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甘老师想问问程主任,这个病例,我们医院能不能做?”院长把病例交给了程凉。
“为什么不愿意在市里做手术?”程凉问甘老师。
甘老师苦笑:“我母亲是苏县人,退休以后就回到苏县生活,去年我母亲因病去世了,我父亲就一直不愿意离开苏县。”
“远端胆管癌的手术挺复杂的,市里做不了,之前的医院是希望我们能去北京或者上海做,我父亲说不行,太远了,万一死在手术台上,就找不到我母亲了。”
或许甘老师本身就是作家,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说的很清楚,用词很动人。
她说到她父亲怕死后找不到她母亲的时候,盛夏抬头,正好看到程凉也往她这里看了一眼。
面上不显,可是心里,都有些动容。
“他不愿意做手术就自己签字出院了,我也是看了新闻才知道我们县里现在也有肝胆外科专家,就想来碰碰运气,您看,这手术咱们县里能做吗?”
程凉在低头看病例。
院长明显是很想接下这个病例,但是程凉没点头他也不敢随便答应,只能在旁边跟着看病例,几张纸被他反反复复的看了好几次。
“你父亲现在这个情况,之前的医生应该也是建议你父亲做肝门胆管癌根治术的吧?”程凉问甘老师。
“我之前去过四家医院,每家医院的手术方案都不太一样,上海一家建议我们做腹腔镜,北京那家建议开腹手术的,其他两家都没打算接。”
程凉沉吟了一会,说:“腹腔镜和开腹只是手段,主要还是得考虑肿瘤的位置和你父亲现在的身体情况。”
“你父亲这个情况,我还是建议最好去北上广这些大城市。现在苏县医院的手术水平做这个手术可能还是勉强。”程凉放下了手里的病例,“抱歉。”
甘老师一愣。
院长在旁边很想让程凉再考虑考虑,又不能当着家属的面说,摄像机还拍着,于是只能坐着保持笑容问程凉:“怎么个勉强法?”
你要的设备我们哪次没给你买!
你要的人我们哪次没给过工资!
这种情况下,为了你的纪录片角落还杵着个摄像机,你现在跟我说水平还是勉强?!
程凉解释:“北上广一线城市的三甲医院里有SpyGlass DS成像系统,手术更直观,准确度更好,如果有条件,真的没有必要一定要在县里做这个手术。”
院长梗着的脖子缩回去一点。
行,这设备真买不起。
“而且这个手术术前要做3D重建,术前规划的越详细,手术的风险就会越小。”程凉很诚恳,“所以我很不建议您和您父亲在这里冒险。”
院长对这个倒是有话要说了:“这个术前规划你可以和鹿城那边做联合会诊的,之前那个全院抢救的病人,不就是这么做的吗?”
程凉没接话。
甘老师看着程凉问:“那也就是说,其实苏县医院现在是可以做这个手术的,只是设备上面还跟不上对吧?”
程凉想了想,给了个简单一点的比喻:“这个手术的成功率在北上广大城市,会比在县城做高一倍。”
“但是对于病人和病人家属来说,成功率就只有百分之百和百分之零。”甘老师接了下去。
“程医生。”甘老师说,“我就这么跟您说吧,我父亲这个病,如果不在苏县医院手术,他就只愿意保守治疗等死。”
“手术了,他可能能活,不手术,我就得在去年母亲病逝之后今年又要送走我的父亲。”
“他是不会去北上广甚至不会去市里做手术的,他现在的情况,其实更想做的是去陪我母亲。”
“所以程医生,我恳请您帮帮忙,术前协议我可以找律师签,能让我父亲在苏县医院做手术,是他的愿望。”
“现在正在拍摄的摄像机也可以作证。”甘老师看着盛夏的方向,“我们甘家书香世家,不是那种会撒泼打滚医闹的人,我在来苏县医院之前,去了全国所有能做这个手术的医院,清楚的知道这个手术的所有风险,在清晰的知道的情况下,我和我父亲选择在苏县完成这个手术,这样,可以吗?”
这段话是对着摄像机说的。
可甘老师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程凉还是没有马上答应。
他到最后都只同意院长想出来的折中方案,先让甘老师父亲入院,先做术前规划,如果甘老师的父亲情况还可以并且肿瘤位置不会太复杂,再考虑是否要进行后续的手术治疗。
按照院长的说法,现在病人有梗阻性黄疸,也一样得入院治疗。
其实盛夏知道,这个手术要是能在苏县做,如果成功的话,对程凉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就算不成功,病人家属在院长室当着摄像机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其实医生的压力真的会小很多。
程凉不是怕不成功,他是在为病人考虑。
他始终都是这样,最开始计划的十二指肠手术也一直都是这个态度,遇到可以做的病人,他会做,但是他做之前肯定会让病人去选择条件更好的医院,因为好的设备真的可以提高手术成功率。
他的事业,始终是建立在治愈病人这个前提下的。
他从没沽名钓誉过。
盛夏有些骄傲。
所以晚上吃晚饭的时候很配合的吃掉了一个鸡腿。
他们现在晚饭都去三楼吃,因为这该死的隔音效果,程凉现在每天都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要把一楼开放出去,这边房子便宜,买两幢楼也不是不行,他当时为什么要突然抠门。
当然,这个念头他不敢说。
说出来盛夏一定会用那种你个败家子神经病的眼神看他……
他最近经常收获这种眼神。
尤其是盛夏发现他连洗发水沐浴露用的居然都是某小国手工制的之后,她举着手里查出来的价格对他进行了灵魂拷问:“你为什么洗护的东西用的那么贵,却舍不得买防晒霜和擦脸的?”
“我买了。”程凉打开柜子给她看,一排的连包装盒都没拆的护肤品,“但是我忘记用了。”
盛夏:“…………”
他差点被打。
但是,就是开心。
整天乐的跟二愣子似的,昨天晚上半夜实在快乐的睡不着,干脆蹲在走廊上看盛夏房间门缝里的灯光,看了五分钟,觉得这个姿势可能真的像变态并且值得报警,于是又乐呵呵的回房间了。
这种时刻冒幸福泡泡的快乐甚至压过了工作上的压力,他今天一直到吃完晚饭洗完碗,看到盛夏在查那个甘老师写过什么书,才想起来他们还有这件事没讨论。
“这个甘老师写了好多书。”盛夏随便点开了一本,发现甘老师的书大部分都是写父母爱情的。
“她父亲那个手术不好做。”程凉擦干净手,把盛夏捞到怀里,下巴放在她头顶一起看盛夏的笔记本页面。
确实,很多的父母爱情,还有她父母的合照。
她上面写,母亲去世以后她父亲有很长一段时间对外界失去了反应,她担心是老年痴呆,送到医院以后才查出来远端胆管癌。
她在书里说,她父亲很平静的接受了这件事,觉得这是他和她母亲约好的同生共死的誓言生效了。
她说,她父亲会同意继续治疗,其实只是在尽一个做父亲的责任,接受,但不积极。
很让人唏嘘的文字。
“他这手术其实比腔镜胰十二指肠更难做。”程凉说,“病变部位在哪里,是否侵犯血管,这些都得在术中做决断,对手术的助理要求也很高,我现在的一助做这个手术过于勉强了。”
盛夏仰头看他:“那如果甘老师和她父亲坚持不去大医院呢?”
“等明天她父亲送过来了做完全部检查再说,只要能有希望,我还是会试试。”程凉说。
盛夏于是就弯着眼睛笑。
“笑什么?”程凉就贴着盛夏的耳根,问得很轻。
盛夏缩缩脖子,微红着耳朵:“就……挺骄傲的。”
程凉一怔。
盛夏转头看着他:“就是,我男朋友这样,我很骄傲。”
特别骄傲。
拿着摄像机都想昂首挺胸。
程凉吻上去的时候,第一万次唾弃这幢房子的隔音。
当时在卫生所,肯定不行,第一次不能那么寒碜。
小白屋,屁话当然也不行,隔音这个样子万一……的时候楼下小白大吼一声王炸,他真的会下去把他们都炸了。
所以现在只能这样,越吻越深。
越深,越觉得,操蛋了真的,他现在就想结婚怎么办……
第七十九章 一更
甘老师的父亲很儒雅, 穿着唐装头发一丝不苟,不像是病人,倒像是来探望病人的家属。
他很尊敬程凉, 他说他看过程凉的新闻, 知道程凉为了苏县的医疗做出了多大的贡献,他跟程凉说:“程主任啊, 我知道你们为了让苏县能做外科手术做了多少努力,我们苏县人民, 很谢谢您啊。”
程凉戴着口罩握着甘老师父亲的手。
盛夏藏在摄像机背后的眼睛有些酸涩, 这是第一次,她第一次听到病人跟程凉说这样的话,病人说,我知道医生您做了多少努力,我们很谢谢您。
这是最好的夸奖。
哪怕程凉这人现在看起来没太大反应,但是晚上肯定会多吃一碗饭。
“所以,您就做了我这个手术吧。”甘老师的父亲说,“让你们手术团队的小年轻都能好好学学,就算手术失败了, 也是一个宝贵经验。”
甘老师皱眉。
于是甘老师父亲就改口:“要是手术成功了,就更是一个宝贵经验了。”
“我们先做检查, 再做评估。”程凉说。
一如既往的,不给病人过多的期望。
这种时候的程凉,就会显得冷漠不近人情, 和三年前术前沟通的时候逼着盛夏好好看清楚后遗症的那个医生完全不同。
这算是程凉这三年来修炼出来的本领。
他已经学会隐藏情绪,学会不在病人面前展露自己的想法,不管他是喜欢这个病人还是厌烦这个病人,病人都再也没有机会知道了。
三年, 能磨砺出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专业医生。
现在,只有盛夏知道,这样的医生会看心情洗衣服,心情好了多吃一碗饭,心情不好了就开始瞎洗衣服,比如硬是要把牦牛毯这种厚重的东西用轻薄模式洗,导致那台一直会用机器声音和程凉吵架的洗衣机发出老牛拉犁的声音。
这个男人,其实仍然幼稚。
只是这种幼稚在外人面前,再也看不到一丝一毫。
程凉终于学会了隐藏,也学会了在自己爱的人面前倾诉。
他最开始不愿倾诉是因为不想传播负能量,现在学会了倾诉,发现其实是可以有不那么负能量的倾诉方法的。
人类的喜怒哀乐都是互通的。
心底藏着踏实笃定的幸福,说出来的那些人间苦难,就会变得有立脚的地方,站稳了,就不容易晃。
比如现在。
一整天手术做完,回到办公室已经十一点多,当天晚上值班的主治医生弄完最后一份病例回值班室睡觉了,办公室里只剩下盛夏和程凉。
盛夏最近除了自己的剪辑,还得兼顾小白那边传上来的素材,丁教授那里也分了一部分给她,她连聊天都没时间了,每天不是跟拍就是窝在房间里剪视频,戴着一副巨框的防蓝光眼镜,还戴着口罩,没时间洗头头上扣着棒球帽,一整张脸上都是电脑反光。
坐在电脑面前,蓝幽幽的。
“你今天怎么一整天都戴着口罩?”程凉弯腰看她。
他早上查房之后就一直在手术室,出来的时候看到盛夏就是这个样子,现在大家都下班了,她还是这个样子。
“有点感冒。”盛夏声音瓮声瓮气,先表清白,“下午去测了核酸,阴性的没有问题……”
话还没说完,额头上就滴了一声。
医院里就是方便。
盛夏:“……应该没发烧吧,下午的时候还是正常体温。”
“37.6。”程凉摘下盛夏的眼镜,拿下她的口罩,她一张脸都闷红了。
“你先把这杯水喝了,我去买点药。”程凉倒了杯开水给盛夏,自己拿着手机就出去了,走两步回头,“在这别动等我回来。”
火急火燎的。
盛夏捧着杯子喝了两口水,重新戴上眼镜开始工作。
她一感冒就发烧,不容易好,反正一年到头总能有个一两次。
倒不如趁现在先把最后几分钟弄完,回家吃了药就能早点睡。
程凉应该也是这么想的。
所以回来的速度很快,回来以后迅速把自己桌上的东西塞到包里,然后开始塞她的。
“最后两分钟。”盛夏鼻塞,声音很闷,“马上马上。”
程凉倒也没催她,从刚买来的那一袋子东西里拆了一包,啪叽一下贴到盛夏的脑门上。
盛夏:“?”
“退烧贴。”程凉说。
医生就是医生,虽然是外科医生……
不得不说,效果奇佳,盛夏真的瞬间从晕乎乎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剪完最后两分钟,伸手拿刚才程凉拆过的包装看。
“你干吗?”程凉在帮她收拾东西,看她居然把那个退烧贴包装拍下来了。
“挺好用的。”盛夏摁脑门,感受了一下退烧贴软绵绵凉飕飕的手感,“下次可以多买点随身带。”
程凉:“……你现在还经常低烧不退吗?”
他记得她以前的病历里有一段,感冒后容易低烧不退。
“偶尔,一年一两次。”盛夏鼻子也红彤彤的,“从小就这样,每年体检都没什么事,我没那么娇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