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他们家来了好多人,盛夏看到了刘阿姨之前被保安赶出去的老公,她儿子,穿着孕妇装还没有显怀的儿媳妇,三个人,脸色都很难看。
“我不可能会同意的。”刘阿姨老公还没走进病房就黑着脸,“手术有风险的你晓得伐啦?医生为什么要劝你做手术,那是因为他们医院就是要赚钱的!就你耳朵根子软随便什么人跟你说话你都信。”
声音很大,尤其那句医院也是要赚钱的,几乎是吼出来的,整层住院楼应该都听见了。
刘阿姨又气又急,身体虚没力气站起来拉她老公,只能狠狠的拍着病床床板压着嗓子:“你进来!你进来把门关起来说话小声一点!”
她八卦了一辈子,最怕的就是被人八卦。
可她的男人却一副就是来闹事的模样,还杵在病房门口粗声粗气的吼:“我又没有做亏心事!我做什么要小声一点?!亏心的是这黑心的医院!治不好病!连要死的人的钱都要赚!”
护士从他们一家人进了病区就开始警戒,此刻已经打算联系保安了。
刘阿姨急得眼睛都红了,也扯着嗓门大喊了一声:“你老婆还没死你就找了别的女人换了家里的锁,你这还叫没做亏心事?!”
刘阿姨一家人都愣住了。
盛夏也愣住了。
只有刘阿姨一个人坐在床上喘着粗气,涨红的脖子青筋直冒。
“都进来!”她嘶哑的吼,“我就是个快要死的人了,面子也不要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们健健康康的还要活很久,要是不想这辈子都被人戳着脊梁骨,就把门关上,进来说!”
“你……”那男人在门口纠结了半晌,居然真的就进来了,声音也小了很多,“又是哪个黑心肠的死八婆跟你乱说话了?”
刘阿姨喘着气嗤笑:“我八卦了人家一辈子,小区里面哪家人白事哪家人红事我都知道得清清楚楚,怎么可能连自己男人偷腥了我还一点都不知道的。”
男人不说话了。
刘阿姨的儿媳妇偷偷的捏了下刘阿姨儿子的手臂,她那个瘦弱的儿子期期艾艾的坐到刘阿姨旁边,喊了一声妈。
刘阿姨转头看着他。
那天不欢而散之后她儿子就再也没有来过医院,两三天没见,刘阿姨人又瘦了,整个人骨瘦嶙峋,脸上透着黑森森的死气。
刘阿姨儿子梗着脖子,这一声妈之后剩下的话就说不出口了。
“要买学区房对吧。”刘阿姨反而笑了,“还想买个大的对吧。”
刘阿姨儿媳妇站在那里,不自在的打断:“妈,这些事您就别操心了,好好养病。”
“我快死了。”刘阿姨看着这位儿媳妇,“现在不操心,难道打算入土了托梦给你么?”
这儿媳妇是她儿子相了半年亲相回来的,其实还算乖,比起她亲儿子和亲老公,她儿媳妇最多也就是拾掇着人买房罢了。
“你为什么想买房子我知道。”刘阿姨倾身拿着杯子喝了一口水,“现在的房子是你们婚前买的,房产证上没你的名字,到底是不靠谱的。现在嫁的男人不省心,婆婆眼看要走了,公公又被外面的狐狸精迷得五迷三道的,你怕你再不捞点什么,以后孩子和你都得吃苦。”
“买学区房,是对的。”刘阿姨说。
刘阿姨儿子眼睛一亮。
“但是把早餐店和房子一起卖了买套大的,就不对了。”刘阿姨看都不看自己的儿子,拉着儿媳妇的手继续说。
“小颖啊,你公公现在有人要,是因为他手里有钱,好歹还是个早餐店的老板。他是没有退休工资的,早餐店没了他没了生计,你觉得哪家的狐狸精会要这样的老男人?”
刘阿姨儿媳妇一怔。
“你买套大的,他到时候还得跟着你们住,这你想过没有?”刘阿姨问。
歪着头,问得慢吞吞的。
却把几个人的脸都问得煞白煞白。
一个并不孝顺的儿子,自然是不会想带上自己老父亲一起过日子的,亲儿子都不想,更何况儿媳妇。
“你公公的如意算盘呢,我也知道。”刘阿姨半躺在床上,“早餐店一直都是我在操持的,我动不了之后他也就倒买倒卖点油条豆浆,做生意不诚心老想着占便宜买来的东西都不新鲜,生意越来越差。”
“他是不想做事了,干脆装大方把东西都卖了,以后吃住就都靠儿子。”
“他做得出来的。”刘阿姨看着自己的老公,重复,“他做得出来的。”
“死三八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呢!”刘阿姨老公色厉内荏的喊了一句。
“我这乱七八糟的话,哪一句是错的?”刘阿姨反问。
刘阿姨老公涨红着脸,只能呢喃重复着:“你就是病糊涂了,你这种情况说的话不算数的,做不得数的。”
刘阿姨没理他。
她像是变了一个人,从那天晚上想通要做手术之后,她就像是披上了铠甲,抛掉了尊严,把自己家里烂到根里的事情都挖出来摆在他们面前。
她只要活下去。
“所以我想过了。”刘阿姨看着她的家人,“学区房还是买,但是你们两个工资低,量力而为买个小的一家三口住就够了。把我们现在住的房子卖了,也就差不多了。”
“至于早餐店的门面房,也卖了,但是这钱不能给你们两个小的,这钱,我和你爸爸一人一半。”刘阿姨继续说,“我那一半用来给我救命,至于你爸的,就给他养老,你们不想管他,就随他去。”
“你们看,成不成?”刘阿姨没有问她老公,她直接看着她儿媳妇。
围观了全程的盛夏在刘阿姨看过来的时候冲她竖了竖大拇指。
阿姨您那些天天家长里短的电视剧,真没白看??
第九章 程凉
病重的刘阿姨用毕生家长里短积攒的内力给自己争取到一个让家属和林主任和平详谈的机会,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她的家人再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说一切都等和林主任谈完了再说。
病房里又一次恢复了安静,刘阿姨那些神态各异心思不同的家人都低着头玩手机,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而打了一场胜仗的刘阿姨,半靠在床边,焦黑的病容平静无波,无喜无忧。
她只是想要活下去,把握所有的机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
哪怕她最亲的人都觉得救活她的代价太大,不值得让活着的人倾尽所有。
她并没有让他们倾尽所有,她只是拿回了自己应得的那一份,作为一个家庭的女主人,作为孩子的妈妈,作为男人的妻子应该拿的那一份。
她很想念她已经过世多年的母亲,她嫁人以后每次囊中羞涩就会去母亲家里坐一会,什么都不说,走的时候母亲总会往她的口袋里塞一点钱。
现在,再也没有那么爱她的人了。
***
住院部十八楼那天第二件事,发生在临近傍晚,盛夏和护士打了招呼去食堂吃了晚饭,回来时经过医生办公室,发现里面站满了人。
医生只有林主任和程凉两个,对面是十几个气势汹汹的陌生人,拉着白底黑字的横幅,头上系着白带子。
门口还站着记者。
医闹。
盛夏看到楼下的值班民警和医院保安都已经在里面了,只是不管怎么劝阻推拉,里面为首的那两个四五十岁的男人就是赖地不起,叫嚷着黑心医生杀人了。
“林主任前天下午的那场惠普尔手术(1),患者术后出血。”知情的护士在身后小声议论,“林主任跟家属说需要立刻手术,结果家属不肯,说医院讹钱,自己做手术出错了出血要再次手术还要再收一次钱,死活不肯签字手术。”
“结果在ICU拖了两天,人就没了。”护士压低声音,“明明都已经找到出血点了,手术后就能救回来的,不但不签字还拉着不让主任做手术,活生生把人给拖死了。”
“结果现在还来闹,找了记者,在大门口拉横幅,让医院赔钱。”
“那现在怎么办?”新来的实习护士第一次遇到这种事,联想到社会新闻,有些慌乱,“是不是要报警?我们下面值班的民警就两个人。”
“应该没事,两个儿子都控制住了。”护士长是见惯了的,很冷静,“别都在这里杵着,该干嘛干嘛去。”
场面看起来确实控制住了,两个在地上撒泼打滚的人已经被民警压在地上无法动弹,跟过来一起闹事的其他人也没有多余动作,盛夏看到林主任和程凉站在一起,程凉脸上的表情淡淡,生冷疏离。
变故是一瞬间发生的。
一起闹事的人群里突然冲出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一脚踹翻站在医生面前的保安,伸手就拽住了林主任的头发。
可怜林主任五十多岁了,被他这一拽差点整个人往地上摔,幸亏站在旁边的程凉动作极快,一把拉住了林主任,另外一只手伸过去想掰开那个年轻人的手。
“你别过来!”年轻人空着的那只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掏出一把裁纸刀,直接朝程凉挥了过去。
程凉一手还拉着林主任,半个身体毫无防备地对着那个年轻人,就算他运动神经发达动作很快,也只来得及闪身避开那把裁纸刀,林主任却是拽不回来了。
“你们都别过来!”年轻人一举得逞之后变得异常亢奋,一边勒着林主任的脖子往后退,一边拿着裁纸刀对着想要冲上前的保安胡乱挥舞,“过来我就捅死他!”
一分钟前只是围观看戏的人群里有人尖叫,见多识广的护士长白着脸让大家后退,一片嘈杂里,只有程凉没什么表情地在问那个年轻人:“你想要干什么?”
年轻人拿着刀喘着粗气。
“你们本来只是普通的闹事,等场面稳定下来就可以坐下来和我们医务科的同事谈诉求了。”程凉一边的白大褂为了躲避刚才的裁纸刀被划了一道很长的口子,飘飘荡荡的露出了里面灰青色的衬衫,“但是你现在这样一闹,就不是普通闹事了。”
年轻人瞪着眼睛看他,仍然不说话。
“林主任年纪大了血压高,你这样拽着他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下半辈子也就毁了。”程凉的声音不大,语气也并不凶狠,但就是让人听得后背都凉飕飕的,“有诉求就说诉求,不要把事情越闹越大。”
“小森,把人放了。”被压在地上的中年男人居然也开始劝,“我们就是来谈赔偿的,你这样是干什么?”
对程凉的话无动于衷的年轻人却对中年男人这两句话反应很大:“赔偿?!爷爷一条命都没了他们拿什么赔偿?!”
“我要让这草菅人命的医生在爷爷灵堂前跪着披麻戴孝!”年轻人发狠地使劲勒住林主任的脖子。
林主任的脸迅速涨红,怕挣扎会更加刺激他,只能一动不动地任他拽来拽去,只是一双手很不自然地悬空用力,生怕推搡间伤到了手。
那是得救人的外科医生的手。
“你爷爷手术的时候你不在现场吧?”程凉再一次开口。
这个话题终于吸引了年轻人,他恶狠狠地说:“要不是我在外地,我根本不会让你们这帮庸医碰我爷爷!”
程凉状似无意地往旁边挪了一步,那年轻人的目光下意识地跟着程凉动。
“你爷爷的手术术后出血是可能发生的问题之一,其实很好解决。”程凉一边说一边继续挪动,破掉的白大褂晃晃悠悠。
那年轻人为了更清楚地听到程凉说什么,拽着林主任也跟着走了一步。
他身后不远的地方,就是压着中年男人一直在伺机而动的民警。
“只要找到出血点。”程凉继续慢吞吞地一边说一边挪步,“重新做个小手术就可以解决……”
后面的话,淹没在尖叫声里。
蛰伏的民警抓到机会迅速起身,一脚踹掉年轻人手里拿着的裁纸刀,手肘猛烈撞击年轻人的身体。
年轻人吃痛,下意识松了手。
林主任就这样高举着双手颤颤巍巍地往前冲了几步,被程凉扶了下来。
一场闹剧尘埃落定。
被民警制服的年轻人却仍然盯着程凉,锲而不舍地问:“为什么不手术?都知道是出血了,为什么不止血?”
所有人都以为程凉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了,他提到手术纯粹是为了吸引年轻人的注意力好解救下林主任,他对这些人的厌恶根本没有遮掩,连看都不会多看他们一眼。
但是,程凉在一片喧嚣中蹲了下来,和那个年轻人对视。
“医院做手术是需要患者或者患者家属签字的。”他说,“你们家的人,只想要赔偿,都不想签字。”
刚刚被解救下来的林主任忙着检查自己的手有没有受伤,一时失察没拉住程凉的缰绳,此刻后脑勺一麻,只觉得大事不妙。
“你们家的人,就让你爷爷躺在ICU,拦着我们做手术拦着我们做治疗。”
“你爷爷的出血点只有那么点大。”程凉伸手,拇指和食指比了个半厘米都不到的口,“流了两天血,终于失血而亡。”
双手被押在背后的年轻人抖着嘴唇抖着脸:“你说谎!”
程凉扯起了一边的嘴角:“他们刚才还跟你说,他们就是来谈赔偿的。”
他说完就没有再开口,维持着要笑不笑的表情,看着这年轻人的脸从红到白,眼底是被颠覆后的疯狂和茫然。
那人,甚至不敢看向他刚才躺在地上闹事的长辈,他连问都不敢问。
“别刺激他了。”押着年轻人的民警皱眉,不想再把事闹大。
程凉低头笑笑,直起了腰,重新站直。
“卧槽,师兄今天是杀疯了啊。”因为吃晚饭晚到办公室只能在外围观的年轻医生轻声嘀咕了一句。
“多爽啊。”另一个年轻医生感叹了一句。
盛夏回头,那个感叹的年轻医生盛夏认识,程凉喜欢叫他回答问题,叫小周。
规培医生里的学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