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阿姨觉得盛夏这样的孩子,是会有大出息的。
可就是这么一个大有前途的孩子,心地还很好。
昨天盛夏和程医生聊完回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她面前两眼亮晶晶地告诉她,她手术前可以先找个信得过的人做委托人。
“不是家人也可以的。”盛夏得到了程凉肯定的答复,终于可以把自己心里藏着的想法宣之于口,“只要是你信得过的人就行。”
刘阿姨当时心情复杂到只能拉着盛夏的手半晌说不出话,她太羡慕这孩子的父母了。
她只能紧紧握着盛夏的手,不停地点头。
一觉睡醒,病就好了。
她给了盛夏最美好的祝福,看着盛夏躺在病床上被护工推进电梯,她的好朋友一脸紧张地跟着跑,然后被护士拦在了电梯门口:“家属去四楼手术等候区等。”
被拦住的唐采西眼眶都红了,冲着电梯吼了一声:“你快点出来啊,我害怕!”
这话太荒唐了,盛夏笑了,护士也笑了。
真好啊,刘阿姨看着热热闹闹的走廊。
好人,一定会有好报的。
***
躺平被人推着走对于盛夏来说是个很新奇的体验,她终于知道影视作品里那些进医院的人为什么总有天花板的镜头了,因为躺着只能看到天花板。
医院天花板上的白炽光灯一盏盏地后退,自动门一扇扇地开启又合上,病床滚轮在地上快速摩擦的嘎吱声,还有越来越冷的温度。
盛夏咽了口唾沫,紧张恐惧的实感开始变得无法忽略。
“这也是种体验。”她告诉自己。
“这也是一种历练。”她裹在被子里的手握着拳给自己打气。
然后护工就把她推到了一个大房间里,里面并排躺了四五个和她一样被棉被裹着的病人。
“……到了么?”盛夏懵了,支起脑袋。
这手术室和她想象的不一样啊,大通铺的?
“先在这里等,轮到你了会有人推你进去。”护工莞尔,“这里是等候室。”
盛夏脸一红,重新躺平。
这种感觉太诡异了,她侧头就能看到旁边挨着她躺的陌生人,那个中年人也一样被被子裹得严严实实,见她侧头,还冲她笑:“这么年轻,做什么手术啊?”
“……”这样的环境聊天,盛夏艰难地也跟着笑笑,“胆结石。”
“我开肚子,肠子。”那中年人倒是豪迈。
“……”盛夏看着这一屋子裹成蝉蛹的病人,都反穿着病号服,脸上带着忐忑,想了想,开口,“加油。”
一起加油。
一等待室的人都安静了一瞬,有人笑出了声。
在旁边等叫号推人的护工也笑了,多看了盛夏两眼,推盛夏进手术室的时候,还特意多讲了两句:“手术室是单独的,你进去之后自己爬到手术台上等着,会有护士过来的。”
“里面会有点冷。”陌生的护工很友善地笑,“加油。”
手术室里确实很冷,也是盛夏在影视剧里看到过的样子,盛夏躺在冰凉坚硬的手术台上没多久,几个护士和一个戴着口罩的医生就从自动门外进来了。
“盛夏是么?”护士确认盛夏的名字,得到肯定答复后就把推车里的药水瓶一个个挂到药水杆上。
盛夏此刻为了抗拒紧张,脑子里已经全是单词,除了英文的还有鹿城方言。
“喝酒吗?”坐在仪器旁的医生冷不丁问了一句。
“啊?”盛夏脑子再一次短路,“要喝酒吗?现在?”
嗤得一声笑,来自于刚刚从门外进来的程凉。
麻醉医生哭笑不得:“我问你平时喝酒吗?酒量怎么样?”
“……”盛夏涨红脸,“没喝过酒。”
“别紧张。”麻醉医生见怪不怪,转头看向程凉,“今天怎么进来这么早?”
“隔壁比较顺利。”程凉站在一旁看着盛夏。
因为刚才的小插曲,她尴尬地一直盯着手术台上的手术灯,抿着嘴。
程凉一哂,他还以为这嘚瑟的家伙不会紧张呢,结果现在拳头都握起来了。
这样看起来小小一只满身戒备的样子,倒也很有趣。
她昨天在办公室里说今天要辛苦他了,言真意切的。
他看着盛夏因为麻醉起效逐渐失去意识,走上前接过了手术刀。
***
真的就是睡了一觉。
将醒未醒的时间很长,她感觉自己被人叫醒,感觉自己似乎送回病房抬上病床,然后耳边就是唐采西没完没了吸鼻子的声音。
“……你到底在哭什么?”还是很想睡的盛夏被这吸鼻子的声音吵得脑仁疼,嘶哑着嗓子开口。
“我没哭。”唐采西看盛夏眼睛终于睁大了,“护士说你这几个小时不能睡着,我刚才在手术室外门哭太久了嗓子痛不想讲话,只能用鼻涕来吵你。”
盛夏:“……”
她真是个合格的闺蜜。
“手术很顺利。”合格的闺蜜先把最重要的事情给说了,“刚才医生跟我说了一堆专有名词,好像就是你的胆囊黏连问题不严重,胆管也不短,反正就是漂亮的割掉了。”
盛夏松了口气,对着天花板耶了一声权当庆祝。
她纠结了一年多的大事,终于做完了。
“我跟你说……”说了嗓子痛的唐采西似乎重新开嗓了,兴高采烈,“我研究了下,感觉我应该可以割个阑尾什么的,到时候就轮到你在手术室外等着了。妈呀吓死我了真的!真该让你也感受一下!”
盛夏:“……说点人话行么?”
“痛么?”唐采西说人话了。
“现在没感觉。”盛夏嗓子还是哑的,身体还是麻的,做梦一样看着护士在她旁边来来回回地忙碌。
诡异的是忙碌的护士好像在憋笑。
尤其是那个小护士小刘,因为资历浅,平时喜欢一本正经板着脸,现在也憋得脸都红了。
盛夏困惑地看向唐采西。
唐采西凭借多年姐妹的默契一秒读懂,两手端着椅子往病床旁边使劲挪了挪,神秘兮兮的:“你手术的时候干了件大事。”
盛夏:“?”
唐采西继续神秘兮兮:“我在手术室外门等的时候听出来的护士说的,你在麻醉快醒的时候拽着程医生的衣服要微信号,好像差点把人程医生的手术服拽破了。”
盛夏:“???”
“手劲特别大的那种,一定要程医生把微信号给你,还说你很清醒,你一定能记得住。”唐采西斜睨盛夏,“你记住了么,程医生的微信号?”
盛夏:“……他给了?”
这就更震惊了。
“能不给么?”旁边的小刘忍不住了,“你死都不撒手,人家程医生的手术服领子都快被你拽到肚脐眼了。”
盛夏:“……我么,为什么啊?”
虽然是她做的,但是她想不出自己这么做的动机……
小刘憋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你让程医生加油。”
盛夏:“……”
“你说加了微信,等你出院了就可以微信继续给他加油。”小刘弄完盛夏身上的生命检测仪,补充,“特别执着。”
盛夏觉得自己的脸要烧起来了。
“你要说程医生长得好跟他要微信我还能理解。”唐采西补了一脚,“你加油站的么?麻醉了还要给医生加油,人家医生需要你加油么?”
盛夏:“……”
“就可惜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小刘仍然笑眯眯,“这好像是程医生第一次留微信给病人。”
不过估计程凉会留也是因为知道盛夏麻醉清醒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盛夏被调侃的讪讪的笑。
程凉,看起来很需要加油么?
她想。
能让她那么执着,是得看起来多可怜啊……
***
周四是肝胆外科的手术日,程凉今天排了三台手术,剩下的都是帮林主任打下手的大手术。
一如既往地累,下了手术台之后他在更衣室里冲了个澡。
然后就想到了盛夏。
病人手术全麻苏醒前的感受类似醉酒,失态的人有很多,飙英文的,吐露心声的,说奇奇怪怪话的。
跟他要联系方式的也有,甚至还有觉得他好看调戏他的,男的女的他都遇到过。
大多都是一笑而过的事,病人神志不清,他则在最后手术收尾,各忙各的罢了。
但是盛夏,不太一样。
她那双清澈的黑白分明的看起来一点阴影都没有的眼睛就那样盯着他,然后跟他说:“程医生,你要加油。”
当时旁边人都在笑,只有他藏在口罩后的脸是木的。
“这世界并不美好。”盛夏开始说胡话,“但是大家都总会想活下去,不管活着多难多丑陋,人都会想活下去。”
“所以,你要加油。”她真诚地伸出手,试图和程凉击掌。
旁边的麻醉医生快要笑死:“这么正能量的病人我真是第一次看到,你到底做了什么让她那么不放心啊?”
程凉:“……”
他只是,在她面前没有压住暴躁。
所以他在她问微信号的时候,下意识报了出来,哪怕知道她清醒以后根本不会记得。
就是报出来了。
哪怕当时盛夏是清醒的,他也会给她。
第十二章 盛夏程凉
手术后的那个晚上,盛夏一直半梦半醒。
最开始护士要求她不能睡着,不能喝水,尽量在床上自己多挪动几下方便排气。
盛夏是个拿到指令就认真执行的人,所以就算没有唐采西在她旁边一直叨叨,她也能强迫自己保持清醒每隔几分钟就挪挪屁股。
更何况号称嗓子痛的唐采西,因为在手术室外等待的刺激感觉还没下去,亢奋叨叨的没完没了,一开始糗她要给医生加油的执着,后来又排揎她的计划强迫症,最后开始跟她形容手术等候室有多可怕,护士叫她名字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宛如一个等待自己老婆生产的老父亲。
“刘阿姨呢?”盛夏问唐采西。
盛夏进病房后就没有再看到刘阿姨,一开始以为她又和林主任去讨论手术方案了,但好几个小时过去了,隔壁病床还是空的。
“啊,我忘记跟你说了。”唐采西一拍脑门,“今天下午事太多了,差点忘了。”
“刘阿姨请假出去了。”唐采西说,“你手术中途护士让我下来收拾床头柜上东西的时候走的。”
盛夏蹙眉。
“说是出去卖房子筹钱做手术。”唐采西说,“她还让我跟你告别,说她这次出去得三四天,到时候你应该就出院了。”
刘阿姨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就不说再见了。”
刘阿姨迷信,医院这种地方不能带很多东西不能说再见,她等盛夏进了手术室才走,走的时候带走了盛夏送给她的那套一次性洗漱用品。
盛夏看着刘阿姨的床位,呢喃:“不知道她有没有选好自己的委托人。”
不知道她有没有找到她可以信赖的人,不知道她手术会不会成功,不知道她能不能看到那部连续剧的大结局。
“会的。”唐采西笑,学着刘阿姨的语气,“做了手术,一觉睡醒病就好了。”
她们都没说再见,所以,她一定会好起来的。
***
手术后第二天,护士帮盛夏拆掉了身上贴着检测心跳血压的连接线,拔了尿管,身上所有外接的东西除了挂水的留置针其他都去掉了,盛夏一身轻松,整个人总算清醒了一点。
她还在发低烧,不过护士说这属于术后正常反应,不超过38.5问题就不大。
剩下的,就是漫长的恢复期。
护士叮嘱盛夏一定要下床多活动,盛夏也就真的咬着牙每天下床四五次,每次都扶着唐采西绕着长长的走廊一圈圈地走。
有的时候,会遇到程凉。
他白天基本都泡在手术室或者门诊,只有傍晚或晚上才会出现在走廊里,那时候通常都耷拉着眼皮,浑身散发着唐采西说的枯朽气息。
只是盛夏觉得,他和她之间的气氛有些诡异。
她是因为麻醉后的那通闹觉得不好意思,她不知道程凉是因为什么,她甚至感觉程凉在躲她。
可能是怕她想起他的微信号吧,盛夏想,毕竟被病人知道私人微信号对于医生来说确实是很大的困扰。
“程医生,我不记得了。”所以正直的盛夏在手术后第三天一个人溜达的时候再次遇到程凉,叫住了他,“麻醉后问你要的微信号我已经不记得了。”
程凉挑挑眼尾,眼下的泪痣动了动:“什么?”
“所以我不会出院后还联系你的。”盛夏说,十分抱歉。
她以后肯定滴酒不碰,因为麻醉这件事告诉她,她酒品应该很差。
程凉站着没动,半晌,开口报了一串数字。
盛夏:“?”
“我的微信号。”程凉说,“你不是说你不记得了么?”
盛夏瞪圆了眼。
“你现在这种情况出来身边一定要陪着人。”程凉一秒换回了医生状态。
“西西去打饭了……”盛夏下意识接话,脑子里的数字还在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