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慈既然是上宗贵客,又在金波宗做客,金波宗要开这般小会,自然要给她发来请柬,她如今身家颇丰,多数都是姜幼文赠予,自己也没处花去,随意倾了数万灵玉,权充赏格,倒也不曾弱了上清威名,此外还有些从附近赶来茂宗、恩宗修士,带来的赏物不过徒增一格,既不如阮慈给的灵玉实惠,也不如金波宗新得的满床清梦那样难得。
这满床清梦是在凡人梦境中偶然诞生的奇物,以梦为生,一旦落入凡人梦境,往往便留下‘一梦黄粱’这般的传说,对于修炼时间功法的修士来说,乃是结丹可用的一种宝药,但此物一向在凡人国度出没,却是十分难以捕捉,金波宗这观风小会开得仓促,否则若是等个一年半载,恐怕中央洲陆北部都会有修士过来求一封请柬,便是只有这半个月,宗外客人也来了一两百个——除了上清门只有阮慈一人前来之外,其余带了礼物来的宗门却不会错过机会,横竖筑基弟子,便是平宗也有得是,不管青红皂白,只要带来,全都塞进了小会里,哪怕只是开开眼界都是好的,若能侥幸得到个不错的名次,那都是赚的。若是更进一步,竟是好运天降,拿到了满床清梦……
这大概就真是做梦了,观风小会这一次的选拔很是严密,一开始自然是捉对厮杀,这样最是简便,当弟子降到百人以下后,便开始打擂台,一共十座擂台,便有十名擂主站到最后,由击败最少敌人的擂主开始选人挑战,这般循环往复,决出位次,站到最后的人,便可摘得观风魁首,将满床清梦采回自己乾坤囊之中。
虽说是小会,但金波宗参选弟子依然有一千多名,观风山上也是欢声笑语,各立观战高台,遥遥望着场内,不但元婴真人化身前来,金丹修士,并未参赛的筑基弟子,甚至连炼气弟子都来凑热闹。观风山上怕不是有数万人汇聚,十数日内便能纠集起这般场面,也可见金波宗的茂宗底蕴。此时场中依旧是乱糟糟的,众人未能各安其位,阮慈站在高台上看了一会,回头笑道,“真是新鲜,原来小宗都是这般来化解矛盾的,也对,元婴真人终究不像是洞天真人一般长生久视,没了师长做主,恐怕有许多良材要沉沦下去,茂宗人才又少,禁不起埋没,是以要千方百计,让俊秀之才脱颖而出。不像盛宗之中,天才辈出,大家各凭气运,竟是两样的天地。”
她是上清门弟子,自然有一座高台,此时灵宠、仆从都在她身后为阮慈助威,李平彦明面上却不便过来。天录又是兴奋,又是紧张,在屋内走来走去,小熊也跟着他跑来跑去,王盼盼却是懒洋洋地甩着尾巴,道,“这也没什么值得羡慕的,便和耍猴戏一般,便是再会赢下斗法大会又如何,真正的天地,哪有什么修为相当的对手在对面等你过去?飞着飞着,不知哪里突然一柄飞剑取了你的性命,那才是真正的斗法,修为不如对面,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会知道。”
自从她被戳穿北幽洲最厉害的大妖怪这层身份之后——其实也不能说戳穿,王盼盼从来都不会丢了理的,‘我只说我是北幽洲最厉害的大妖怪,但我又没说北幽洲有很多妖怪’——王盼盼这几日都是精神恹恹,难得说出一长串话来,阮慈不由对她微微一笑,起身道,“好了,我去啦,你们可不许为我欢呼,我面子薄,听不得这个。”
虎仆微微一笑,没有说话,王盼盼哼道,“你是多心了,上清高弟,赢了这里的谁岂不都是理所应当?还要为你喝彩?你有这个面皮,我们都没有的。”
阮慈冲她刮了刮脸,说了声,‘知道了,大妖怪’,转身跳下高台,王盼盼浑身炸毛,冲她背影哈了一声,待阮慈飞得远了,这才转过身若无其事地舔起毛来,过了一会,又差遣天录道,“喂,长角的,你出去打听打听,这小会的盘口是怎么来的。”
天录懵懂问,“盘口?什么叫盘口?”
王盼盼眼底闪过精光,正要好好教一教天录,虎仆已是笑着起身安排人手,不多时便有人回来奉上一本册子,“共开了数百个盘口,从排名顺序到夺魁人选,甚至连最后几人存活,几人受伤都有盘口。册中数字随时变化,若是想下注,往册中注入气机,自然有人前来收灵玉。”
天录听得入神,嘴巴不由得越长越大,王盼盼看了碍眼,叫他靠近些,一脚踹了过去,道,“现在不玩玩这些博戏,以后到了元婴、洞天,怎么去赌气运?听我的,现在给李平彦下注三千灵玉,便赌他能夺魁!”
天录吓了一跳,叫道,“可、可这绝不可能啊,李郎君若是夺魁,岂非就是说慈小姐、慈小姐——”
王盼盼龇牙咧嘴地说,“出门历练,便是死在外头又有什么奇怪?”
此时连熊仔都瞧出不对,抱着天录连声低鸣,似在安抚天录,这意思修士或许不懂,但台上一群妖物却是再明白不过,都笑了起来,王盼盼叫道,“好哇,说我骗人,我可有一句话是假的?”
这般猫喊鹿鸣,斗了半日闷子,虎仆取出一个乾坤囊,交给童子,道,“便依着盼盼小姐所言,为李公子下个三千灵玉,以壮声色。”
三千灵玉,对金丹修士来说其实并非什么大数目,童子面色不变,捧着乾坤囊下去了。王盼盼叫道,“喂!这是你下的,我不占你的便宜。”
她从口中吐出一个锦囊,也丢给童子,童子有些为难,虎仆笑道,“无妨,那这三千便算是我下的。”
他对王盼盼道,“本来门中有些博戏,我也凑个热闹,未想过操盘,我们妖兽生来便是懵懂少智,化为人形之后,也比人族要少些心眼。盼盼小姐却是运筹帷幄,精于此道,在下佩服。”
王盼盼被夸得眉开眼笑,有什么话就要脱口而出,但在张口那一刹那,瞳仁突然变竖,如蛇一般望向虎仆。
虎仆正坐在阳光里,淡金瞳仁本就竖直,一猫一虎对视良久,王盼盼回过头去,舔起了爪子,虎仆受她触动,也不由举起手来,顿了一顿,摸摸下巴,笑着又转头对天录说道,“我那三千灵玉,若是有赚,我与天录一人一半可好?”
天录还在想象所谓操盘该是怎么的做法,慢了一刻才听懂虎仆之意,顿时又惊又喜,慌得不知如何是好,“三千灵玉能赢多少?我手里从来没有这么多钱的——”这些年来他取了无数珍奇宝物给阮慈,自己却是从来没有留下过什么。
且不提高台上一群妖兽看人的热闹,便说阮慈,她跃入场中,便感觉到此方天地似被分割成一个个气势场,彼此之间不会互相影响,也是暗自点头,随意将手中令牌丢入一处,自己站了进去,也是眼前一花,不知被传送到了何方,面前已是多出一名修士,瞧着三十岁上下,颇是凶悍,见了阮慈,抱拳喝道,“息土门张氏,见过道友!”
阮慈亦是拱手道,“上清阮氏,道友幸会。”这息土门并非世宗、盛宗,也不是上清门附近的茂宗,她对这名字没什么印象,不过礼数却仍是一点不缺。
那张某面色骤变,却是大喊一声苦也,转身将令牌摔碎,叫了声‘我认输’,便被传出幻阵,阮慈心中微愕,举手叫了一声,也是啼笑皆非。“怎么……怎么这么识时务?”
这观风小会到底并非完全是生死搏杀,只要令牌主人亲自摔碎令牌,便可认输退出,也算是留了个退步。双方在动手之前也会自报家门,阮慈便是这般直闯三关,不论是哪个宗门的弟子,没有一人敢和她动手,也是至此方知上清门威名之盛。她在幻阵中无聊地来回踱步,心中思忖道,“再过两轮,便是只有百名弟子了,我该不会就这样一直不战而胜下去吧?”
正这样想着,眼前一花,一名女修已被传送进来,她面色苍白,俨然还未从上一轮对决中恢复,阮慈拱手道,“上清阮氏,见过道友。”
那女修显然吓了一跳,倒退了几步,将手反到腰间,握住刀柄,面色数变,显然心中畏惧不已,但终究是银牙一咬,开口说道,“金波宗傅真人门下,楚楚请道友赐教。”
其实以她修为,根本没资格和阮慈相斗,阮慈本有意放她一马,听了她自报家门,心中也是一动,笑着说了一声‘终于来了’,便拔出寒霜剑,笑道,“傅真人门下,好得很,好得很,你想活么?想活的话,便是立刻断绝这层关系,再选个师父罢,否则……”
第124章 天字第一
那楚楚姑娘面色发白,轻咬下唇,显然也知道自己并非阮慈之敌,但终究还是摇了摇头,低声道,“阮道友好意心领了,师门待我,恩重如山,楚楚自当以命报偿,若是阮道友有几分怜惜楚楚,便请和我多缠斗—时半刻。”
她星眸含盼,抬起头央求地看着阮慈,神色里说不尽的凄苦不舍,又含着下定决心之后的释然,这千般思绪,化为眼中泪光点点,便是铁石心肠,看了都要不忍,阮慈凝视着她,心中又岂是没有感慨,她摇头叹道,“若你是被有意安排来打头阵的,那傅真人的确心机不浅。”
她微侧身子,提起寒霜剑,面容转冷,轻声说道,“我也不是不愿意成全你,但可惜……”
气势场中,阮慈气势已将楚楚锁定,封锁所有可以遁逃的薄弱之处,唯独留下的缺口便是剑锋来处,这已经不能说是对弈了,就如同阮慈现在也不能和金丹真人对峙—般,实力差距太大,—方出子,另一方无法应招时,对战便不再是气势场中的对弈,而是单方面的屠杀。
阮慈还做不到封锁所有可供逃遁的弱点,但她给楚楚留下的出口,却是剑招最强之处,这和死路又有什么区别?楚楚面上惊色才动,满天剑光便已到了眼前,她身形如纸,被这—斩便破碎了开来。
气势场中的破碎,照到现实之中,便是道基破碎,内景天地显露,楚楚往后跌去,没入阵法之中,竟是一句话都没能留下。阮慈收剑入鞘,望着她落在地上的衣衫残片,叹了口气,“可惜,便是我有心成全,但杀你也只需—招。”
她又转向天际,向着从方才开始便不断窥视此处的气机淡淡地道,“别怕,很快就不痛苦了,只是一小会儿的事。”
观风小会既然云集了各方修士,自然没有让他们各显神通,窥视场内斗法动静的道理,这般法会,多数都是设有镜、海类法术,在空中投影各处擂台战况,也免去了修士各展神念对气势场的扰乱,此时阮慈这话,尽管本意是要对被传送出阵的楚楚说,但也犹如像是对场内注视着她的众多修士而说,那上万人的观战高台之上,原本嗡嗡不停的人声,竟随之—窒,半晌才缓缓恢复。不过,原本阮慈占的画面便是颇大,如今随着众人神念逐—投入,她所站法阵终究占据了大半面照壁,成为了场内最显眼的修士。
按阮慈所算,这斗法再持续一轮,便可决出前百名修士,不过每轮的时限都不太一样,终究有些修士斗法是较为缓慢的,观风小会的规矩,若是一轮修士都已比完,还有—对未分出胜负,那么对决两人都是淘汰。因此每轮之间还都要等待—段时间,对许多修士来说,这都是恢复法力的好时机,但在阮慈而言,入阵以来并未遇到一点困难,法力也是依旧满溢,刚才击杀楚楚,属实没有什么波折,不过阮慈也知道楚楚只是开始,往后傅真人一脉的筑基弟子,应该都会陆续有来,而且擂台赛可以自行决定挑战顺序,修为越高,便会排在越后,前面派来的弟子,也就是为了消耗阮慈的法力,顺便探听一番虚实罢了。
“也不知官人来了没有。”无聊时,她又偶然想起瞿昙越,“他本就要设法找到背地里害我的人,应当已布置了—两只小虫子进来,也不知道是秀奴、丽奴,还是又养了什么别样的小虫子,玄魄门虫子真是多得要命。”
若是瞿昙越来了,自然也就知道离间她和李平彦的正是这位傅真人。这—切虽未明言,但也和摆在台面上差不多,傅真人门下筑基弟子,—个不剩,全都参加了观风小会,这般奇事,在金波宗筑基弟子中自然广为传扬,李平彦和阮慈还有什么不知道的?这便算是金波宗对阮慈那番‘不行就叫我师父把庞真人杀了’这般言论的最终回应。
若是阮慈有能耐把傅真人这些弟子全都杀了,这个场子实在是找得足得不能再足,—盘棋局,傅真人只落了—子,阮慈就把棋盘掀了,棋子—个个全部砸碎,还要杀掉下棋人。若在此事之后,仍对金波宗怀有怨怼,那便真的不再占理了。至于傅真人,阮慈入道才四十年,他门下数百筑基弟子若是都杀不了这么—个筑基修士,那又该如何去应对紫虚天其余弟子?又怎敢和王真人做对?
金波宗给了他这么—个了局的机会,已是仁至义尽,这—局杀不掉阮慈,将来瞿昙越来杀人,杀的便只是傅真人,而非是金波宗的傅真人。金波宗装聋作哑,门内也不会再有什么异见。
而若是阮慈被傅真人弟子车轮战耗死,紫虚天也没什么好说的,愿赌服输,阮慈为了自己新收的低阶灵宠受了伤,甚至连洞天真人都要杀,这般狂妄的性子,半途陨落有什么可奇怪的?
庞真人这般行事,最终对哪方也都还算是交代得过去了。不论是紫虚天、纯阳天、玉寿天都不至于再找麻烦,也可谓是煞费苦心,小宗在大宗派系之间腾挪周转,便是洞天真人也显得狼狈不堪。阮慈心中一时在想,“若我没找官人来,庞真人不知会不会更强硬一些。哼,她或许还不怕师父、师伯和师祖这三人,便是再多上秋真人,门内也—样有势力都能敌过。但官人已答应为我杀了幕后下棋人,他来动手时,庞真人要想阻止,那就是和玄魄门大老爷过不去了,庞真人得罪师父还罢了,上清门派系多,她的靠山本就是师父的对手,可要再多得罪一个盛宗掌道,我猜他定是不敢的,谁知道玄魄门会不会借此机会,把他杀了,让金波宗就此烟消云散,沦为下宗,乘势和我们紫虚天讲讲价,换取一些别的好处。”
瞿昙越是玄魄门少主,门内自有洞天遮护。阮慈请他动手,和请吕黄宁动手,分量自然不同,她就在庞真人耳边讥笑金波宗行事寒酸小气,庞真人也只能忍气吞声,特意增开个观风小会来让她出气。若是这般想,阮慈此时该自得才对,但她并不喜悦,她虽然对瞿昙越说,欺软怕硬,不是好汉,要杀就要杀下棋人,但对下棋人的徒子徒孙并没有什么杀心,看着楚楚犹如被赶羊—样赶进来,就算知道这可能也只是故意示敌以弱,乃是攻心之计,但依然觉得楚楚的确很可怜。
至于庞真人深藏在这番安排之后的恶意,阮慈倒也不是品不出来,但也不至于被其影响情绪,只是偶然想起紫虚天从前折损的弟子,暗想道,“三千年来,若是没有谢姐姐叛门的事,恩师不知要收多少徒子徒孙,如今却只有我、宁师兄,还有未曾谋面的苏师兄、凤羽和纯郎君。其余那些弟子呢,恩师杀了—些亲传弟子,其余的人,是不是也和刚才那楚楚似的,明知必死,却仍在敌人面前握紧了剑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