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气氛压抑。
盛夏笑着冲她招手,眼底却没什么笑意。
那男人看到其他人进来,不自在的挪了挪凳子。
刘阿姨脸色越发的焦黑,眼白都是不正常的黄,大着肚子躺在床上面无表情。
“妈。”那男人喊了一声,哑着嗓子,“我也是没办法了才过来找你的。”
刘阿姨看着她唯一的儿子。
“现在的学区房就是这样的,得从出生开始就排队,小颖刚刚怀孕,现在买还来得及,要不然以后你孙子想要上好学校就得交赞助费。”
“我跟小颖就那么点工资,等有孩子了以后肯定更加紧张,赞助费怎么可能交得起啊。还不如咬咬牙把现在的老房子卖了,去买一套学区房。”
刘阿姨还是没接话,只是这样静静地看着她儿子。
“妈。”那男人被刘阿姨看得心虚,声音小了一点,“那个手术,全都做下来得二三十万,而且也不是百分之百能治愈的……”
刘阿姨终于开了口,声音很轻:“所以你让我不要做手术,把钱拿来买学区房?”
那男人嗯了一声,急切的加了一句:“医生说了还有别的方法的,手术也不是必须的。”
刘阿姨似乎笑了,也似乎没有。
她说:“医生也说了,不手术保守治疗就等于等死。”
那男人不说话了。
病房里又陷入死寂。
盛夏拉着唐采西的手,一颗心沉甸甸地压着。
“你爸怎么说?”刘阿姨问。
“我爸……”那男人犹豫了下,“说把楼下门面房一起卖了,买一套大的,到时候一起住。”
刘阿姨这下是真笑了:“把早餐店卖了?你爸靠什么生活?你们养?”
男人嗫嚅着不说话。
刘阿姨看着病床的天花板,叹了口气:“他在外面有人了吧。”
“妈你瞎说什么呢!”那男人急了,“爸都多大年纪了,哪能啊!”
刘阿姨扯起嘴角。
是啊,哪能啊!
都说一夜夫妻百日恩,都说养儿才能防老。
可她的男人和儿子却在她病重的时候商量着卖房子,卖早餐店筹钱买新房子。他们这哪是为了买学区房,这分明是在准备开始给她办后事了。
“你走吧。”刘阿姨闭上眼,疲惫的摆手,“我困了。”
“妈……”那男人不走,埋着头低声喊,“你再考虑考虑吧,就当为了你还没出生的孙子。”
刘阿姨再也没有理他。
“西西,帮我叫下护士,我该量体温了。”盛夏冷着脸出声。
那男人扭头看了她们一眼,又回头看看看都不看他的刘阿姨,最终还是走了,走的时候佝偻着背,过分单薄的肩膀上背了个破了皮的电脑包。
刘阿姨忍了很久的眼泪终于在男人的身影彻底消失了之后流了下来。
盛夏和唐采西坐在刘阿姨床边,给她递纸巾,两个女孩都没多嘴说什么,人类有些情感或许是真的能共通,但是解决方法不能。
不是当事人,谁都不能以觉得这样对你更好的方法去劝当事人。
当事人的选择,只有当事人自己懂。
悲凉再互通,也隔着人生。
刘阿姨也没有再说话,仰面躺在床上,流了很多眼泪。
病房变得十分压抑,唐采西陪盛夏待到护士开始赶人才不得不起身,刘阿姨又昏睡了过去,盛夏一个人坐在病房里,看了一会书,又放下书盯着窗外看了一会。
病房窗外就是山,到了夜里黑黝黝的透不进光。
盛夏叹了口气,披了件薄外套轻手轻脚地下床,悄悄打开病房门钻了出去。
夜里十一点多,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护士站那边有人声。
盛夏拢拢外套转了个身,选择了角落里那个没什么人用的电梯。
她也不知道该去哪,只是住在这小小的病房太久了,刘阿姨的事情又太压抑,她迫切的需要呼吸一些新鲜空气。
住院楼一楼有个二十四小时的咖啡店,她想。
坐那里吹吹风也好。
又小又破的电梯叮的一声打开了,程凉拎着一杯咖啡靠在电梯门边,嘴里叼着一支棒棒糖,惯例要睡不睡的耷拉着眼皮,看到盛夏,一怔。
……
盛夏那个瞬间有种读高中看课外书被老师抓到的心虚,又拽着外套拢了一下。
“去哪?”值夜班半夜三更困得要死的程凉省了很多情绪,问得平铺直叙。
他的病人,晚上十一点多企图坐保洁电梯开溜,看到他之后还一脸心虚。
所以程凉的表情严肃了起来,拿出了嘴里的棒棒糖,也直起了腰。
医生肯定不会同意让她这个点喝咖啡。
她昨天还有低烧今天说要出去吹吹风明显也不是医生会同意的事情。
盛夏脑子飞速转了一下,回答:“晚饭吃撑了想走走。”
程凉:“……”
她当然不可能吃撑,因为胆囊炎的关系他给她开的饮食单要求都是半流质,晚上十一点了她上哪撑去。
但是她也确实不太像是想偷溜出去,手里就拽着个手机,穿的还是病号服和拖鞋。
还真像是就打算走走的样子。
程凉想到今天护士在八卦的十五床病人家属的奇葩事迹,了然。
“跟我来。”他没多说什么,也没让盛夏进电梯,等电梯门关上后拎着咖啡重新叼着棒棒糖自顾自的走。
在他身后的盛夏抿着嘴犹豫了一下,小跑了两步跟了上去——人在医院,真的就会变得特别的听医生的话。
程凉就这样慢悠悠的走,盛夏在后面有点紧张的跟,路过护士站的时候,护士站的护士只是和程凉打了个招呼,并没有人对这个画面有什么异议——人在医院,病人跟着医生走通常都是有事要聊的。
而且基本都是大事。
可盛夏真没什么事,她就是暂时不想在病房待着而已。
“那边有个封闭的小阳台。”进了医生办公室,程凉指了指办公室里面的门,“那里背风,想要透透气的话可以去那边待一会,不过不能待久,病人睡眠很重要。”
“……什么?”盛夏懵了。
“不需要透气的话现在就可以回病房。”程凉手里的棒棒糖转了个圈。
盛夏:“……”
“门口有饮水机,上面果篮里有水果。”程凉见盛夏没走,又交代了一句,拉开办公椅坐下解锁电脑,就再也不说话了。
他嘴里还叼着棒棒糖,粉红色的糖果被他叼出了香烟的样子,配上那张厌世脸,痞里痞气的。
穿上白大褂。
就……
真挺带感的。
盛夏挑了一个橘子打开阳台门,真的是一个小小的阳台,背靠着山面朝着街道,鹿城十一点多的路上仍然车水马龙,十八层楼的高度隔绝了大部分噪音,只剩下游离的车灯,远远地或明或暗。
盛夏重重地吐出一口气。
她并不是一个情绪化的人,但是在窄小的病房里待久了,理智会钝化,情感上,她真无法接受整日笑嘻嘻性格热情善良的刘阿姨遭受这样不公平的待遇。
刘阿姨只是想活。
可刘阿姨的亲人都放弃了她,并且正在说服刘阿姨放弃她自己。
盛夏看着夜景,又重重地吐出一口气。
她妈妈告诉她,这世界并不美好,她看到的每一盏亮着的灯背后都有并不美好的事发生,美好这个词,只是愿望,像是挂在驴子前面让驴不停拉磨的胡萝卜。
可是就算这样的世界,也仍然有很多人想活。
她妈妈没有告诉她为什么,可她看到了刘阿姨,突然就有些理解了为什么。
因为此刻,她无比的希望刘阿姨可以活下来,看看连续剧,开着早餐店,忙忙碌碌的用带着鹿城腔的普通话八卦邻里。
“谢谢。”吃掉了一个橘子,盛夏关上阳台门,对程凉道谢。
很真诚。
“住院病人不可以私自离开病区,尤其是这种深夜。”程凉看着盛夏,“进出一定要跟护士请假报备。”
“……抱歉。”盛夏认错态度极好。
她刚才确实没想那么多,只是单纯的觉得憋闷。
“……后天会有个三人间空出来。”程凉又换了话题,“如果你想换病房,可以提前申请。”
盛夏沉默一瞬:“……暂时不用。”
程凉抬眸看了她一眼,点点头。
不再对话。
快十二点了,她该睡觉了。
他确实也是觉得刘阿姨的家属太过奇葩,所以看到了憋闷的盛夏,起了点恻隐之心。
但是她再不回病房,他就要赶人了。
“程医生……”盛夏那边似乎犹豫了很久才开口。
程凉唔了一声,带着问号。
“那个……”盛夏抬手压压自己的头顶,比划了一下,“你头发乱了。”
程凉:“……”
盛夏:“程医生晚安。”
程凉:“……”
第八章 盛夏
第二天的住院查房阵容和平时不太一样,林主任和李副主任都不在,主持查房会议的人变成了程凉。
程凉值了一晚上的大夜班,嘴里都是柠檬棒棒糖混杂着咖啡的味道,白大褂虽然因为怕被管风纪的逮着扣了扣子,但是拉拉胯胯的,倒是头发难得的整整齐齐,看起来专门梳过。
“主任们今天要参加座谈会,早上查房就我们几个。”他开口,仍然是懒洋洋的调子。
“注意这几床的病人。”他指了指表格上的那几个重点标识的床位,严格按照医院定好的查房准备流程一丝不苟的走完,然后大手一挥,带着十几号人浩浩荡荡的开始查房。
让林主任知道估计又得念他了,程凉推开第一扇病房的门,想。
在林主任的标准里,完全按照流程走不过脑子就是敷衍,而他,最喜欢这种敷衍。
省时省力还安全。
就像今天查房,没有任何差错,一点意外都没有。
除了十五床。
十五床刘阿姨今天的精神特别好,早早起了床,换了一身干净的病号服,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
“程医生。”她的脸色看起来也没有前两天那么灰败,“我想好了,那个手术,我做。”
病房里瞬间安静了。
医生们都没有马上说话,坐在床边背单词的盛夏也抬头看向刘阿姨。
“手术的钱可以凑。”刘阿姨说,“我家里开始卖房子了,卖了以后就交到医院里来,就可以做手术了。”
“家里人都同意么?”程凉问。
十五床是林主任的病人,林主任为了这个病人专家会诊了好几次,他听到这个消息应该会很开心。
“我会跟他们说的。”刘阿姨看起来是真的考虑清楚了,一点都不犹豫,她甚至给医生们分析,“都说结婚后财产是对半分的,房子卖了我只拿我的那一半,那样也就够手术了。”
“那就是我的钱,就算他们不同意也没用,实在不行我还可以离婚,离婚了财产总要平分的。”刘阿姨急急忙忙的,看着程凉的眼睛,“我总是要活下去的,先活下去再想其他的。”
“林主任明天下午回鹿城,到时候他会叫上你家里人和你一起谈谈手术过程费用和风险。”程凉不再废话,“如果确认都没问题了,就可以手术。”
“你的身体情况……”程凉翻看过刘阿姨的病历,“越早手术越好。”
“好的好的好的。”刘阿姨使劲点头。
决定抓住最后一次生的机会的刘阿姨沉浸在终于想通的亢奋中,而在旁边围观了全程的盛夏,却看到了几个实习医生互相对看的眼神。
有犹豫的。
有意味不明的。
那个之前林主任被削得很惨的孙医生眼底的不赞同是最明显的。
“还有你。”程凉冷不丁的抬头,径直走向盛夏,“你今天早上的检查报告出来了,可以手术了,排在后天,周四。”
“明天晚上我会跟你讲手术过程和风险,让你那个朋友也一起来。”他边走边交代,身后跟着一群医生。
盛夏被这阵仗吓到,呐呐地点头。
“如果我快一点,是不是能赶上和小夏前后脚手术啊。”刘阿姨想通了大事,更轻松了,还带着憧憬。
“弄不好还能一起出院呢。”她咧嘴笑,焦黄的眼角布满了笑纹。
程凉没接话,盛夏看到他拿着病例的手一顿,又揣进了那件白大褂兜里。
查房结束。
医生永远不会在病人面前表露出非必要的情绪和言语,但是盛夏却在实习医生的表情里察觉到了一丝微妙。
应该不是成功率很高的手术,所以像孙医生这样的医生才会不赞同,刘阿姨这样的病人,太容易产生纠纷了。
但是她看着兴高采烈的刘阿姨,还是把心里的那点犹疑压了下去。
命最重要。
总是要活下去,再想其他的。
***
盛夏不知道刘阿姨具体是怎么跟她家里人提决定手术的事的,她的性格再冷静淡定,也终归只有二十出头,马上要手术并且切掉胆囊这件事终于到了最后的准备期,还是影响了她的心态——起码今天她的英文单词并没有背完。
周三,盛夏手术倒计时最后一天,住院部十八楼发生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就是关于刘阿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