道理——有些人,忍一时他蹬鼻子上脸,退一步他变本加厉。忍了他一辈子,他真以为自己是黄袍加身的皇帝了!
现在宁香的处事准则是——活着千万别委屈自己,不爽直接干他就完了!
***
江见海没再说话,绣坊里的气氛彻底僵住,连绣娘手里的绣花针也都僵在指间。所有人都绷紧了呼吸,连往江见海和宁香那边看热闹都不敢了。
江见海冷着脸捏紧了手指没动,还是宁香先抬手收起课本和离婚申请书。她把离婚申请书夹在课本里,然后装进书包起身道:“出去聊吧。”
其他绣娘低着头惊讶——这宁香阿是吃豹子胆吃龙肉了?她居然这么硬气,一点都不慌就算了,还牵着江见海的鼻子走?她到底哪来的底气,敢对江见海这样?
宁香无心别的,拎着书包径直走出绣坊。跨过门槛碰上宁兰,宁兰看都没敢多看她一眼,转身就往回家的方向跑走了。
宁兰一路小跑到家,宁金生和胡秀莲两人满脸焦急。看到她跑回来,自然急切地赶紧问她:“怎么样了?江厂长是不是把你姐带走了?”
宁兰努力压平呼吸,看着宁金生和胡秀莲不说话。
宁金生急死了,皱眉急声问:“快说啊!”
宁兰被他吓得肩膀一抖,这才开口低声说:“姐在绣坊直接甩出离婚申请书,当着绣坊里所有人的面,说她当初没看上江厂长,现在要和江厂长离婚……”
宁金生听完这话先是一愣,随后眼睛一翻,径直往后倒了下去。
胡秀莲倒是手快,一把接住他,抬手就往他人中上掐,又急又慌道:“阿兰,快扶你爹爹进屋躺着啊!”
***
河边一处四角凉亭,乌瓦印在水里隐隐绰绰。
宁香在亭子里坐下来,从书包里掏出离婚申请书,送到江见海面前,“没想和你起争执,只想和平离婚。”
江见海一想到刚才在绣坊的那一出,就气得想把眼前这个女人给撕了。他怎么都没有想到,这个前世在他面前唯唯诺诺了一辈子的女人,会给他这样的难堪。
村子里的妇人最能嚼舌,这件事不出半天,就能传遍整个甜水大队。传到他们甘河大队,也就是一天两天的事情而已。
他亲自跑到甜水大队来,没能把媳妇带回去就算了,还被当众甩了离婚申请书,被贬损被要求离婚,这对于他来说,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但不管再怎么气,事情已经发生了,面子捡不回来了,他现在只能忍着。
把怒火忍在眼底和眉间,盯着眼前这个相处了一辈子的女人,江见海只觉得已经完全快不认识她了。那个只会低眉顺眼的女人,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气性?
宁香看他不接离婚申请书,也不说话,自己便继续说:“你找我做媳妇,说到底就是找个免费保姆,留在乡下照顾你娘和江岸那三个孩子。我知道你对我不满意,我也不想做这个免费保姆了。年初结婚的时候,你给了我家一百块钱的彩礼。我尽心尽力照顾你娘和你三个孩子大半年,便是请住家保姆,这价钱也算不上多。”
江见海盯着宁香的眼睛,眼底越来越黑。他听得明白,她因为屁大点事跑回娘家,发电报让他回来和他闹离婚,原因就是不想伺候他老娘和三个孩子了。
宁香仍旧不躲不避,直视他的眼睛继续说:“我们谁也没占到谁的便宜,谁也不欠谁。在离婚申请书上签字,盖上章去公社办完离婚,从此我们互不相干。”
江见海心里有一肚子的愤怒言辞,奔涌着要从齿缝间蹦出来。他死死盯着宁香的眼睛,最后强忍怒火吐出来一句:“宁阿香,我给你脸了是吧?”
说完他就起了身,径直往亭子外去,一副完全不想再听宁香废话的样子。
但他还没走出亭子,就被宁香在后头叫住了。
宁香起身站在他身后,捏紧了离婚申请书硬声道:“江见海,这个婚你不离也得离。就算你不离,我也不可能再回甘河大队,不可能再伺候你家那老小四个。你当时娶我,不就是为了这个?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不怕丢脸丢面子,你不离我就陪你硬耗,看谁耗得过谁。我跟你娘处了大半年,她是什么人我清清楚楚。私下反动的话没少说,我想送她去劳教,也就是分分钟的事。”
听完这话,江见海刷地一下回头。
他眼神黑沉凶狠,好像要把宁香卸骨拆肉生吞活剥了。
宁香不怯不软,继续盯着他道:“我本意不想折腾,只想赶紧离婚。和平离婚对你影响不大,反正是我主动提的离婚,别人骂也是骂我。但如果你不答应离婚,那咱就往死里折腾。”
江见海眼底的颜色越来越黑,牙齿越咬越紧,他盯着宁香又看一会,然后突然回身,一把抓下宁香手里的离婚申请书,满腔狠意道:“好!今天就离,现在就离!”
谁他妈不离谁孙子!
她一个一无所有的女人都不怕离婚,难道他一个有身份有地位的男人会怕?给他难堪也就算了,还拿这些话来继续激怒他,真以为他想留着她呢?以为自己是什么香饽饽呢?
他跟她过了一辈子,早他妈过得腻烦透了!
离!现在就离!
看拿着离婚申请书出亭子,宁香也没犹豫,跟着他一起出去。
江见海黑着脸,直接拿离婚申请书去到甜水大队的大队部。进了院子没走进步,刚好碰上大队书记许耀山要锁门回家。
许耀山认识江见海,见了面忙热情打招呼,开门带他进屋倒上一杯水。
可江见海现在在气头上,没有跟任何人喝茶寒暄的兴致,他只巴不得立马盖章离开甜水大队,这辈子再也不来。他两辈子没这么丢过人受过气,这一次就足够了。
他原本就对宁香没有留恋,前世看她温顺贤惠,养了她一辈子,已经算是他大发慈善之心了。这辈子她突然变得这么不识好歹,不让她滚难道还留着过年,白养着她?
他对宁香提离婚这件事本身没什么感觉,只是愤怒宁香让他丢了面子,愤怒宁香对他的态度。原本他是准备过来拿捏她让她滚回家的,谁知道被她给拿捏嫌弃了。
他真不知道宁香在抽哪门子风,又是哪来的底气在这里硬。她一个只会做点家务的废物女人,半点值钱的本事没有,离了男人,能活下去才有鬼了!
既然她这么不分场合轻重地闹,管她是不是真想离,他都成全她!
他就不信了,一个离过婚的乡下文盲女人,日子能过得下去?
她上辈子是因为嫁给了他江见海,做了厂长夫人才能活得让人羡慕,才能吃喝不愁。好日子她不想过要作死,那就由着她作好了。
再说句实心窝子的话,他本来就对她不满意,前世嫌弃了她一辈子,一直到死,心里都在为没能找到个心仪的伴侣而遗憾。那是他一辈子的遗憾。
抱着这个终生的遗憾再回来,他也确实不想再跟她浪费一生。
既然重生回来了,他当然也想弥补前世的这个缺憾,找一个配得上自己的女人,能拿得出手带得出去让自己脸上有光的女人,真正配得上“厂长夫人”四个字的女人。
现在既然宁香自己主动提离婚,那就快刀斩乱麻,离了好了。离了以后,这辈子她会明白,没有他江见海做她男人,没了厂长夫人的身份,她宁香连个屁都算不上!
没有他,她一辈子都离不开农村,一辈子都不会被人瞧得起!
她跟他提离婚,是个正常人都知道,她脑子坏了,而且坏透了!
不想在这件让他愤怒又无语的事情上多做纠缠,江见海也没喝许耀山倒的水,他直接把离婚申请书放到许耀山面前,客气道:“许书记,麻烦您盖个章。”
许耀山本来看到江见海还笑呵呵的,但在看到放到他面前的离婚申请书时,他脸上的笑意慢慢便退了。片刻,他抬头看向江见海和宁香,严肃道:“这是做什么?”
江见海绷着一张脸,“离婚,您这边盖个章就行。”
离婚可不是什么儿戏啊,况且这两人像是在吵架气头上闹过来的,许耀山当然不会立马答应盖章。他眉心蹙起来,看向宁香说话,“怎么回事呀?见海大半年没回来,回来过个节你们还真闹离婚?”
他直接看着宁香说这个话,是因为最近几天他也听说了,宁香从婆家受伤跑回来,在娘家各种闹,说要离婚。本来他和别人一样,以为宁香就是在闹情绪,过几天就好了。可谁能想到,她居然真的在中秋这一天,带着江见海来大队部盖章。
宁香也不想多废话,解释再多都是白费口舌,她和她父母已经吵够了,也和绣坊的绣娘辩够了。她现在什么都不想说,不想浪费时间,只道:“就是想离婚。”
许耀山啪一下拍在桌面上,“这是胡闹,我当大队书记这么久,整个大队还没见谁离婚的。什么话不能好好说?结了婚就是一家人,哪能随随便便离的?”
宁香说话不带感情色彩,“现在提倡男女平等婚姻自由,婚姻自由包括结婚自由,也包括离婚自由。意思就是说,我想结婚就结婚,想离婚就离婚。”
许耀山眉心拧个大疙瘩,“婚姻不是儿戏!你这是不负责任的行为!”
宁香站在办公桌前低着眉,“不负责任也是我的权利和自由。”
许耀山真要被宁香给气死了,他转头又看向江见海,问他:“见海,她年纪小胡闹,你也不管她?两口子是几辈子修来的缘分,好好过日子不好呀?”
江见海实在也气得上头,现在只想趁着这口气赶紧离了算了,离了开启新一世的新生活。他开口道:“强扭的瓜不甜,我也不是那种不顾身份不要面子又死皮赖脸的人。她是铁了心想离,我成全她。您别劝了,给我们盖了吧,互相不耽误。”
许耀山看着他俩,实在是想把他俩脑子敲开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什么东西。他是一个负责任的干部,自然没有应下来,仍是开口劝:“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两个人这辈子结合做了夫妻,那是几辈子修来的缘分,要珍惜的呀……”
许耀山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说了足足有十来分钟,目的都是在劝江见海和宁香要珍惜夫妻的缘分,不要拿婚姻当儿戏。说什么一家人在一起有矛盾都是寻常事,舌头和牙齿还打架呢,谁家都是这样的,都消消气各退一步,回去好好过日子。
江见海和宁香始终没有说话,好像在听,又好像完全没听。
许耀山说到词穷了,没有得到任何哪怕表情上的回应,于是他停下来,问宁香和江见海:“冷静一点没有?要不再回家考虑考虑,别离了又后悔,这不是瞎折腾吗?”
宁香果断开口:“很冷静,不会后悔。”
许耀山:“……”
合着他说了这么多,全白说了?
江见海也没有动摇的样子,还是那句:“您给盖了吧。”
许耀山胸口噎了一口气,吐不出来咽不下去。他也真的是没话可说了,可又觉得就这么给两人盖了章,心里实在是憋得慌,好像是他拆了人家婚姻似的。
犹豫半天,他到底没把印章拿出来。他清清嗓子,从办公桌后起身道:“你们坐着再冷静一会,我出去一趟,等我回来再说。”
虽然他是大队书记,这事还真不敢随意做主。自由不自由的他不懂,他得想办法挽救宁香和江见海的这场婚姻,不能由着他俩冲动。于是他离开大队,最先去的是二队的宁家。
结果到宁家一看,宁金生和胡秀莲都是一脸蔫色。说到宁香要和江见海离婚,胡秀莲咬牙切齿地跳起来,说要去大队部,嘴里嚷着:“她今天要是真敢离,我就死在她面前!”
但跳起来还没出门,就被宁金生拉回来了。宁金生刚才翻白眼差一点昏死过去,现在倒是冷静了,对胡秀莲说:“你死了她也不心疼,让她离!离了就不准进我宁家的门!”
许耀山被吵得脑仁都疼,最后又一个人出了宁家。宁金生和胡秀莲管不了,他兜兜转转一圈,又找到妇女主任红桃家里去。
红桃家正在吃午饭,看到许耀山过来,忙请他进屋一起吃。许耀山哪有吃饭的心思呀,直接把红桃叫出来,让她去大队部劝劝宁香,劝劝江见海。
得知了许耀山的来意,红桃连忙摆手道:“书记,我可劝不了的呀!从阿香回来那天开始,我就没少劝她,结果句句都被她噎回来。我感觉她脑子出问题嘞,歪理一堆一堆的。我也不敢多批评她,她动不动拿毛主席来压我,我也怕惹麻烦的呀。”
“还有上午在绣坊,她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把离婚申请书甩在江厂长面前,说她从一开始就没看上江厂长,是被家里逼着才嫁的。我的妈呀,我是第一次见一个女人一点面子也不给自己男人留的。你不知道江厂长当时的脸色有多难看,我要是江厂长啊,我也肯定跟她离啦。人家又不是找不到是哇,干嘛受你这种气呀。”
许耀山听完红桃的话,脸色越发凝重,眉心疙瘩拧得更大,片刻出声道:“这阿香以前那么贤惠听话,近来这是怎么了?”
红桃道:“她回来之前被她那个继子推得撞了头你晓得哇?我猜啊,八成是撞出毛病来了。她这大半年在婆家,估计也没少被欺负。该劝的我们都劝了的呀,她不听,她现在一根筋只想离婚。她这几天把娘家婆家所有人都得罪了,今天又让江厂长这么没面子。我觉得,他们要真想离的话,你就应了得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拦不住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