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衣太监好不容易收了脸上的笑容,他直起腰身,正待将手中的玉镯揣到怀里收起来,可一抬头,就看见不远处走来两队绿衣内侍,手里都持着灯盏,照得四周明晃晃的一大片来。
可了不得了,是圣上来了!绯衣太监认出那些人是皇帝跟前的司礼太监,面上顿时一阵紧张,他慌忙对着门口小太监喊一声“圣上来了,快进去通报!”,自己则是迈着大步迎上了前。
“恭迎圣上!”待看到那道身着玄衣的挺拔身影时,绯衣太监连忙跪地而拜。
可他一时疏忽,竟忘了手里还攥着那只白玉镯子,这一跪之下,那镯子就从手里滑落,掉在地上发现“叮咚“一声脆响,紧跟着滚落在一双织锦蟠龙的黑靴跟前。绯衣太监这一惊非同小可,也不敢说话,只以额触地,伏在地上不可动弹。
“王奎,你个猪油蒙了心的,竟在圣上跟前这般没规矩!”卢公公垂下眼睑,认出跪在地上的是萼辉楼的管事太监王奎。
“小的罪该万死,求圣上饶命……”王奎不敢辩白,直磕头求饶。
“都罪该万死了,还求什么饶?”皇帝看也没看王奎一眼,只在口中慢条斯理地说了一句,此刻他的眼光落在地上的那只玉镯上。
王奎听得这话顿时脸色煞白,再不敢说话,只一个劲地磕头请罪。见得皇帝看得地上的镯子出神,卢公公上了前,弯腰将地上的镯子捡了起来,双手捧着递到了皇帝的跟前。
“这东西,哪来的?”元瑜的眼神变得犀利起来,他刚才就觉得这镯子看着眼熟,好似近期在哪里见过。这会儿仔细一看突然就想了起来,这不就是清思宫那小宫女手上戴着的那只白玉衔碧的镯子吗?
“回圣上,这镯子是刚刚有个宫女给小的的,小的不要,可她硬要塞给小的……”王奎额上冷汗直冒,口中哆嗦着道。
第11章 那声音,柔柔的带着些绵……
元瑜听得这话,面色顿时微变,正待仔细问王奎一番,可这时萼辉楼宫门大开,紧跟着一群女子自门内娇娇袅袅走了现来,各个盛装打扮,满目衣香鬓影好不热闹。
“臣妾恭迎圣上!”一道脆软之声率先响起,紧接着,当先走出一名女子对着元瑜福下身子,她着一身红色百蝶穿花的褙子,鹅蛋脸,丹凤眼,红唇饱满鲜艳,粉面含春,周身贵气逼人。
“贵妃不必多礼。”元瑜眼光轻扫,语气淡淡的,客气里带着些疏离。
“你们也都起来吧。”元瑜又看了看一跟在赵贵妃身后一点的另外两名女子。
面容妩媚身形婀娜的是淑妃谢盈盈,另一个生得清秀,气质娴静的是贤妃薛兰舟。
众女子起身之后,元瑜朝卢公公瞥了一眼,卢公公立即心神领会,紧捏着手中的白玉镯子点了点头。
卢公公没有跟着元瑜身后进入颚辉楼,而是悄悄退后两步,然后一把拽起地上的王奎,带着他就往隐蔽处去了。
……
赵贵妃将宴席设在萼辉楼临水的一处楼宇之内,楼外檐下悬各色宫灯,里面金银焕彩,珠玉争辉,无一处不是精致讲究。自临水的那一面大窗看出去,就是一弯池水,水面中央置着一座戏台,里面的人可以一边饮宴一面听戏。看来赵贵妃为这次春宴颇花费了一番心思。
“没想到圣上百忙之中还肯赏脸来,如此盛恩,臣妾真是感激不尽。”萼辉楼之内,赵贵妃满脸喜色,朝着坐在上首的元瑜软声道。
“百忙?那倒没有,朕今日闲得很。”元瑜却是直愣愣的一句。
赵贵妃听得面上好一阵尴尬,一旁下首一点坐着的谢淑妃弯起了唇角,随即又觉不妥,忙拿块帕子掩嘴又装着咳嗽了一声。另一侧的贤妃则是面色平静,面上的神情似笑非笑。
“不是说要看戏吗?戏呢,怎么还不开始?”元瑜却是无视这几个各怀心思的女子,只看一眼窗外空荡荡的戏台嗡声嗡气地道。
“啊,戏?哦,快,快,快去叫开戏去!”赵贵妃忙朝身自己身侧的女官急着声音,她本想着皇帝来,总得与她说上两句体己话儿,欣赏一番殿内布置,然后用些她叫人精心准备的膳食,接着才是听戏作乐,只没想到皇帝这般着急,一来就来看戏。
女官一时没料到这番情形,她面上露了惊慌,应了一声就往外走,才两了两步又返身回来,双手又朝赵贵妃递上了一本折子,这意思是要主子点戏呢。
“圣上,请点戏。”赵贵妃走近两步,双手将折子递到了元瑜的跟前。
“点什么?都是些咿咿呀呀的玩艺,还不都一样?”元瑜看都不看折子一眼,有些不满嘟囔一声,然后顺手捞起案上的酒壶,也不叫人斟酒,仰起腿,直接提起壶将酒倒入了自己的口中,咕噜噜饮下几大口下肚。
见此情形,赵贵妃脸上立即变了,她面色发红,一时难堪得不知如何是好。想她出身相府之家,一向是个心高气傲的,进宫之后有上圣皇太后做靠山,又领着六宫事,越发显得高贵矜持。虽说皇帝对她算不是热情,不过也没见皇帝对哪个妃嫔特别上过心的。这次皇帝答应她办春宴,已算是特别的恩宠了。她心中欢喜过望,卯足了劲儿,精心准备了这一切,只盼着能拨个尖,只是万万没料到,到头来却是发现皇帝是这般不耐烦的态度。
赵贵妃一时下不了台阶,一旁的谢淑妃看得暗自高兴,倒是贤妃面上露了些不忍,可这令赵贵妃愈发气闷,在她看来,贤妃的神色像是在怜悯她,这比起谢淑妃的讥笑更加可恶。
元瑜放下酒壶时,终于感觉到了四周的气氛有些异常,他抬眼自一众女子的脸上扫了一圈,突然间勾唇笑了起来。
“贵妃,你这是什么酒?香醇甘美,朕很喜欢。”元瑜指着案上的酒壶,语气缓慢,稍稍带了些温度来。
元瑜突然露了温存之状,这令赵贵妃顿时喜出望外,她面色激动,一边说着,走至元瑜身侧,矮下身子,提起酒壶替他斟起了酒。
“圣上,这酒,这酒名唤海棠红,是臣妾兄长自青州带回来的,难得圣上喜欢,臣妾宫里还有两坛,一会儿全都送到紫宸殿去……”赵贵妃轻软着声音,一边说着,一边瞥了瞥两边的淑妃与贤妃,面上的矜持与高傲瞬间又回来了。
“好,贵妃有心了,酒就不必送去紫宸殿,哪天朕有空了去你的钟粹宫喝就是了。”元瑜摆了摆了手道。
什么?要去她的钟粹宫去?赵贵妃听得这话顿时激动得双眼都有了湿意,她进宫也有两月了,可皇帝只去过两次钟粹宫,还是坐了一会儿就走了,这回竟说要去她宫中饮宴,可不叫她要喜极而泣?
这赵贵妃喜不自胜,一旁的淑妃却是面露郁闷之色,就连薛兰舟也抬起一双杏眼悄悄描了皇帝一眼,面上露了一点幽怨来。
赵贵妃的欢喜只持续了一小会儿,就见得皇帝就盏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放下酒盏就道:“行了,这酒饮了,贵妃的心意朕也领了,朕还有事,你们几个自行乐一会吧。”
“圣上……”赵贵妃蹙眉轻唤了一声,一向矜持的人突然露了这般娇羞之状,倒是颇有几分动人之姿。
元瑜却是毫不犹豫,他站起身绕过案几就朝外走去。众妃虽是有些傻眼,不过皇帝能有如此作派倒也算不得意外,当即起身行礼恭送。
见得众女没再挽留,元瑜心情一时大好,他先是朝贵妃点点头,又朝淑妃与贤妃分别笑了笑,然后拂起袖子径直就朝走了。
“你们都止步,不要送了。”元瑜走之前不忘叮嘱了一声。
三妃听得这话,果然安静留在原地没有动弹。此刻她们也确实动不了,因为她们这会儿一个个心里都小鹿乱撞。赵贵妃为着皇帝的刚才的承诺心动不已,淑妃与贤妃则是想着皇帝临走前的那个笑。她俩都觉得皇帝是单单就对着自己笑的。越是回味,这心里就是越是压抑不住的悸动,那般俊美无俦的人,笑起来是会勾魂摄魄的。
元瑜刚走出屋门,面上就出现一抹急切之色,脚下步子也越发快了,他心里惦记突然出现在王奎手里的玉镯,担心清思宫的那小宫女遇上什么难事,哪里还有心思待在这里听什么咿咿呀呀的曲子?
“圣上……”走到大门口处,就见得卢公公快步迎了进来。
“问了吗?”元瑜冷声道。
“回圣上,问出来了。是清思宫的一个宫女犯了浑,混进萼辉楼伴舞的伶人中,妄想见上名伶王和采一面,被执事的发现了,报给了贵妃,贵妃令王奎将人送进暴室。那镯子是犯事宫女的一个同乡的,她送给王奎是为打听消息的…… ”卢公公一口气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这么说,那小丫头送镯子给王奎打听消息,是想救自己的同乡了?小丫头果然心地纯善,元瑜想到这里,眼前似乎了出现一张玄泪欲滴的小脸来,他心头当即就是一软,愣了片刻他想起什么来,正待冲着卢公公吩咐一声。这时就听得门外传来了一阵说话声。
“这位公公,劳烦你进去通禀一声,就说我家主子想有急事想进见贵妃娘娘一面,还望公公通融。”是个宫女央求的声音。
“你这不是为难人嘛?贵妃娘娘这会儿正陪着圣上呢,哪有空见人啊?”一阵很是倨傲的声音响了起来,是门口那太监头领发出来的。
“公公,还是劳烦你跑一趟吧,见或是不见我,好歹也得贵妃娘娘发话是不是?”另一道有些细软的声音自门外又传了进来。
元瑜一听到那声音,顿时就觉身心头震了下,那声音,柔柔的带着些绵糯,可不正是他一心惦记的清思宫小宫女的声音?她怎么来了这里?还说要见贵妃?
第12章 她就不能学学她爷爷?……
元瑜一脑子的疑问,他挥了下手,示意身后的太监们都噤了声,然后轻轻迈步至门口阴影内,探了一点身子向门外看了看。
门外台阶之下,果真有一道娇娇俏俏的身影,身上穿件半旧的雪青衫子,乌发松松绾着,两弯黛眉微蹙,一双妙目盈盈含水,面上的神色分明是焦灼不安的,可她偏轻咬着一点粉唇强持着镇定。
果真是她!元瑜看着愣了神,那人小小的,怯怯的,站在台阶下,同那居高临下的太监头领说着话,叫他见了,心头是一阵说不出的感觉,像是酸涩,又像是一股子气恼。
外面台阶下站着的,正是自清思宫赶来的郭小满。不久前阿茉一路跑着回了清思宫,将暖香的事情告诉给了郭小满。郭小满一听也着了急,进了暴室没有一个能活过当夜的,暖香虽是一时犯了糊涂,可也罪不至死。于是她急匆匆和阿茉一道来萼辉楼,想着求见赵贵妃。她待字闺中之时,曾在几次宴会上见过赵贵妃,彼此也算是有点交情的,料想见了面求个情,或许能救暖香一命。只没她万万没想到,如今这萼辉楼的大门她都进不去。
“郭娘娘,不是小人懒得动,实在这事它办不了。小人劝您啊,还是快点回去清思宫歇着吧。小人说句不好听的,不过一个发了疯的婢女,死了便死了,值当什么呢?”
面对郭小满的请求,外面那太监头领又发出了一阵阴阳怪气的声音。里面的元瑜听了却是呆了一样。他这回听得清了,那太监口中唤的是“郭娘娘”。这宫中被称为“郭娘娘”的,还能有谁?那不就是郭御史的孙女,他一向嫌弃连面都不想见的郭妃吗?
原来是她,她竟是郭妃!可她怎么能是郭老儿的孙女?郭老儿那般又臭又硬的老骨头,怎么会有这样好脾气的孙女?瞧瞧她现在的模样,被个太监欺负都不敢吭声?她就不能学学她爷爷,跳着脚指着那太监的鼻子破口大骂,再把唾沫星子喷他一脸吗?
元瑜想到这里,竟又生了一股恨铁不成钢的气愤来。他又看了眼怯生生的郭小满,再看一眼那趾高气扬的太监,袖中的拳头不自觉地就捏紧了,生了一股想要上前将那太监的脖子一把扭断的冲动来。
“公公你这什么口气和我家娘娘说话?就算是个婢女,可也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总能说死了就死了?”阿茉上前一步,冲着那太监头领指责了起来。
“呦呵,小丫头片子还敢耍横不成?咱家说错了吗?你们清思宫的婢女,本来就命贱!”那太监头领瞪圆了眼睛喝骂了起来。
“郭娘娘你也别怪小人说话难听,圣上他不待见你,这可不是什么秘密。你这会儿要是进去了,万一冲撞了圣上,落不好连清思宫都住不了,要住到永巷去,可是更加不值当?”那太监喝斥完了阿茉,又冲着郭小满怪腔怪调地道。
“你,你太过份了!”阿茉气得满脸涨红,正待上前与那太监再理论一番,不想郭小满伸手拽过了她。
“别说了。”郭小满对着阿茉摇了摇头,然后扯着阿茉走远了些。
“阿茉,别同他一般计较。我们就在这等着,一会宴会结束了,贵妃娘娘总会要出门来的。”郭小满平静着声音安慰阿茉道。
“娘娘……”阿茉还要说句什么,可抬眼见得郭小满那般清浅安静的神态,当即住了口,只咬牙忍耐了下来。
大门之内的元瑜目睹了门外的一切,脸色越发沉了起来,僵直着身体立在阴影里一动没动。
卢公公悄悄看了一眼皇帝,当即心头一阵慌乱,皇帝这会儿从头到脚都蕴着怒火,分明一副一触即发的模样。他怎么也没想到,外面的那位竟是清思宫的主子,也就皇帝极为不待见的郭妃。皇帝这是头一回见到她,瞧这模样是要大动肝火了。唉,只怪郭御史太过执拗,净想着给皇帝找不是。这不,可是连累了自己的孙女,那般娇怯怯的一个小姑娘,一会儿怕是要梨花带雨呢。
卢公公想到这里,不由得替外面的郭妃捏了把汗,犹豫片刻,还是上前一步低声道:“圣上,老奴这就出去叫郭娘娘回去清思宫?”
不想元瑜听了这话却是怒瞪了卢公公一眼,眼神就跟刀子一样透着肃杀之息,卢公公顿时吓得浑身一哆嗦,连忙退后两步再不敢开口了。
元瑜用眼神砍了卢公公一刀之后,又转过头,看了看门外那道芊弱的身影,眼内的肃杀不见了,皆变成了气恼,又有点恨恨的意味。
“走。”
元瑜转过身,甩开袖子就朝萼辉楼后院方向走去了,卢公公一时懵了,待见得皇帝越走越远,他才一个激灵明白过来,敢情皇帝这是要走后门出去。真没想到,皇帝嫌弃郭妃竟是到了如此地步,见着她竟要绕道走。
元瑜神色闷闷的,脚下迈着大步,一口气走出去老远,待走到一处回廊时,转头瞥见卢公公领着一众太监紧跟在自己身后,他的怒火一下子再也按捺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