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觉得他帅,后来觉得他和别人不一样,现在,又觉得一定要单独拍他。
唐采西看着乐颠颠进卫生间刷牙洗脸的盛夏,露出了一个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微笑。
月亮在层层乌云里露出了半个下弦月,弯弯绕绕,缠缠绵绵。
第二十五章 盛夏程凉
休息的日子过得很快, 一转眼程凉一个多月的假就过去了三分之一。
程凉的休息是真的休息,绝大部分时间闭门不出,一日三餐均是医院食堂外卖, 电话基本不接, 访客永远不开门。
盛夏有一次看到李副主任又在程凉门口敲门,一边敲一边打程凉的手机。结果屋子里明明有手机铃声, 可就是静悄悄的不开门。
要不是一楼阳光房里每天都有不一样的晾晒衣服,要不是小周在某个休息日的大清早气到开窗骂人:“老子今天休息一碗白米粥你不能自己烧一下吗你家没米还是没锅怎么不懒死你!”的话, 盛夏真的要以为他们神龙不见尾的房东又消失了。
那天之后, 他们很少再联系了。
盛夏确定了纪录片主题后就开始忙忙碌碌,她这样的主题想要夜宵店老板配合很难,她又不想瞒着老板最后拍出来的东西张冠李戴,鹿城那么大,她一家家的谈,吃了无数闭门羹和白眼后,还真被她谈到几家无所谓她拍什么主题的老板。
大多数都是做夜宵做了有些年头的老板,听她要拍这种主题都笑哈哈的,说你随便拍, 拍了大家能听你的算我输。他们都有个共性,老板自己就是主厨, 身上带着江湖味,喜欢骂脏话,但是爱聊天。
拉着盛夏天南地北的聊, 盛夏说吃夜宵不好,老板却卯足了劲给盛夏介绍各种夜宵。
两边都倔。
但是最后赢的人总是盛夏。
她坚定的认为晚上吃这些重油高脂肪的东西会加重肠胃负担,人可以有欲望,但是纵欲就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任。
任凭老板威逼利诱, 盛夏不动如山。
于是老板们服气了,都叮嘱服务员看到如果看到这姑娘扛着摄像机过来就随她拍,跟客人打声招呼,客人不介意不打扰客人就行。
而盛夏则在这样的来来往往里接触到一个她没有接触过的世界,她在这种烟火气里有了更旺盛的好奇心,拍一辈子纪录片的想法更加坚定,外出的时间越来越多。
***
程凉接到陌生电话的时候已经接近晚上十一点,他正在边看书边做肩膀复健,复健很烦人书也很难啃,看到电话号码那么陌生,他直接就给掐了。
半分钟后,他手机短信又响了。
程凉皱眉,再一次拿起了手机。
“程医生抱歉这么晚了还打扰你,我是302的唐采西,能麻烦接一下电话么。”
程凉微微挑眉。
302很久没找他了,唐采西给他的名片还放在书房的名片盒里,他偶尔刷到盛夏的朋友圈,都是夜宵店拍的照片,看起来纪录片正拍得如火如荼。
“我打给你。”
很烦躁的程凉发完这个短信就拨了那个陌生号码,响了一声就接通了。
“程医生。”唐采西的语气听起来很心虚,“抱歉这么晚打扰你了。”
“没事,我没睡。”程凉回答。
肯定是周弦那小子跟唐采西说自己不可能那么早睡的。
不过他懒得拆穿。
“是这样的。”唐采西清清嗓子,“我今天本来是计划陪盛夏拍纪录片的,但是公司到现在还没下班。”
“本来想改期,但是盛夏说她好不容易和老板约好了时间……”唐采西用了委婉的说法。
其实就是盛夏这头猪是个计划强迫症,让她改时间除非天上降红雨。
“她在哪拍?”程凉问,已经放下了手里的书。
“越琼区。”这就是唐采西不得不半夜三更给程凉打电话江湖救急的原因,越琼区在鹿城最西边,是鹿城最鱼龙混杂的地方,那地方靠近省道,好多长途货运司机为了省过路费喜欢在那里经停,一排排的城中村,里面住了很多点着暧昧不明颜色霓虹灯的女人。
盛夏头铁,说夜宵店里都是人不用怕。
她自己父母天天出入战区,她说的不用怕是真的完全劝不动的那种不用怕。
唐采西每到这时候就会觉得自己和盛夏之间有壁。
“盛夏和老板谈过了,她会在那里拍三个小时。”因为有求于人,唐采西尽可能把事情说详细,“本来我过去也不用做什么事,就点一些菜坐那里陪她顺便帮她看看器材就行。”
“程医生……”唐采西在电话那头双手合十,“能帮帮忙么?就一个晚上,什么都不用做,你点的菜我都给你报销!回头我请你吃饭!”
这孩子态度不错,全然忘记他这人一点都不缺钱。
程凉已经站起身去玄关穿鞋子了,语气却仍然波澜不惊:“为什么找我?盛夏没别的朋友了吗?”
唐采西那头噼里啪啦的:“她大四那帮同学都各奔东西了,考上研究生现在都还没开始上学,同学都没见过呢。”
噼里啪啦完她突然醍醐灌顶:“而且盛夏身边真没有您这样的朋友,她同学都比她还疯,真找不到像您这么稳重还对纪录片感兴趣的。”
程凉嗯了一声,满意了:“我加你微信,你把地址发给我,我现在过去。”
“好的!”唐采西立正,“我马上发给你!”
这个程医生果然就像周弦说的那样,吃软不吃硬还特别喜欢被夸。
“谢谢程医生!”这一声震耳欲聋,差点让唐采西上司冲出办公室抽她。
***
盛夏抱着设备包蹲在夜宵店门口的角落里,尽可能的不要影响客人进出。
她和这家店老板约的时间是今天十一点半,她到早了,蹲在门口喂了半个多小时的蚊子。
这是一家烧烤店,老板是个有着全臂纹身的中年男人,嘴里永远叼着烟,他们家的特色是现切现串的烤羊肉,老板拿着一把大刀站在半只羊面前,叼着烟手起刀落。
炭火扬起的火花落在老板的香烟上,巨大的剔骨刀带着嚯嚯风声砍在鲜红的羊骨上,碎肉碎骨四溅,有种震撼的美感。
盛夏很喜欢这个场景,打算拍下来做纪录片开头。
她就这样蹲在那里看着进出的客人想着接下来要做的事,直到面前站定了一个高大的男人。
盛夏仰起头,她在嘈杂的夜宵店门口,身后是油腻发黑的墙,旁边是散发着羊油炭火味道的碳烤炉。
男人背着光,盛夏花了点时间才认出来:“……程医生?”
她还是没像叫周弦一样叫他全名。
“唐采西加班,让我过来帮忙。”程凉简单的解释完来意,问,“你被店主赶出来了?”
可怜兮兮的小乞丐一样,就差在面前放个破碗了。
“来早了。”盛夏抬手看手表,“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几分钟。”
程凉径直推开门:“先进去吧。”
门口又乱又脏还都是蚊子。
“店里人太多了,我们不吃东西进去会影响老板做生意。”盛夏蹲久了腿麻,伸手想拉住程凉衣服阻止他进去,结果程凉动作太快,她手一滑手指就顺着程凉的胳膊滑到他手心。
程凉下意识就握住了。
盛夏的手是暖的,软绵绵的,被她手指划过的胳膊还残留着触感。
程凉被刺激得直接就把盛夏的手握紧了,等反应过来悔不当初又觉得直接松开是不是过于尴尬。
于是两人就这样手拉手一个蹲一个站堵在人家烧烤店门口,面面相觑。
盛夏在那个瞬间有个很荒谬的联想。
她小时候上学路上见到过一只很可爱的小狗,眼睛圆滚滚的看起来天真无害,于是她就忍不住蹲下来想摸摸狗头。
结局可想而知,被骚扰的小狗啊呜一口咬住了她的手,没有用力,只是防备的含着,她害怕手抽出来狗真的会咬她,于是也放任着手在小狗嘴里含着。
一人一狗面面相觑。
和现在一模一样。
“你们两个不进来就出去!”堵了能有一分钟,店老板挥舞着剔骨刀一声大吼。
程凉一哆嗦,赶紧松手,率先进了店。
蹲麻了腿的盛夏恍惚的想,当时那只小狗也是因为店老板来了才松口的。
……
“把你不用的设备放在那一桌,我去点点吃的。”程凉看起来还挺镇定,只是耳朵根有点红了,眼角的泪痣随着他说话的动作一跳一跳的。
“那桌吧。”盛夏又想去拉程凉,拉到一半心有余悸的停住,改成用指的,“那桌不会堵通道。”
程凉回头看了她一眼,没吭声只是把已经放到空桌上的东西又拿了起来放在了盛夏说的那张桌子上。
程凉点了不少东西。
一方面是刚才真的又惊吓又尴尬,另一方面老板在透明的厨房里当场切肉串肉还是很吸引食欲的。
盛夏进来之后就开始低头捣鼓她的摄像机,程凉在点菜区问了一句:“盛夏你吃什么?”
他很少大声说话,盛夏有些陌生,抬头茫然了半秒。
“我不吃。”她摇头摇手。
程凉没勉强,又低头和点菜的服务员说了两句,拿着点菜号码牌穿过人群向她走来。
“我以为你会让我也不要吃。”刚才的尴尬过去,程凉恢复了懒洋洋的样子。
毕竟她拍的是吃夜宵会死。
“我最近发现我不让别人吃夜宵可能我会死……”盛夏小声嘀咕了一句,在店老板准备拿出第二只羊之前站起身,“这顿我请,你先吃,我去忙。”
十一点半了。
老板很守时,这个时候果然会拿出一只新羊。
气氛光线都正好,盛夏眼里已经没有程凉了。
程凉用筷子夹着花生米,坐在角落里看盛夏和老板聊天,老板的粗壮和盛夏的纤细在炭火的烟雾缭绕下,也变成了一幅画。
出乎意料的。
看起来乖巧的盛夏居然很适合这样的画面,扛着摄像机,在这样嘈杂的环境下眼神专注的盛夏,很适合融入到这样的烟火里。
程凉慢吞吞的又开始用筷子夹毛豆,顺便复健手指灵活度。
他并不排斥这次半夜出行。
听到盛夏大半夜的跑到越琼区他就知道这趟免不了,至于为什么会这样,他没有深想也不太想去深想。
他只是单纯的觉得这样比在家舒服。
周围有人喝了酒红着脸吆喝着猜酒拳,有盲人背着吉他一桌桌的弹唱流行歌曲,偶尔会有人点歌偶尔会有人起哄,都是夏日夜晚最常见的场景,可角落里却藏着个穿白色T恤的长发少女,扛着摄像机,把这些场景拍进镜头里。
莫名的和谐。
程凉心情很好的准备开始试着用筷子剥毛豆,身边却突然响起了不和谐的声音。
“程医生?”男人的声音带着浓厚的酒气和惊喜,“真的是你!”
程凉漠然抬头。
站在他面前的是个五十出头的中年男人,因为酒精涨红了一整个身体,瞪大了眼睛亢奋无比。
第二十六章 程凉盛夏
这种鱼龙混杂地方开的夜宵烧烤店卫生条件很一般, 地板沾满油污,酒醉的中年男人伸手想拍程凉的肩膀,程凉避开, 中年男人就脚底一滑, 摔倒之前抓着桌子上刚刚上来的烤串盘,铁盘叮叮哐哐的摔在地上, 动静大得整个夜宵店都安静了一瞬。
“没事!”醉酒男人坐在地上抬起了一只手,扒拉着餐桌摇摇晃晃的站起来一挥手, “没事!”
程凉蹙眉。
“我就是看到程医生太高兴了。”醉酒男人烂醉如泥, 扒拉着桌子站起来又滑倒,脚下的烧烤盘被踹得哐哐直响,大着舌头跟过来拉他的人介绍,“这个医生就是我住院那时候负责我的程医生!”
旁边人小声问:“开刀的那个?”
醉酒男人晃晃悠悠:“不是,开刀是老的那个!”
程凉定定的看了醉酒男人一会,冷下脸。
“我跟你们说,这程医生啊,年少有为!”醉酒男人仍然扯着嗓子,不知道是在炫耀程凉还是在炫耀自己的人际关系, “你别看长得年轻,技术可好了!”
“你姓钱对吧?”程凉问, 语气并不热络。
“你们看看你们看看。”醉酒男人更来劲了,“我都出院两年了,他还记得我的名字!”
程凉继续说:“酒精性肝硬化, 做了亲体肝移植手术。”
他记得,主刀的是林主任,他当时是一助。
“对对对。”那醉酒男人从自己桌上拿了一瓶白酒,拉着椅子坐到了程凉旁边, 给程凉倒了杯酒。
一大玻璃杯白酒。
因为醉酒,手抖得厉害,倒一半撒一半。
“这杯是我敬程医生的!”醉酒男人拿起酒杯。
程凉没有动,在不远处的盛夏看到程凉扯起了一边嘴角,似笑非笑的。程凉这样的表情盛夏见过好多次,在家属医闹的时候,在见李副主任的时候。
程凉愤怒的时候,会有这样的表情。
“酒精肝,乙肝,肝硬化,肝癌早期。”程凉说,“你女儿切了自己的右半肝还重建了右前叶肝脏静脉系统,三分之二的肝给了你,救了你一条命。”
[1]醉酒男人端着酒杯,晃动的身体僵住了。
旁边和他一桌的一直笑意盈盈的同伴,笑声小了。
“你有几个女儿?”程凉抬眼问醉酒男人。
醉酒男人不说话了,被酒精熏得通红的眼睛浑浊不堪。
“你不用夸我,这敬酒我也喝不下。”程凉说,“下一次肝硬化,别来我们院了。”
嘈杂的烧烤店瞬间安静了。
那个醉酒男人端着杯子喘着粗气,手抖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