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酒精烧掉了中年男人的理智,他把那一整瓶本来打算感谢用的价值不菲的白酒都倒在了程凉的头上,满头满脑。
“触我霉头!”被众人拉走的时候,他还嘴里不干不净的骂着脏话,“给你小赤佬面子你还触我霉头。”
……
一片混乱。
还在片羊肉的店老板吐掉嘴里的烟也冲了进来,一手一个把几个闹事的都给丢了出去,这其中还包括了从头到尾没动手只动了嘴但是杀伤力极大的程凉。
***
深夜十二点四十。
程凉和盛夏坐在马路牙子上,盛夏手里拿着一大包餐巾纸,程凉手里还捏着几张擦过的。
高度酒挥发得快,程凉身上基本已经干了,只是一身的烧烤味和酒味,闻上去像个行走的醉汉。
“抱歉。”程凉撸了一把黏在一起的头发。
本来是过来陪她拍纪录片的,结果她没什么事,反而是他惹了麻烦。
“没事。”盛夏举举摄像机,“我都拍好了。”
她来这里本来就只是为了拍老板手起刀落切羊肉串的样子的。
程凉笑笑,又撸了一把头发。
盛夏于是就又抽出两张餐巾纸递给了程凉。
那个醉酒闹事的中年男人被他们那桌的人带走了,临上车还骂骂咧咧的想要冲过马路来找程凉麻烦。
他可能是个大公司的小领导,捧着他说好话的人挺多,有人一边拦一边跟那个中年男人说,人家小医生年纪轻不懂事,让他大人有大量,程凉是小孩子说话童言无忌之类的。
声音挺大,盛夏隔着大马路都被气笑了,太荒谬了,一群哄着做过肝移植的领导酗酒的人却说人家医生童言无忌。
“这人的女儿做移植手术那年刚刚职高毕业,本来她学校让她去参加春季高考,结果因为移植手术的事黄了。”
“他家一儿一女,手术前我听他在病房里跟他老婆说,女儿没事,女儿总是会嫁出去跟别人姓的,我们都给了她一条命了,要回个肝也是天经地义。”
程凉笑笑:“手术是成功了,可他手术后就来医院复查了一次,当时指标不对劲,林主任怀疑他又喝酒了可他不承认。”
现在不用怀疑了,他这熟练得烂醉如泥的样子就是用女儿三分之二的肝换来的。
当事人觉得理所当然。
而当年在当事人手术里当一助的程医生,被泼了一身酒,只希望这个病人以后再次肝硬化千万别再来他们医院。
这种无力感对于程凉来说并不是第一次,只是这次事情发生前他本来心情挺好,他本来是在帮一个正直的的小姑娘做点正直的事。
他有那么一瞬间离这些糟心事远了,然后又被兜头兜脑砸下来。
砸懵了,也腻烦了。
“近距离看医生生活,是不是挺没意思的?”他问她。
熟了就知道,他没什么好剖析的,治不好的病有很多,甚至像这样后悔帮人治病的情景,也时有发生。
他的生活还没有那个挥着大刀的老板来得酣畅淋漓。
盛夏摇摇头:“起码你还能记得他是谁。”
程凉看了盛夏一眼,失笑:“那么禽兽的人想不记住都难吧。”
这人在病房里的那段发言导致那段时间小护士都不乐意进病房帮那人换药。
“可你能记住的病人并不多啊。”盛夏接着话茬。
她的安慰很拙劣,程凉还很不给面子的揭穿她:“你是想安慰我,我能记住的禽兽不多,所以大部分人都还是正常人?”
盛夏:“……”
程凉扯着嘴角继续泼冷水:“可这大部分的正常人里面,我能治好的也不多。”
盛夏:“……”
这个人,不太好安慰。
她也不太会安慰人。
可今天这样的事,他是需要被安慰的。
他本来就是为了她才半夜三更来这么乱的地方的,结果被人淋了一瓶酒,因为一身酒气被出租车拒载,只能坐在马路牙子上用烧烤店老板丢给他们的廉价餐巾纸擦头。
“这边有一块没擦到。”盛夏换了种安慰方式,最直接的那种,抽了两张纸帮程凉把头上有块程凉擦了好几次都没有碰到的地方擦干净了。
擦得心无旁骛,擦完还顺手帮程凉把头上的那撮呆毛给撸平了。
可程凉没有办法心无旁骛。
他长那么大只有他亲妈帮他擦过头发,他亲妈属熊,一巴掌拍下来他头都没了,所以擦头发这件事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美好回忆。
他被盛夏这有点鲁莽的突然伸手吓着了,下一秒就又被她执着的摁下他呆毛的动作给逗乐了。
“你到底有多看不惯我头上这撮毛。”程凉把手上那些餐巾纸揉成一个球,对着几米远的垃圾桶做了个投篮的动作。
命中。
他肩膀看起来是基本没有大碍了。
得找个时间去剪头,把头顶的长毛都剪了,省得每次看到盛夏就忍不住想压头发。
盛夏也跟着笑,把手里的餐巾纸揉巴成团瞄准垃圾桶也丢了过去。
姿势标准,同样命中。
程凉惊讶的扬眉:“会打篮球?”
“小时候个子高,学过。”盛夏答,“可惜后来个子就再也没长了。”
程凉于是就又笑。
他心情看起来好了一点,盛夏歪着头,果然还是直接一点的方法更适合她。
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在大马路上往垃圾桶里投篮,以前觉得这动作中二得不行,现在做了,又觉得挺好玩。
于是又抽出两张纸帮程凉擦了擦衣领,揉成一团,又投了一次。
“你还上瘾了啊。”程凉哭笑不得。
小姑娘莽得横冲直撞的,也确实让他心情好了不少。
“其实,正常的病人肯定比刚才那样的病人多的。”结果盛夏又把话题拉了回来,“像我这样的病人也挺多的。”
“你这样的病人可不多。”程凉这次没有吐槽盛夏拙劣的安慰方式。
要都是盛夏这样爱惜身体懂得感恩不惹麻烦的病人,他累死在手术室都值得。
大部分的病人都在中间值。
“纪录片拍得怎么样了?”程凉换了话题。
医生病人的话题,他自己都没有想通,所以一点都不想聊。
“开头和结尾都搞定了,中间还得再拍四家店。”盛夏拿出手机,调出一个视频递给程凉,“这是结尾,已经剪好了。”
眼睛又亮晶晶了。
“那么喜欢拍纪录片?”程凉点开那个两分钟不到的视频。
并不是特别精美的画面,甚至有些粗糙。
热气腾腾的夏天夜晚,红红火火的炉灶,坐在路边呼朋唤友三五成群喝着酒的路人。
看得出是新手拍的,运镜和剪辑在程凉这个看了无数纪录片的人眼里显得十分稚嫩,但是程凉把手机还给盛夏的时候,很真心的夸了一句:“不错。”
那么坚定的认为纪录片就是她的梦想。
那么积极的迈出了第一步。
所以,不错。
被夸了之后这姑娘的眼睛笑得灿若星辰,所以,真的不错。
第二十七章 盛夏程凉
“……吃夜宵?”盛夏抱着设备包坐在网约车后座, 瞪大眼。
嗯,她果然还是意外的时候表情最好玩。
“刚才点的都浪费了。”程凉很有耐心的重复了一遍,“所以先绕道去吃点夜宵再回家。”
重复完还补充:“你也跟我一起吃点。”
陈述句, 没打算让人拒绝的句式。
盛夏还是瞪大眼。
她倒是知道医生其实也不见得每个人都过得很养生, 而且程凉今天晚上的奔波也确实是为了她,她似乎没有说不的立场……
可……
最终只能弱弱的表明自己的坚持:“我看着你吃就行了……”
程凉提醒她:“按照你的逻辑, 你这等于看着我去死。”
盛夏:“……”
你既然都知道为什么还要去吃!
程凉笑了。
他平时没那么喜欢逗人,尤其成年人, 逗起来没意思。
可逗盛夏很有意思。
“外科医生是练出来的。”程凉再次开口, 却没有再提夜宵,“先是站在手术室里看,再是自己拿模型拿水果拿生鸡蛋练,最后从缝合开始,一台一台的练。”
盛夏听得很专注。
程凉知道,盛夏肯定喜欢听这类的话,哪怕他这个开头没头没脑的。
“我都练过。”程凉说,“拿棉签吃饭,缝合生鸡蛋, 买猪肝回家切开又缝好……”
然后家里的阿姨辞职跑了,他被他亲妈揍了一条街。
“但是这些都没有上手术台效果好, 哪怕只是实习的时候站在无菌区外看,能学到的东西也比书上多。”
“我觉得,拍纪录片应该也是一样的。”程凉说, “你要拍这个主题,最好的方法还是实践。”
“你要劝大家不要吃夜宵,总得先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明知道吃夜宵不好却总是忍不住的原因。”
盛夏:“……”
程凉,用了五分钟, 从外科医生的成长之路开始讲起,劝她吃夜宵。
一本正经的。
说完还很严肃。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开始说俗语。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他开始胡说八道。
盛夏:“……我吃!”
她吃还不行么!
逗她真的很好玩。
程凉在网约车司机一言难尽的表情下笑出了声。
***
“你……”盛夏站在程凉选的夜宵店里,词穷。
程凉让网约车停在鹿城医大附属医院门口,吃夜宵的地点在医院里——住院部楼下的那个二十四小时咖啡店。
这个点的咖啡店里已经没什么人,程凉点了两杯牛奶,两份三明治,让服务员都装在了外卖的纸袋子里。
“走吧。”他转身冲还站在他身后发呆的盛夏笑,扬扬手里的纸袋,炫耀般的,“带你去个好地方。”
将近凌晨一点半,程凉兴致勃勃,盛夏也没觉得孤男寡女有什么不对,两人就这么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进黑沉沉的夜色。
其实医院靠近鹿城老城市中心,七月晚上一点多路边夜宵店正是生意最好的时候,城市的夜晚从来都不算安静,可架不住程凉一直带着盛夏往黑的地方走。
那是真的夜深人静,盛夏居然在车水马龙的市中心听到了几声蛐蛐叫。
这是她第一次知道鹿城市中心居然有那么多老胡同,程凉走得慢,她跟在程凉身后边走边拍。老旧路灯下的破旧胡同很适合入镜,和她之前拍的热气腾腾的夜宵店成了鲜明的对比。
很棒的素材,很适合剪进这部纪录片。
她每次停下来拍,程凉就也会停下来,夜宵纸袋子套在手腕,两手插兜,隐在阴影里避免自己破坏了盛夏镜头里的画面。
老胡同深夜也会有居民进出,每次陌生人骑着车从盛夏身边经过,程凉就会从阴影里走出来,以陪伴者的姿态站在盛夏旁边,于是好奇的陌生人也只是多看了盛夏几眼就又骑着车吱吱呀呀前行。
低矮老旧的平房里偶尔会传出婴儿啼哭声,会有看不清楚颜色的野猫突然蹿出冲着他们龇牙咧嘴,还没有拆除的电线杆上贴着各种小广告,还有人在上面随意涂鸦,贴着黄底黑字用毛笔手写的纸。
盛夏的镜头拉近,出于好奇,把纸上的字读了一遍。
“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个哭儿郎,路过此处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光。”[1]
她读得很轻,理解了纸面上意思之后,又认认真真的读了两遍。
好像读完三遍那家的哭儿郎就真的能一觉睡到大天光一样,读完了舒了一口气,又觉得自己的行为挺好笑,藏在摄像机后头的脸有些难为情的笑了。
“我第一次看到这种东西。”盛夏轻声解释。
现代都市,这样的人情味早就淹没在钢筋水泥里,人类用方便快捷替代了很多东西,仿佛越快就越没有浪费生命,短短几十年,总要做完所有事。
没有对错。
只是快捷久了,突然看到这样的哭贴,会忍不住停下脚步。
“鹿城早些时候的习俗。”程凉解释,手里的纸袋子窸窸窣窣。
“你小时候也贴过么?”夜深人静,两人说话的声音都不自觉放轻。
程凉笑了笑,摇头:“应该没有。”
他娘没那个耐心,哭了估计就是打一顿的事。
盛夏弯起眼睛,又拿着摄像机对焦把那张哭贴仔细的拍了下来。
“再往前走有一块空地。”程凉说,“以前人家里没有装空调,夏天都喜欢在那块空地上乘凉,时间久了就有人在那块空地上摆摊,也算是鹿城以前挺出名的夜宵点。”
“现在虽然没有了,但还有些不好搬动的破石凳石桌放在那里。”
拍下来应该也是很好的素材。
而且也方便他吃夜宵。
他快饿死了。
***
那确实是一大块空地,有点像以前村口的小广场。
住在这片老宅子的居民应该还经常来这里,空地并不破败,路灯虽然昏黄但没有坏,还留着几个藤编的椅子,水泥地上有孩子们用粉笔画过的痕迹,一格格的,是孩子们都喜欢玩的跳房子。
只是现在已经快凌晨两点,空地上人去楼空,用了很久的藤编椅上只有几只流浪猫惬意的躺着,看到有人来了也懒得挪位子,只是冲他们甩甩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