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过了多久, 散开的雾气再度聚合似轻纱将石碑笼罩, 石碑上闪烁明灭的字便再也看不清了。
李情蹙眉时,一道影影绰绰的身影出现在石碑前。
“三生石上姻缘定。”
风中遥遥传来飘渺的女声, “这姻缘线还差些火候。虽说缘分浅薄了些,应能在人间换得一世相守。”
“如此也好。我儿神魂也快要补全了吧,想必等他归来也能得偿所愿了……”
“这所谓的天命啊……”
女声虚无缥缈, 仿佛隔着一层轻纱般叫人听不真切。
李情刚想寻声向前,却突然一阵天旋地转, 强烈的晕眩感袭来, 眼前的景象豁然消失。
忽而, 李情猛地翻身坐起。
滴答滴答。
床头柜上的时钟分分秒秒的走着。
天光大亮, 凉风习习。
淡金色的纱帘被吹拂而来的微风卷起, 摇曳飘舞。明媚的阳光穿过玻璃窗照射在李情身上,温暖的光辉之中她脸上的皮肤白的好似在发光。
望着熟悉的房间,李情眼中的迷蒙渐渐退去。
她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怅然道:原来又是梦吗?
梦中残留的甜蜜与情丝缭绕在心头久久未曾消散,李情平复了好久的心绪,才感觉到自己平静了下来。
她再度深呼吸一口气,伸了个懒腰,汲着拖鞋准备走进卫生间去洗簌。
“咦?”
翻身下床的同时,一道刺目的金光自枕边转瞬即逝,闪了李情的眼。
“什么东西?”
李情疑惑的望向床上,伸手摸向枕头。
魔镜安静的躺在枕头边,镜面光滑无波。然而,整个镜身却在李情毫无所觉之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曾经朱褐色的由不知名的金属打造的镜身现如今已全然变做金黄的色泽,观其材质像是纯金的。
镜身上镌刻的繁复花纹也在不知不觉中变做了类似于神鸟的图样,曾经镶嵌的满满当当的各色红蓝绿宝石也成为了神鸟身上的眼眸瞳孔与羽毛上的装饰物。
“魔镜?”
李情拿起魔镜,镜面水波流转,似有人影闪过,但最终消于沉寂。
魔镜里的人脸消失了。
毫无预兆的,莫名的消失了。
“魔镜?”
“魔镜?”
“这……”
李情喊了好几遍,镜面冷寂毫无波澜,宛如一件死物般没有给予她半分回应。
魔镜到底是怎么了?
前今日魔镜还会时不时凸显下存在感,虽然看上去有些痴痴傻傻,怎么一晚上过去连话也不会说了?
李情起初还有些厌烦这面镜子,但相处久了也已经习惯了它叽叽喳喳的吵闹,如今见它突生变故,不由有些焦虑和担忧。
她下意识的望向着截然不同的镜身。
镜身上的神鸟外形像极了乌鸦,然而却是一身金灿灿的羽翼,浑身被金红的烈焰包围,腹下生有三足。
似乎察觉到李情打量的目光,镜身上的神鸟忽而灵动的眨了眨眼。
李情冷不丁被惊住。
霎时,金光飞射而出,化作一团熊熊烈焰向着李情飞扑而来。
金红色的火焰之中,巴掌大的乌鸦快活的抖了抖翅膀,小小的脑袋亲亲热热的想要贴向李情的脸颊。
然而下一刻,整只鸟如同接触到虚无的空气般摔了个踉跄,穿过李情的脸直直跌向地面!
“啾!”
莫名的熟悉与心悸袭来,李情心头微颤,反射性的伸手去接金色的乌鸦。
“啾!”
乌鸦如同无形的水流般穿过李情的掌心摔了个四脚朝天。
“你是……魔镜?”
“啾?”
金色的乌鸦歪头叫了一声,三只爪子在地面上来回交替着不停想往李情身上蹦哒,然而尝试了好几次,次次皆穿身而过,任它费尽心机,却无论如何也无法触碰到李情。
半晌,金色的乌鸦失望的垂下头,恋恋不舍化作花纹重新回到镜身上。
魔镜镜身光芒隐没的同时,镜面却有微光掠过。光洁的镜子里照出冲天而起的金红色火光,灼灼燃烧的烈焰里依稀印出修长挺拔的影子。
但……细看时却又什么都没有了。
***
大业三年春,隋炀帝杨广连下两道圣旨。
先是下令废除九品中正制,以科考进士选官,自此结束了连绵数百年以士族门阀独贵的局面。
而后,他以“新帝登基,后宫悬空”为由广召士族贵女入宫参选,以充实宫廷。
圣旨传出,天下哗然。
彼时,士族门阀之清贵远超皇室,士族流传千年以血统为贵,素来只与同等门阀联姻,士族门阀之间同气连枝,互为依存。
纵观隋朝以前的历史,改朝换代时常有,而士族历经千年而不败,手中掌握的各类知识书籍乃是他们的立身之本。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乱世之时总有走运的泥腿子乘势而起,借助时运改天换日成就无上伟业。然而当他成为皇族执掌天下时,依旧要依仗士族治理国家,由此形成了士族与皇室共掌天下的局面。
民间有谚语曰:流水的王朝,铁打的士族。
于士族门阀而言,无论坐在皇位上的是谁,皆无损于其利益与清贵的地位。甚至于在士族之中亦有一套将士族分为三六五等的标准,高等的士族清贵远超皇室,为保持血统的纯正与地位的超然,素来只于同等士族通婚。
隋炀帝这两道圣旨不仅是在挑战士族门阀的地位,分化瓦解他们在朝堂上的势力,更是在践踏自诩清贵的士族脸面尊严!
圣旨传下,士族门阀虽忌惮隋炀帝势大表面顺从,然而背地里已有暗潮涌动,皆心有不甘,各思对策。
太原,李阀。
唐国公李渊脸色阴沉的在房中来回踏步。
追根溯源,李阀乃是十六国时期西凉开国君主李暠之后,世代显贵。
经过数百年的经营,李氏门第攀升,与独孤氏、宇文氏、长孙氏、宋氏、裴氏共称五大门阀,与隋杨共分天下。
而李渊之父生前更是袭封唐国公,其母出身于独孤氏,乃是隋文帝之妻独孤皇后的胞姐,论起裙带关系,李渊与隋炀帝杨广算是表兄弟。
然而比起狂肆自大的杨广,李渊与先太子杨勇的关系更为密切,只是世事无常,杨广为晋王时与杨素勾结构陷杨勇,而致使其被废为庶人,得以登位。
成王败寇,不外如是。
自打杨广登基,李阀等位高权重且拥兵自重的门阀便成了他的眼中钉,这两道圣旨即是在向士族宣战,亦有试探之意。
李渊权衡利弊,明白此次诏令不可违。杨广废除九品中正制便也罢了,损得也是所有士族的利益,李阀虽有伤筋动骨,但到底也不是全无对策。
李渊不甘愤怨的却是后一道召令士族贵女入宫参选的圣旨。杨广比李渊稍长,如今已至而立之年,皇后乃是原配晋王妃,后宫四妃也早已被占满了位置,这时候参选的士族贵女若被选入后宫,充其量也就是位列九嫔。
让士族家金尊玉贵的小娘子去给个老男人当妾,还是个身份低微的妾室,这哪里是遴选后宫妃嫔啊!这不仅是在折辱士族清贵之身,更是意在杀鸡儆猴,强逼着士族反抗,杨广便有借口发兵问罪,诛杀门阀!
若是往常,这则圣旨自然与李渊无关,可谁让他有一爱如珍宝的胞妹,偏生胞妹又恰巧到了适婚之龄!
李渊早年丧父,后又丧母,彼时胞妹尚在襁褓之中,他自父亲手中袭爵成为唐国公后,既当爹又当娘的将胞妹抚养长大,虽名份为兄妹,实则情分远超旁人,便是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及这亲手养大的妹妹更得他爱重。
李渊原先舍不得胞妹远嫁,想多留她几年,那曾想时运不济,竟然遇到这等事儿!
让胞妹入宫伺候年岁比她大上快两轮的老男人,跟着一堆女子争宠,那是万万不能的,可这道圣旨却又不能违抗,否则必将引来灭门之祸。
李阀如今的势力还不足以与天下之主抗争!
李渊左思右想,心有不甘更是不愿就此服软牺牲胞妹的幸福,难色越发难看。
“夫君,”窦氏愁容满面的望向李渊,“卿卿如此品貌怎么能入宫为妾?”
李渊咬牙切齿道:“想纳我李阀的大娘子为妾,做他的春秋大梦!我便是将卿卿留在家中一辈子不嫁,也绝不会叫她去为妾!”
李渊越说越来气,“不行,我得想个法子……”
李渊的胞妹名情,小字卿卿,生得钟灵隐秀,丽质天成,性子聪慧敏学,令人见之忘俗。
在李渊眼中,他的亲妹便是居于后位都算是辱没了,杨广那等色坯如何配得上他的卿卿?更何况是让他的胞妹为妾,还是宫中第三等的妾室!
为今之计,唯有尽快为妹妹定下婚事,在杨广的亲信亲赴传旨宣召她入宫之前,让她出嫁为妇,方可躲过这一遭。
即使是匆忙嫁人,李渊也不愿意委屈胞妹,更不愿意随意将她打发了去。
如今各大门阀之中,独孤氏、长孙氏嫡支中皆没有与李情适龄的男儿,旁支身份不般配,李渊不做考虑。
宇文氏倒是有一次子尚无婚配,但其人刚愎自用性情鲁莽,并非良配。
排除掉这些,李渊便只有从宋氏与裴氏之中挑选合适的人选。
宋阀这一代的少主宋缺武功卓绝,在江湖上有天刀之名,然隐隐有传言流出,说他心悦于慈航静斋这一代的圣女,似乎是叫什么梵清惠的女尼姑。
虽说是流言,也没个确切的依据,但李渊到底心有芥蒂,听着就觉得膈应得慌,他是不可能将胞妹嫁给心有所属的男人,直接就将宋缺排除在外。
如此便只剩下裴氏了。
裴氏嫡支与李情年龄相合的唯有一个裴五郎,裴五郎为当代家主裴让之的子侄,名世矩,字弘大,其人才华横溢,颇受隋炀帝看重,如今已身居要职。
虽则年龄比李情大上近十岁,性情疏朗开阔,而且内院干净,裴家又素来有三十无子方可纳妾的家规,李情嫁过去虽不是宗妇主母,但只要用心经营,日子也能和和美美。
想通了这一茬,李渊心头微微放松了些许,绕到书桌前提笔快速写下一封信,唤来下人郑重吩咐道:“派人快马加鞭将此信送至河东裴氏处,务必亲手送到裴公手上!”
第55章
李阀送来的书信很快就摆在了裴让之的书房里。
裴让之拆开信件, 一目十行的阅览完毕。
当代裴氏的嫡支共有七子,前四子早已娶妻生子,孩子都会满地跑了。倒是五郎裴世矩因丧父守孝耽搁了三年, 孝满后他外出游学,志不在此, 因而拖到现在依旧是孤身一人。
士族男子晚婚者比比皆是, 不乏二十七八成家立业者, 因此裴世矩这年龄也不算太迟。
李渊这封信先是提及自己有一年方十六的胞妹,字里行间隐隐透出想要与裴氏联姻之意,联姻的对象自然也只能是裴五郎。
裴让之摸着一把美髯, 想着与李阀联姻的利弊, 心中难以下决定。
沉吟片刻后, 他抬头望向窗外西沉的夕阳, 这时候五郎应当是下朝归家了。他心念微动,命下人将裴五郎唤至书房内。
“伯父。”
裴世矩匆匆赶来, 行礼问安。
“弘大,你过来看看这封信。”
裴让之将手中的书信递给裴世矩,后者面露疑色的望向书信。
“李阀的大娘子养在深闺, 极少有人见过她的真容,倒是有消息传出她有倾国之美, 容貌更甚慈航静斋的两位仙子。不过李渊处置了好些碎嘴之人, 方才将流言压下。这位大娘子据说敏而好学, 温柔端庄, 行事颇有见地, 脾性许是与你合得来。”
李渊的胞妹与裴世矩相差近十岁,虽然性情不明,但李渊一手的教养大娘子应当并非那等疏狂张扬的个性, 若不考虑政治因素,堪为良配。
裴世矩将信中的内容看在眼中,断然拒绝道:“此事劳烦伯父帮我推了罢。当今圣上前脚刚下了选秀的圣旨,特意点名要士族门阀之女入宫参选,李阀在此时欲与裴家联姻,目的不言而喻。坐在轮椅上的那位眼里容不得沙,李阀早年与先太子走很近,已成为当今不得不除的心头大患,我裴氏没必要在此时引起当今的猜忌……”
裴让之闻言,沉思良久。
“如此也好。”
裴五郎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按理说各大门阀之间虽然互有相争,但数代联姻下来亦有亲戚之谊,应当同气连枝。但比起开罪于睚眦必报的杨广,李阀显然还不够分量以让河东裴氏冒着如此大的风险去与势弱的李氏结盟联姻。
如此便只能与李阀交恶了。
裴让之叹了口气,修书一封让李阀前来送信之人一并将回信带回太原。
“矩不敢受?”
李渊得了裴让之的回信,迫不及待撕开,然而当他迅速看完信件时已脸色铁青,尤其是看到裴世矩亲手写的推脱之言时,眼中更是怒意勃发。
“好一个裴世矩!好一个河东裴氏!”
李渊跟无头苍蝇似的脚踩地面来回踱步,沉重的力道就差将地板踩出个洞来。
和裴氏联姻之事泡汤,但嫁妹之事却是刻不容缓,李渊百般不情愿将胞妹嫁给宋缺,但眼下却没有更好的选择。也只能退而求其次与宋阀修书,先试探口风了。
李渊狠狠在心头记了裴氏一笔小本本,迟早要叫他们付出代价。
宋阀的家主本就因宋缺的婚事而举棋不定,李渊的这封信犹如天降甘霖,他当即便拍案同意了,并附上宋缺的庚帖与半块玉玦作为求亲信物。
宋缺身为宋阀当代少主,却是个刀痴,一心痴迷武学,学有所成后挑战魔门霸刀岳山,以刀意大败岳山,自此一战成名。
作为天之骄子,又有权势为盾,宋缺成为了慈航静斋这代圣女的目标,但凡出门必与之邂逅相逢,几次之后江湖已有传言,两人关系匪浅。
宋阀家主早已烦不胜烦。
慈航静斋虽为佛门,但教出的女弟子各个貌若天仙,常手持和氏璧以代天择主之名来往各大门阀权贵之间,与年轻郎君们交往密切。说是佛门弟子,却如宛如花枝招展的彩蝶流连在当代杰出的青年才俊之中,引得少年人竞相追捧,口称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