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邡道:“那一年拿出一两银子,也并非难事…”
姜榆道:“这十几两,还得扣去每人吃穿用度上才有结余,他家有六个劳动力,却不止六个人的,成年的男女算一个劳动力,两个老人算一个劳动力,还得加上不断出生的奶娃娃,在乡下,吃的是自己种的粮食,只需买点鸡苗盐巴。穿的一个顶天一套新衣裳,只是吃的粮食从卖掉的粮食克扣下来,平均一人一个月也要八十文,一年下来就要至少八百文,一家十口人,那就去掉了八两银子,这还是全家不生病,无天灾人祸的情况下,若是灾年,颗粒无收也是有的…”
她见谢邡听得津津有味,忙接着道:“这样一算下来,一年到头顶天结余四五两银子了,可是这一大家子,子生孙,儿郎大了总要娶媳妇,若是家中有姐妹还好,嫁了姐妹得了姐妹的聘礼,放可拿了姐妹夫家给的十两银子去讨媳妇了,可是若是家中兄弟多的,那就不好办了,不止要给每个儿子娶媳妇,还得新建宅子,不然都不够住啊…”
谢邡问道:“聘礼怎的克扣下了?那姐妹们在夫家岂不是抬不起头?”
谢邡自小就被谢睿教育要爱护他姐姐玉娘,他又没其他同胞兄弟姐妹,玉娘性格温吞但心细,对他再好不过,所以他也很稀罕这个姐姐,他从来没听说过还要克扣姐妹聘礼的人…
姜榆道:“这在乡下是常有的事…那女郎去了夫家,没有嫁妆傍身,自然得低声下气…”
谢邡又问:“那姜编修你家中可有姐妹?她们如今可有跟你来京城?”
姜榆道:“臣…”
…
或许是因为二狗子就是一个老师,而姜榆小时见不惯二狗子很多刻板的教学方法,每天换着法地想要修正他,或许是她的技能点就在讲学上头…
反正谢邡仿佛听了她的故事听上瘾了,隔三差五地召见她进宫接着上次的事儿…
在众多同僚或羡慕或嫉妒的眼神里,姜榆开始频繁地出入皇宫…
每回看着已经隐隐有了上位者风范的谢邡,睁着好奇的眼睛问她后来怎么样了的时候,姜榆总在想,她需要做点什么。
小老虎尚且对百姓有一分兴趣,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或许只是一时兴起地想了解百姓的生活,因为这是谢邡从来不曾触碰的领域。
可能再等他大些,就会觉得这不过是一群贱民的腌臜事罢了,不值得他浪费时间,他终究会成为谢睿那样的帝王。
但是这是多么难得可贵的事,趁着这只小老虎还保有几分的天真,让他知道以后他治下的百姓,也跟他一样有爹有娘,向往安居乐业的生活,也许这只小老虎长成大老虎之后,就不会轻易地大动干戈,视百姓如草芥了。
也许是她太过天真的一种想法,但是她觉得如果不抓住这个机会,她未来会很后悔,所以每天她回了自己小小的官舍里,除了写真题解析,就是要好好想想怎么在每个跟谢邡说的故事里,穿插进一些道理…
这个时代对她尚且不错,她投了男胎,在二狗子的小富之家中平安长大,还成为了一个读书人。
但是这时代尚且有太多的不公,对百姓太过严苛,对女人太过严苛。
百姓辛苦地劳作一辈子,腰都被压弯了,到头来却连娶个媳妇都要祸害自家的闺女才能做到。
而那些女郎又有什么错,一出生就低自己兄弟一等,未出嫁前每天干不完的活计,轻易就被打骂,赔钱货赔钱货。
到了年纪像个货物一样被嫁给一个没见过面的陌生人,至于为什么嫁给那人,不过是因为他家出得起相应的银两罢了。
去了夫家,因为没有嫁妆更是低人一等,如此浑浑噩噩过完自己的上半辈子,下半辈子再把自己受过的苦,传给自己的闺女或者儿媳…
那可是她的闺女和别人家的闺女啊…
所以她细细跟这只小老虎说了自己这些年看到的关于女郎的悲剧…
姜闻娘、她二姐茵娘、她的两个侄女儿…
她的能力只允许她尽心尽力地帮助自己周围的女郎,但是也许这只小老虎的一念之间,就能帮助大夏的女郎不再如此痛苦…
这几天…一堆闻所未闻的事情,冲击着谢邡的心,以至于他到小郑氏宫里跟她说体己话的时候还没缓过劲来。
他给了小郑氏一个长久的拥抱,窝在小郑氏的怀里,他瓮声瓮气道:“娘,你生我的时候一定很辛苦,我日后一定好好孝顺你…”
想到姜编修说他姐姐孕中被打得落下一个男胎…他抱得更紧了…
小郑氏却有些懵了,今儿邡儿倒是对她难得亲昵,要知道,自从邡儿过了七岁,就很少对她做出这等亲昵的动作了,她心里如裹了蜜一般。
声音温柔道:“娘生邡儿一点也不辛苦…能生下邡儿是娘这辈子最幸福的事儿…今儿怎么了…可是被你父皇训斥了…”
谢邡道:“才没有,父皇才舍不得骂我,是姜编修,娘,你不知道,姜编修他家…”
而和谢邡前后脚来了宫中的谢睿,就这样,静静地站在门口,光明正大地偷听两母子的谈话…
还是儿子护着他,自己怎么可能训斥儿子呢?
他不禁又想起小郑氏怀宝贝儿子的时候,那时他们尚且在府里还举步艰难,为了能在厨房不动声色地抢到一道她爱吃的菜他绞尽脑汁,他们的院里头纵然伺候的人不多,但是他们乐得自在…
是什么时候…他们开始相敬如冰了呢…
小郑氏素有美貌,或者说正是因为她是后辈中长得最像大郑氏的,才会嫁给当时不受宠的谢睿。
即使是三十几岁的年纪,但是她本就出身世家,自懂得保养,如今这个年纪看起来一点也不像谢邡的亲娘,不过是她不爱争宠也不吃醋,方才叫这谢睿对她无可奈何…
如今一番云雨之后,小郑氏依偎在谢睿怀里,状似漫不经心道:“皇上,我哥哥家的瑛郎已经及冠,不若您给他赐一门婚事?”
谢睿方才还沉迷于情爱,如今脑袋瞬间清醒:“赐谁都行?”
小郑氏低声道:“但凭皇上做主…”
谢睿最近雾沉沉的心,方才敞亮些,这就是郑家弃暗投明的表现,若是其他几个世家也如此,就不用他接着放大招了…
第71章 、婚礼(捉虫)
而另一头的江宝娘, 收了了京城的来信,等她看完姜榆的信和那两张丑不拉几的平面图,坐在自己房里笑了许久。
高氏在她屋外头听了笑声, 进来道:“我儿缘何高兴?”
这就是明知故问了,这包裹若是没有经过她这个当家主母的允许,怎能到宝娘手里。
宝娘耳朵微红道:“姜郎君来信问宅子要置办在哪处?”
高氏对此很上心忙问:“都有哪些选择?”
宝娘道:“一处在东市的黄巷, 两进的院儿, 就是破败了点, 一处在西市的乌巷,两进多一些, 胜在宅子新些。”
高氏思考了一下道:“这两处的宅子对姜郎君家来说都是花了大价钱的事儿了,依娘看, 还是黄巷那处好些, 离咱家也近, 周围邻里也好相处些, 破败些休整一番就好, 正好可以按着你们自己的想法整改一番,反正到明年开春还有小半年时间, 等明年开春我们回京城,过六礼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儿有福气, 这姜郎君肯舍得下本钱,还来信过问, 是个有心人…”
宝娘脸红道:“我也觉得黄巷那处更好些…虽那姜郎君未说,但是想来黄巷那处的宅子更贵些,再修缮一番,岂不是要花更多钱…”
高氏嗔道:“你啊你…还没嫁出去就如此为他考虑…我刚是说错了,是他更有福气, 能娶中我闺女做媳妇…”
见宝娘脸更红了,放才不调侃:“如姜郎君这般出身的人,多半自尊心更重些,日后你与他相处,纵然想帮他,也不可把话说得太直白了伤了他的自尊心才好,但也不可能不帮,你既嫁与他,爹娘给你准备的那一堆嫁妆终究是死物,你也莫为了一堆死物,伤害了你们的感情,需只夫妻为一体,莫叫人寒了心,寒了心再想修复,如那破镜重圆,难上加难,就算圆了,终究不美。目前看来他还算有诚意,只盼我儿日后生活和顺才好…不过想来他这回很不用你帮,听你爹说他最近写的那劳什子真题解析赚了不少钱,想来买宅子的钱还是有的。”
江宝娘只在心里默默记下了,等娘回她院里,她再去宏弟的院里问问他手里可有那真题解析,她对姜榆的了解还太少,她渴望多了解他一些…
等到姜榆收到江宝娘的回信,说东市的院儿更好,她就拍板去东市和那主家交涉,交了银子,把宅子过了户,如今她也是有房一族了。
她再回信问江宝娘这宅子的布置有什么要求,她才好让匠人按着她想要的样子修缮,这次再附上了几张记有尺寸的住宅平面图。
只是她这信才刚寄出,谢睿又赐下了一门婚事。
对象不是别人,正是姜榆翰林院的同僚,郑瑛,赐婚的另外一位对象,自然也不是四姓的女子,是朝中一门名不见经传的武门女郎。
且谢睿仿佛害怕再出什么幺蛾子,把婚期定得十分近,如今已经六月多了,郑瑛的婚期就定在中秋节后。
不管众人的反应如何,郑瑛这几天的表情都一如往常,仿佛他被赐婚只是一件平常事,既没有叫他大惊失色也没有叫他欣喜若狂。
只是这天下值之后,郑瑛拦住了姜榆,满脸不自然道:“姜兄,你也知道我中秋后成亲,若是你到时候有空,可否请你还有钱兄洪兄一起跟我去迎亲…”
不是去他家喝喜酒,而是跟着他一起去女方家迎亲…
这种角色,一般是非常亲近的亲戚关系或者是非常要好的朋友才能有此殊荣…
而他们跟郑瑛不过是在翰林院点头之交的同僚,纵然他们年纪相仿,又互相欣赏对方的才华,对对方都有结交之心。
但是毕竟还不熟…这个请求有些突兀…
郑瑛也知道自己这样说太过突然,方才才如此不自在,他解释道:“族中同辈是不少,只是都是同族难免不好,我…我没有其他的朋友,若是你们有空…”
他们这一支作为郑氏的嫡支,多的是旁支想要讨好他,但是讨好是没法有平等地位的,对于其他三姓,自从他家没落之后,和三姓的关系就微妙了起来…
再说他又不是不知道当初他家没落的时候,其他三姓踩着他家拿了多少好处,这样的人家,不结交也罢。
往上找他没有朋友,往下找他也找不到,他是孤独的。
说实话,他打心里羡慕钱衡和姜榆的感情,每回下值,钱衡总是嘻嘻闹闹来找姜榆一起去用饭。
或者那个洪逸得了什么好东西,总是拿来与姜榆分享。
纵然他和他亲兄长,也没有如此好的感情。
对于会不会娶四姓的女郎,郑瑛并没有那么在意,祖父跟他说得很清楚,如果他想实现自己的抱负,就要紧跟圣上的脚步…
迎娶寒门,和更多的寒门结交,让圣上看到他的忠心,不然他一辈子只能如大哥那样被埋没…
所以他参加科考一步一个脚印地到现在,那些高门所谓的矜持在他看来,狗屁不如,不过是一堆道貌岸然的说法罢了,在利益面前什么都不是…
如果他们真的那么矜贵,就不会牺牲那个崔六娘,政治斗争,牺牲流血的首当其冲都是女郎,以前是他姑奶奶。
几十年过去了,世道还是没变,今天是崔六娘,明天可能还是他郑家的姑娘…
他不允许这样无能为力的事情再发生在他身上,所以纵然他们郑家和谢家有不可逾越的鸿沟,他还是屈服于现实,在谢睿的手底下,变得强大起来吧…
结交寒门,也许另外几个高门会带着施舍的态度,但是郑瑛自小就没有朋友,如今碰上几个看上去是他同类的人,他就忍不住往上靠…
姜榆没想到这个同窗,在她面前轻易说出自己没有朋友的话来,如此优秀的一个男郎,居然没人跟他做朋友??
她一下子就心软了,这样一个优秀的男郎,她可太稀罕跟他做朋友了:“好,那天我一定腾出时间来,有什么要注意的事项你提前跟我说,可别到时候给你丢人就不好啦?你问过五郎和洪师兄了吗?要我帮你问问吗?”
郑瑛看着姜榆脸上灿烂的笑容,隔了一会儿方才慢慢道:“还没问呢,那就麻烦姜兄帮我问问了。”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钱衡那样骄傲的人,会和姜榆处得如此好,他就像一颗小太阳,真诚地,照亮别人心中的阴霾,抚慰别人的伤痛。
钱衡不知何时就在前头等着了,见他们交谈也不过来打扰,等到姜榆看到他,方才和郑瑛道:“五郎来找我了,郑兄,晚上我就问问他们两,明儿给你答复。”
钱衡等到姜榆到他面前,方才勾肩搭背道:“阿榆,你跟他说甚么说了那么久?”
语气多有不满。
姜榆道:“郑瑛不是要成亲了吗?他邀请我们一起去迎亲?去不去?”
钱衡哼哼唧唧道:“不去不去,你们啥时候那么好了,我咋不知道!”
姜榆道:“我还被吓了一跳了,但是郑瑛看起来也很好相处,再说他说了他没别的朋友才请的我们,那天我们就去吧,你想想他家那般,想来成亲那天必定和一般的成亲礼多有不同,咱就跟着去长长见识,顺便吃吃咱没吃过的饭菜,再说你开年就要成亲了,难得的机会,跟着去走走流程,到时才不会紧张。”
钱衡听了方才不唧唧歪歪,还感动道:“阿榆,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啥事都想着我!去,咱一定去!”
说着又如小时候那般表忠心道:“就算我成亲了,也会时常来找你玩,不会冷落了你,你放心好了。”
其实郑瑛看人看得没错,钱衡这个人,纵然平时不表现出来,心里最是骄傲,这种迹象在他小时已经初现端倪。
在遇到姜榆这个臭味相投的小伙伴前,他在荷花镇根本交不到一个朋友,与其说旁人怕他不想被他整不敢跟他交朋友,不去说钱衡不屑跟他们玩,方才如此。
只是那个机缘巧合的午后,他的日常把戏没有吓跑姜瑜,反倒让他对这个小老弟有了新的认识,方才结束了他孤独的横冲直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