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音柔和亲近,还带有浅浅娇嗔,就仿佛是同道侣闲话家常一般,直收入心底去了,显师兄一时不察,答话也是从心底说出,“已是苦候二十年了。”
但也只得这一句,灵台便已示警,显师兄低头看去,容色不变,淡淡问道,“徐道友?”
那少女面容如烟,扭曲散去,徐少微娇艳容颜现于显师兄怀中,微笑道,“少微见过沧浪神子。”
显师兄四周那暗涌冰瀑之中,无数面孔浮现,白气呵来,织就成网,冻绝之力纵横交错,要将徐少微困住。显师兄手中更是白光亮起,徐少微睫毛间顿时结上冰霜——
片刻后,一阵安宁平定之意猛然爆发,方圆数千里内,原本逐渐上浮的妖兽灵植,全都被凝固当地,便是那宙游鲲的歌声,似乎都黯淡了一瞬。两大法则之力翻翻滚滚,互相推斥,无数暗涌冰瀑悄然碎裂,便是在上清法舟之侧,冰柱也都逐渐破碎。
法舟渐渐沉入黑水,舟中却已是空无一人,数千里外,一辆飞车在水中如飞行驶,图仆双眼放出毫光,回首说道,“从此处往前三万里,似乎是主君曾踏足之地,若是到达那处,我便可为小姐指明方向。”
齐月婴回顾来处,面带忧色,叹道,“来人一身水行功法,在此地极难被灭杀,只盼徐师叔能及时脱身,和我们汇合,否则……”
阮容平静地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月娘,你是怕这群人也不过是为敌先驱,真正的黄雀,还在后头。”
齐月婴叹了口气,未有说话。阮容伸手为阮慈扣好火鼠裘,叮咛了一句,“穿好,莫要脱下一刻。”
她面现坚决之色,淡淡道,“若真是如此,我自有主张,到时你们都听我吩咐行事。”
阮慈欲言又止,阮容美眸瞥来,她垂下头去不再说话,齐月婴也是点头服膺,图伯往左上方看了一眼,道,“来了。”
他话音刚落,众人神念亦有感应,气势场中蓦然多出一股庞然大势,似乎有数百鱼群,往此处疾游而来,更有隐隐气机藏身鱼群之中,给人以强烈的危险感。
第148章 迷津难渡
此次前来寒雨泽,各宗所做准备,只有比上清门事前预料得更加充足,便是徐少微在此,也不过是平静了区区十数日而已,一旦生变,则各方互借其势,攻势延绵。更不会傻乎乎的摆开阵势,互相通报姓名再行邀战,这擂台外的战斗便是这般隐秘突然,阮慈等人迄今仍然不敢肯定那冻绝法则之力,为何就这样巧合地在附近爆发,便是猜疑到和敌人手段有关,但也不敢轻言是哪门哪派的什么神通。
此时敌人藏身鱼群之中来袭,众人只能避其锋芒。毕竟这些鱼群虽然只有筑基修为,但千百鱼群联合在一起,却是隐然结成天然法阵,更有敌人藏身其中,齐月婴若贸然出手,很容易被数名敌人联手困住,那时便可从容腾出人手来追杀容、慈二人。
危急时刻,众人亦是各显手段,阮慈取出灵华玉璧,阮容将风波钟扣在手中,图仆往窗外看了一眼,见那鱼群逐渐接近,一指前方水域,道,“此处无路,还不速速迷途知返?”
他眼中放出光芒,声音宏大庄严,隐隐仿佛触动一丝法则,那鱼群游到近前,突地逡巡不前,在这空荡荡水域之中犹豫起来,仿佛肯定此处没有通道一般,犹豫了一会,却也不肯离去,只在心中认定的障壁之前密密麻麻地排列成鱼阵,鱼身攒动,瞧着十分可怖。齐月婴手中法力狂输,将飞车驱动得如法舟一般快,飞快逃远,口中赞道,“图伯功力越发深厚了,竟是以金丹修为,碰触到了法则之力。”
图仆面色却并不如何好看,盘膝而坐,调息许久,方才喷出一口发黑鲜血,有丝萎靡地道,“为分散修为,本体图珠只携来一枚,以此身修为,施展这神通仍是勉强,不过也足够将那个方向的敌人挡上一挡了。只要是从西南方向追来的修士,到了这左近都会以为自己来到水域尽头,很难往前行去。”
他调息片刻,又让阮慈驾驭飞车,命齐月婴往他身上灌注法力,道,“你炼化我几层禁制,你我二人合力,当可使出本体的另一神通。”
到底是盛宗弟子,并不只靠修为压人,法宝神通无不胜人一筹。齐月婴在门中似乎并不显眼,但此时也显出法力悠长,将飞车这般催动之后,也无需调息平复,手中法力往图仆背心灌去,阮慈刚一接手,飞车速度便是显著地慢了下来。气势场中原本已被甩远的几股气势,顿时又开始飞快接近,若是一盏茶内没有再换回手,只怕双方的遭遇战还是不可避免。
阮慈倒不怎么怕身后那帮敌手,但可以想见,燕山、太微门这些强势盛宗,依旧在暗中虎视眈眈,徐少微解决掉那帮水行修士,和他们会和之前,己方不宜轻率动手。否则图珠法力若是不济,种十六来到此地,便是东华剑气齐出,也未必能轻易脱身。阮慈手中的剑气,杀些普通金丹也许是够的,但对种十六来说并不是太大的问题——上清门有东华剑气,但清善真人也可以为其炼制天地六合灯的仿制品。
局势如此,担忧焦急都是无用,舟中四人都十分冷静,对不断迫近的追兵置之不顾,也不知过了多久,当追兵气势,终于在身后可以望见的水域内露出端倪时,齐月婴、图仆同时睁眼,两人眼中都是神光湛湛,齐月婴身后幻出四手,一手指东,一手指北,一手指南,一手指西,一手指上,一手指下,图伯双手摆出奇妙姿势,阮慈望之心中微震,自然有所颖悟,图仆双手,乃是分指虚实!
“地磁之乱,虚实之映,方位之错,感应之虚!”
两人异口同声,念诵咒文,八手逐一发出毫光,一瞬间这水域似乎也在虚实之间发出轻震,阮慈只觉得头重脚轻,仿佛上下方位陡然颠倒,本就错乱的地磁更是乱上加乱,此中天地的方位纬度全都被搅和在了一块,并不只是上下颠倒,而是东西南北正在极速变换,甚至视野之中,虚实分野也变得极为含糊,有时眼中看出的景色并不连贯,而是扭曲片段的交叠,气势场中感应出的反而是实数景色。若非她经历过数次虚数来袭,更在意修时穿渡时空,仓促间落入这般混乱之中,只怕当即就要气血翻涌,甚至因此损伤道躯也不稀奇。
此时要再感应身后追兵,已难办到,便是回望过去,景色也不再是实数之中本应在身后的那片水域,阮慈缓下车速,调息片刻,图仆接过飞车缰绳,沉声道,“迷津难渡,便是太微门那位来到这里,仓促间也很难寻到一条路径。三位小姐放心,只有我法图珠能在这里寻到出路。”
齐月婴此时方才呼出一口长气,从怀中掏出一枚药丸服下,闭目打坐起来。阮慈亦没有说话的兴致,图伯这神通极其霸道,并不像是那些混淆方位的五行大阵,迷惑的乃是感官,终究是从修士神念入手。但这神通似乎是真实改变了水域之中的方位,不论多少人来此,都不会削弱这神通威能,因为此处的一些规则已被永久改变,便是他们离去,也不会衰减复原。
也因为如此,上清三女也无法从这极致混乱之中豁免,更不能从神念中寻找锚定,只能任由自己在这错乱水域之中,忽前忽后地穿行——说是忽前忽后,但其实飞车可能是往前直行,只是方位变化得太过迅速,还未感应清楚,便又全换了个遍而已。
这种神念中的混乱,甚至比身躯实在的伤口更难处理,阮慈只能将全部神念缩回体内,也是福至心灵,学着无垢宗众僧,将修士所有非凡之处暂时‘忘记’,全收缩到内景天地之中。终于暂得安宁——若是凡人在此,身躯又能承担此处沉重压力,倒是要好受得多,正因其耳目闭塞,反而无法感应方位变换,依旧可自如展望周围景色。
她先掀开一丝眼皮,见自己不再晕眩,方才松了口气,慢慢睁开眼,扶着车壁站起身来,试探着走了几步,见图伯神色自若地抖缰前行,齐月婴、阮容仍在闭目调息,两人面容都还算平静。便问图仆道,“图伯,我们这是要去哪?还是去师伯曾去过的地方么?徐师姐可能绕过这迷津,和我们会和?”
图仆道,“应当不能直追过来了,此处方圆数万里,都成了迷津,若有些追兵在气势场边缘潜伏,只等着乘人之危,此时应当也陷入了迷津之内。我们最好的打算是在花田相见,少微小姐可能会找到最近的寒雨花田等我们。”
方才虽然只有几名敌人追逐,齐月婴和图仆的反应似嫌过度,但真要等到众敌皆至,再施展这般手段也就来不及了。阮慈并不焦急,点头道,“那我们就先到掌门师伯去过的那处水域,再去往寒雨花田。姐姐有东华剑在身,下落难以推算,要找我们也不是那么简单。若是运气好,或许采完寒雨花都遇不到那些人。”
图仆还未答话,齐月婴已是睁眼说道,“青灵门若也有人来,我们便不要太指望运气了,足以压制青灵门福运心法的,这些年来也就听说了一个种十六——小师叔,你怎么也起来了?可不要勉强自己。”
阮容修为最浅,刚筑基不久,在这颠倒迷乱的世界中,自然比其余人都更难受,阮慈应对此地之法也无法传授给她,因为她体质必然不如阮慈强韧。但她面色也不过苍白了一丝,语调仍是从容,道了声无妨,齐月婴还要再说,图仆道,“月小姐,你可忘了,容小姐能执掌风波起,便是法力不足,但也要具备相应禀赋。”
他笑了笑,“这风波起燃起空间风暴时,空间破碎的撕扯感可比现在更强得多,容小姐既然都挺过来了,又何惧眼前少许迷津。”
阮慈听闻,不由对阮容刮目相看,很想细问窍门,但也知道不是时候,又忙问道,“掌门师伯要去的那处水域,可有什么特别?我们可要做什么准备?应当不会有人在那里等我们吧?”
图仆道,“若非东华剑在此,没有主君,我也不敢把你们带去那里。那处是琅嬛周天道韵屏障最脆弱之处,法则之力十分混乱,对平时在此处行走的修士来说,可谓是极其危险。此前提议前往寻路,只是抱着少微小姐会很快赶上,和我们同行的指望,有风波平在手,还把稳一些。如今也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前去转道了。”
这般的风险,对阮慈来说乃是常事,便是齐月婴和阮容也是神色不变,图仆又叹道,“可惜了,刚才那一招也只能在这里用,此处已经靠近道韵屏障,没有寒雨花田。若是在上层施展,寒雨花经受不住。否则,也不怕寒雨花王落入他人手中,只需多使几次,能活着走出来的修士也不会有太多。”
齐月婴道,“会死在迷津之中的,也是根底不足,若真是洞天真人衣钵传承,困上几十年也就是极限了,真人也不会让其死在这里,无非是多花费一些因果代价罢了。”
她调息过了,又为图仆灌输法力,容、慈二女只能静坐调息。此次虽然是阮容历练,但众宗门出动的力量已是远远超过筑基修士能应对的极限,风波平又被徐少微拿走,众人一路前往极境边缘,也许是这段旅程最后的平静了,从极境往花田行去,越是靠近花田,危险也就越大。到那时事态如何,只怕还真不好说。阮慈思来想去,最好的办法便是浮上水面,在寒雨花田下行走,这样追捕上清弟子的众宗门,也要顾虑到毁去花田的风险,就是赌他们不敢花费这么大的代价。
“若是不来看这宙游鲲就好了。”她不禁嘘了一口凉气,喃喃道,“徐师姐的好意,却是令我们比此前要艰难许多。”
齐月婴和她对视一眼,无奈道,“话虽如此,但徐师叔应当也不乐见我们落入太微门手中,此次或许的确是个意外。”
阮慈却并不这般看,徐少微可能的确不知会有冻绝法则喷发的变故,但或许在感应之中,模糊知道往此处行来,对她的计划可有裨益。不过这种因果博弈,她自己也不是完全看得清楚,只摇头道,“我着相了,不论别人如何想,我们只管自己行去,这才是真。”
阮容赞道,“这便是心中一念,慈姑,你持定此念,以此念为锚,心外无物,在这迷津之中便要好受多了。”
阮慈连忙如法炮制,几经捉摸,总算是感受到神念以心中思绪为轴心,重新排布开来,外放出去时,纵使依旧不适,但也要比此前舒服了许多。不由惊叹道,“容姐,这便是你的窍门么?很是灵效,只是这样还是很不安定,若是心中思绪多了,这神念运转之间便仿佛摇摇欲坠的。”
齐月婴也闭目领悟起来,片刻后笑道,“小妹虽然金丹,但生性愚钝,也和慈师叔一般,那锚定很难长久安宁。”
阮容颔首道,“这便是此法难为之处,最好是找到心中最深、最纯粹、最恒定的念头为锚,其余思绪,不过是环绕其外的点缀,如此便可逐渐摸索到门路。”
阮慈寻思道,“我心中什么念头最纯粹、最强烈?”
她先将生平认识亲友想过,不过便是阮容、王真人,也只是在心中浮光掠影,便被抛开了,又想到青君、涅槃,以这两人为锚,便是以道祖为锚,支点应该非常坚牢,但阮慈也不觉得自己对她们的念头有多深刻。
阮容在她身旁柔声道,“莫急,静中自然浮现。”
阮慈也知道她说得有理,当下深吸一口气,灵台宁定,心中一个极大极坚固的念头浮现出来,很快占据全部思绪,极是强烈地喊道,“我要做我自己,我不要再被旁人安排,我就是我,我非剑使,我非羽翼,我非道祖依凭,我是阮慈——”
“我是阮慈!”
这四个字,很快成为心底最坚固的念头,宛若轴心,转动时将神念卷裹成型,排成星海,只以己心为念,心在虚实之中,也在虚实之间,原本同时受到虚实侵扰,可不知为何,此时却游走于虚实缝隙之中,再不受那错乱方位干涉。阮慈睁开眼,喜孜孜地道,“成了!容姐,你真厉害,这是哪里学来的功法?”
阮容面上微红,先让她小声些,因齐月婴还在入定,又道,“什么功法?只是我筑基之后,偶然浏览典籍,从一本念修功法中触动灵感,特为执掌风波起所练的小法门,若不是此次情况特殊,对旁人根本无用。便是此时,也只是让你在这迷津之中好受一些,不至于引起法力激荡,反而受了内伤,要说寻路出去,也是力有未逮,还得要仰仗图伯才好。”
图仆一边驾车,一边由衷地道,“容小姐实乃天纵之才,这念修之法,哪有说得这样简单?你们一个看得轻,一个学得快,哼,这般俊才,也就是在我们上清门才这般不当回事。”
阮氏二女都笑道,“图伯怎么突然这么会拍马屁。”
虽然并不当真,但齐月婴身上气息明暗不定,数个时辰之后方才勉强掌握这法门,阮慈好奇道,“月娘是否不知自己执念,所以才寻了这么长久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