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头各家都不富裕,粮食是生产队按人头分的,而蔬菜则是自己家里自留地种的,最多也就中午炒两小盘,油盐糖醋什么的都要省着放,肉吃得更少。
宁金生看到空了的盘子,心里更加不痛快,但他没有出口说江岸和江源什么,只训斥自己家的宁波宁洋,“别闹了,这不是还有咸菜萝卜干吗?”
宁波宁洋不服气,“凭什么让他们吃菜?!”
宁金生不耐烦,瞪着宁波和宁洋,“这是你们的外甥,是客人,当然要吃菜!”
宁波宁洋气得个半死,但迫于宁金生给的压力,两人没再气呼呼嚷嚷。两人都一脸怒气,坐下来拿起筷子往嘴里扒拉米饭,就着咸菜死瞪江岸江源。
被宁波宁洋被教训了,江岸江源则十分得意嚣张。故意用眼神挑衅完宁波宁洋,江岸又转头看向宁金生,一点不客气道:“宁阿香呢?她还在卫生室吗?”
胡秀莲在旁边坐着埋头吃饭,不想出声担事。
宁金生看起来倒是淡定,清清嗓子开口说:“不在,她回来这些天,我们该劝也都劝了,该骂也都骂了。她不想回去,已经和我们断绝关系,家也不回了。”
听完这话,江岸江源都愣了一下,半天出声问:“那她现在在哪呢?”
宁金生还是沉着又淡定的样子,好像刚才在外面暴怒的不是他一样,“白天在大队的绣坊做活,晚上住在生产队的饲养室。”
江岸江源互相看彼此一眼,不忘低头吃一口大米饭和菜。塞了满嘴的饭菜,咽下去了才又问:“那她这是什么意思啊?”
宁金生和胡秀莲还没出声说话,宁波瞪着江岸说了句:“因为你们太讨厌,大姐要和你们的爹爹离婚,再也不给你们当后娘了!”
宁金生和胡秀莲来不及制止,宁波已经把话说完了。虽然心里抽抽的有点紧张,但夫妻俩又默契地想着,说了就说了吧,这也瞒不下去了。
结果江岸江源的注意力却不在宁香要离婚上,江岸转头看向宁波就吵吵,“你说谁讨厌呢?你知道我爹爹是干什么的吗?”
宁波也不示弱,伸着脖子声音更大:“说你们讨厌呢!两个小赤佬!你们爹爹那么有钱,你们跑我家来吃什么饭啊?总共就两个菜,都让你们吃了!”
这样一嚷嚷,四个男娃又要打起来了。宁金生和胡秀莲忙起身两边拉扯,主要是拉扯自己的儿子宁波宁洋,让他们不要闹。
好容易拉开了,江岸江源揣了板凳要走,但又舍不得饭菜,犹豫一下又在桌边坐了下来,拿起筷子继续吃饭,狼吞虎咽把剩下的饭全给吃了。
吃完饭江岸江源坐在饭桌边擦嘴,江岸又说:“我们不管,你们赶紧叫宁阿香回去,家里已经好几天没好好吃饭了。爹爹花钱娶了她,她凭什么跑?”
宁金生屏屏气,到底没有说出话来。
江岸江源背上书包要走人,他才站起来说摇船送他们回家。江岸江源却不要,只又强调一遍赶紧让宁香回去,便背着书包走掉了。
宁金生在饭桌上坐下来,更是憋了一肚子的气,窝囊得要命。越想越都怪到宁香头上,想着要不是她作这么一出,他何至于这么看十岁八岁小娃的脸色?
宁金生把萝卜干嚼得咯咯吱吱地响,始终没再说话。
胡秀莲也闷声吃饭,实在有点闷不住了,出声骂一句:“丧门星!”
***
午饭时间一过,刚安静了一会的绣坊,慢慢又热闹起来。
红桃和几个妇人结伴过来,刚一进绣坊的门,就听先到的几个绣娘在八卦宁香的事情。凑过去听两句便听明白了,原是江家人来接她,她居然说只见江见海。
听明白后,红桃瞪圆了眼睛问:“真的假的哟?还真叫她作成了?江家人过来接她了?”
说实话还挺打脸的,她们之前私下里嚼舌根子,可是笃定了江家人不会来接宁香回去,最后肯定是宁香自己舔着脸回去。万万没想到,江家人还真来了。
当时留在绣坊没走的小绣娘看向她说:“真的呀,她两个弟弟跑来叫她回去,说江家人来接她了,她愣是坐着动都没动,说除了江见海,她谁都不见。”
另个妇人接话,“她这谱摆得够大的呀,江见海人在外地呢,怎么可能回来接她回去?她这作法,真不怕以后在江家没日子过啊?”
“唉哟,估计就是拿个虚架子,现在八成都跟人回去了。哪有这么不识好歹的人呀,人家都上门来接了,还不见好就收跟着回去,那想干什么?”
结果这话话音刚落,宁香从门外进来了。
顿时,绣坊里其他绣娘脸色同步:⊙_⊙宁香没关注其他人的脸色,进绣坊后直接到自己的绷架边坐下,低头开始整理自己的绣布和绣线,好像一个完全没有烦心事的人,一心只有刺绣。
绣坊里其他绣娘都愣了一会,还是红桃先出声,看着宁香笑着问:“阿香,你没回甘河大队呀?听说你婆家有人来接你了,我们还以为你回去了呢。”
宁香抬头看她一眼,平淡道:“我说过了呀,不会回去了。”
其他人脸色又是一懵,并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实在是都看不懂宁香这是在唱哪出戏。嫁了那么个有地位的男人,有日子不好好过,居然这样自讨苦吃。
红桃干巴巴笑一下,“你爹娘也不会让你留在娘家的吧?”
宁香捏起针绣花,“已经和家里断绝关系了。”
红桃&其他绣娘:???
绣坊里安静了一会,所有绣娘都盯着宁香看,跟看什么与自己不一样的神奇物种似的。唯独角落里有一个微微大着肚子的绣娘,眼神略有不同。
气氛干巴,红桃又勉强干笑一声,看着宁香问:“阿香妹妹,你这样……是要干嘛呀?”
宁香低着头,仔细绣一个叶子的尖尖,“离婚。”
而她说话的语气有多淡,其他绣娘心里的眼里的震惊就有多浓。离婚这词她们当然懂,但几乎没怎么从哪个女人嘴里听到过,尤其还说得这么淡定有底气。
所有人都懵惊了一会,还是红桃先反应过来。她这回不勉强笑了,过来拉了凳子往宁香绣架前一坐,面色绷紧道:“阿香妹妹,这话可不能乱说啊!”
宁香停下手里绣花的动作,抬头看向红桃,“我没有乱说。”
红桃面色绷得紧,“这还不算乱说?你知道离婚意味着什么呀?对于我们女人来说,一旦离婚,这一辈子可就毁啦!”
宁香面色淡定,看着红桃,“离个婚而已,为什么这辈子就毁了?”
她当然知道红桃的意思,也知道红桃是真心为她好呢。但这种好不是她想要的,这些让她反感且排斥的世俗压力,也都是世人通过洗脑强加给女性的。
红桃面色认真道:“你一个离过婚的女人,条件稍可以的,谁愿意娶你?太差你肯定看不上,你一个女人,怎么过日子怎么活呀?离过婚了没人要,谁又看得起呀?”
宁香眼睛眨也不眨一下,“谁说女人不靠男人就活不了了?谁说女人活着的全部意义就是嫁人?谁说女人不嫁人这辈子就毁了?我为什么要通过嫁人来让别人看得起?女性能不能被人看得起,不由男性喜欢不喜欢、愿不愿意娶来衡量。”
红桃真想把宁香脑壳敲开,看看她在想什么,她苦口婆心继续说:“阿香啊,你怎么油盐不进呢!你别跟我们赌气抬杠,跟我们赌气可影响不到我们什么的,你得自己对自己负责。”
宁香低下头来继续绣花,“谢谢红桃姐,我没有在跟谁赌气抬杠,只是在说自己认为对的想法,做自己觉得对的事情而已。我要和江见海离婚,就是对自己最大的负责。”
红桃抿住嘴唇,却压不住波澜起伏的好管闲事之心,耐心性子又说:“阿香,就算你自己真不在乎这些,那你不为你爹娘,和你弟弟妹妹想想吗?让他们为你操这么多心,因为你在村里被人指指点点抬不起头,你忍心吗?”
宁香低眉嗤笑一下,“都要我为他们想,谁为我想过?”
“唉哟,阿香,你不是大姐吗?”
“大姐该死的呀?”
宁香刷地抬起头,面色和语气里都情绪满满。
红桃被她吓得一愣,张口想再说点什么,其他绣娘忙冲她摆了摆手,意思让她别再说了。红桃接收到示意,这便闭了嘴,自讨没趣说了句:“算我多管闲事好伐?”
说完她起身,回去自己的绣绷前坐下来,和其他绣娘都做起自己的绣活。先时绣坊里的气氛还怪怪的,不一会之后也就如常轻松了起来。
宁香依旧不参与绣坊里的闲聊,埋头做自己的绣活。
还有两天就到中秋了,她打算在中秋之前提前把绣活做出来,交到放绣站先换点钱出来。
希望江见海收到电报后能在中秋回来,彻底还她自由身。
第012章
被宁香急头白脸一句斥,红桃这下算是彻底放弃这个要往邪路上走的人了。出去上厕所的时候,她跟别的绣娘说:“我在这里发个誓,再管她我就是猪噜噜!”
其他绣娘也说:“你们说她……”指一下自己的头,“阿是脑袋有问题了?”
“我觉得也是,不知道这大半年在江家过得什么样日子,变得神经兮兮的。她这么不识好歹,咱们可别再管她了,就看着她怎么作好了。”
“能作出什么好来?下场摆在那呢。”
……
***
江岸和江源中午在宁家吃完饭,并没有立即回家去。两人背着书包在外面转一圈,吃饱了玩得也尽兴,之后便踩着点上学去了。
傍晚放学了才回家,到家先去自留地的菜园子里一人摘一根黄瓜啃。啃着黄瓜进屋刚放下书包,李桂梅跟过来问他俩,“人呢?怎么没回来?”
江岸和江源会去宁家,自然是李桂梅叫他们去的。原因也很简单,宁香走的这几天,她一个人包揽全部家务,再带三个孩子,老胳膊老腿的根本忙不过来,快累死了!
昨晚去河滩上洗衣服,还失足掉河里,喝了一肚子的水!
当然了,江岸和江源两个人也愿意去找宁香回来,因为这几天确实吃不好难受,没有一天不想宁香烧的菜,连做梦都在流口水。
宁香做饭的手艺非常好,米饭每次都蒸得不硬也不烂,锅巴烤得又脆又香,还一点糊的地方都没有。菜炒得也可口,没见她怎么浪费调料,但她炒得就是好吃。
除了做饭手艺好,家里家外收拾得也干净亮堂。这几天她不在,家里已经脏乱得快不能看了。不夸张地说,简直下脚的地方都快没有了。
她不走,都没发现她有这么多优点。
江岸啃着黄瓜,说话含糊不清,“宁波宁洋说,她要和爹爹离婚。她爹娘骂她打她了,还把她撵了出去,她现在住在生产队的饲养室里。”
李桂梅根本不把江岸说的离婚当回事,只道:“离婚?这是吓唬谁呢?她能嫁到我们家,是她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她舍得离婚才有鬼了!”
江源啃着黄瓜看李桂梅,“那她怎么不回来?”
李桂梅“哼”一声,“摆谱呗,就让她摆个够!她爹娘都不要她回家了,看她能硬到什么时候。跟我斗,她还差七八只脚!”
江欣手里也捏半截黄瓜,两根羊角辫乱糟糟的,眨巴眨巴眼睛道:“好婆,我想吃她做的饭饭,她还要多久才回来给我们做饭洗衣服啊?”
说到吃饭饭,李桂梅心里顿时气闷,转身往外走,“管她呢,给脸不要脸的东西。这次不治服她,她下次更要拿架子。想吃饭,好婆给你们做!”
听到李桂梅说要做饭,江岸江源和江欣面色同时一垮,顿时觉得嘴里的黄瓜也没有味道了,满嘴都苦滋滋的。
天呐!这种日子,到底还要过多少天啊!
***
没有意外,李桂梅做的晚饭又跟猪食差不多,总之能吃饿不死是标准。
晚上星辰满天,江岸和江源在家洗完澡,拿了张凉席去河边上吹河风乘凉。江岸十岁,江源八岁,两个半大小子很是惆怅,躺在凉席上看星星,而手在摸肚皮。
摸了一会,江源突然转头看向江岸,对他说:“哥,是你推了她,不然她也不会生气抛下我们回她爹娘家。要不你去给她道个歉吧,她气消了肯定就回来了。”
江岸听完这话眉毛一竖,“她算什么东西,就是爹爹娶回来照顾我们的,我推她一下怎么了?是她自己没站稳好挖?让我给她道歉,她配吗?吃我们家的喝我们家的,还敢耍脾气跑路,纯属欠教训!”
江源蚊子般嗡嗡,“可是,好婆做的饭真的太难吃了……”
江岸侧头看江源一会,清清嗓子,看向夜空没再说话。
其实在宁香没嫁到江家之前,他们也没觉得李桂梅做饭有多难吃。他们生母在世的时候,做饭手艺也是一般般,比李桂梅要好一些,但差距不太明显。
也就宁香嫁到江家这大半年时间,他们习惯了吃宁香做的饭,现在再每天吃李桂梅做的饭,差距太过明显,于是每次吃饭就成了很痛苦的事情。
江岸看着夜空里的星星深深吸口气,无比想宁香蒸的大米饭,出锅的米粒颗颗分明,莹白发亮,嚼起来不烂也不硬,香得不就菜都能干吃下一碗。
江岸没说话,江源片刻又说:“她不会真和爹爹离婚吧?爹爹要是知道是我们把她给气走的,回来会不会揍我们呀?”
江岸淡定道:“肯定不会的,你没听好婆说么,她就是吓唬人呢,她是修了八辈子的福气才嫁到我们家的,怎么可能会真离婚?还有,爹爹才不会为了她揍我们呢。我们可都是爹爹亲生的,爹爹娶她就是为了照顾我们。”
听江岸这么一说,江源也不担心了。但是他还是想吃香喷喷的大米饭,于是又嘀咕一句:“可是她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呀……”
江岸清清嗓子,没说话。
***
从拎着提包出江家那一刻开始,宁香就预料到了,自己在这个以灰调为主的特殊年代,会是一个独行者。对于眼下这种情况,她早有准备,也并没有什么不满。
她适应得非常快,而且发现这种独行是一件非常美妙的事情。她不用再去应付那些世俗关系,可以把所有时间都用来学习充实自己,做刺绣也是其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