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娓娓道来,福满子耐心听着,两人仿佛相处得十分融洽,但气势场中的对抗,已是逐渐浓烈。阮慈终究实力差过太多,福满子使出真本事,气势犹如一顶华盖,将场中所有有利于它的气息全都凝聚起来,化为华盖之上的蒸蒸紫气,令华盖更加高贵凛然,不可侵犯。阮慈的气势只能化为游龙,在场中游走不定,勉力躲开被华盖笼罩的结果,但她口中语调依旧冷淡平静,继续说道,“你此时说运气大概是胜过我,也只是从结果推断而已,你的运气胜过种十六,这是确然的,但要说比我高么,倒也未必。”
福满子瞳仁一缩,轻声道,“哦?”
他头重脚轻,身上瘦骨嶙峋,仿佛正长身体的少年,本来笑口常开,颇是给人可亲印象,此时笑容淡去,却隐然有丝阴森可怖,阮慈站在他对面,不由升起一种感觉,仿佛自己面对的并不是人,而是一只野兽。但她丝毫也不害怕,而是认真地点了点头,“嗯。”
“阮道友以为,你的运势比我更强?”
“从结果而言,的确如此。”
阮慈认真地答,福满子双眸眯起,瞳仁逐渐变圆,在水中闪出幽光,气势场中,那顶华盖幽幽亮起,和他眸中光芒十分相似,仿佛下一刻便要将阮慈的气势完全吞噬,令这一局结束——以福满子的修为,阮慈能和他对弈,便是在局中只能东躲西藏,根本没有胜算,也已是极有面子,要知道两人一个是金丹后期,一个是筑基后期,修为相差不可以里计,阮慈又无法驾驭东华剑,还能勉力入局,已说明她的实力,若是稍差一些,只怕一个照面就会被福满子拿下,也就不会和此时一样,还有多说几句话的机会。
福满子那必胜一击,仿佛就在指尖,随时要抬手发出,阮慈却仍是不闪不避,丝毫未有逃走的意思,越是如此镇定,反而越是令福满子有丝狐疑,他手已扬起,又顿在半空,思前想后,刚要说话时,面色却突然一变,伸手向身前拍去,惊道,“隐生水熊?怎会?越公子怎会这么快就找到这里——”
“若是说起道理,的确不能,先有迷津难度,后有绝境乱流,寒雨泽这样大,小小两个人一旦走散,便是有些感应,也不是三五日内能够互相寻到的。”
越公子清脆嗓音响起,从极远处遥遥飞来,崇郎君紧随其后,她对福满子嫣然一笑,“但,或许这便是强运吧。我娘子从南株洲那绝灵之地中,走到今日,一身凝聚气运,又怎是福道友说压,就能压制得住的呢?”
“若是你我异日相较,或许我也会被你压制,但福满子道友马上就要死在这里,不会再有和我比较的机会,是以此局结果已出。”
福满子固然是盛宗天才,但终究也只是金丹修为,瞿昙越却是元婴大修,化身手段,岂是寻常?他周身水域,不知何时已布满了透明虫豸,细如蚊蚋,仅在片刻之前,还宛若残骸一般随波逐流,此时却已一拥而上,开始啃噬福满子周身气势。阮慈立于他身前,不紧不慢地道,“从结果而言,我的强运,压制道友,的确如此。”
若无福满子,种十六也不可能在绝境之绝等候众人,阮慈眸光转冷,淡淡说,“看来,道友的死状,也将是凄凉无比。”
福满子便有通天本领,此时罩门被破,也难在东华剑气、元婴化身,还有崇公子这货真价实的金丹好手之中逃离性命,他面上隐现惊慌之色,伸手遥望胸前拍去,越公子伸手一指,水熊虫一拥而上,啃噬之处,双手化为流水。
那水熊虫吃到哪里,哪里便是化为乌有,水流卷动中,很快人形便已残缺不全,但福满子的内景天地依旧甚是坚牢,阮慈正要放出东华剑气,去斩开福满子护身法力,不知何方却又传来一声长叹,三人的动作都是凝在当地,连思绪几乎都完全凝固,只见一名中年男子从黑水域中升起,身形似缓实快,很快来到众人身侧,叹道,“这劣徒虽然不成器,但也是老道衣钵传人,将来天地大劫,他还有他的用处。老道便厚颜以大欺小,留他一命。”
他将福满子残躯一裹,往上游去,只留下那些水熊虫在凭空打转。“他惹出的麻烦,也自然由老道一并收拾,小居士不必恼火,寒雨花气运,我门双手奉上,至于你的真实身份,青灵门亦不会对外透露。”
不消半刻,两人身影已是从气势场中完全消失,阮慈等人这才逐渐回复对身躯的掌控,不由面面相觑,也是欲语无言,只有那中年道士雄浑语调,余音袅袅。
“嘿,天地大劫不远,小居士身系周天气运,可要加意精进,时间已经不多……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了啊,小居士……”
第152章 心境不稳
虽然也知道寒雨泽身处琅嬛周天,实际上依旧没有离开众洞天真人的手掌心,但入泽之后,所见处处都和平常不同,阮慈多少也有些来到异世的错觉,直到这老者出面,方才如梦初醒,也知道自己是第一次见识到了货真价实的金丹相争——筑基弟子,死便死了,不论是多看好前景,洞天真人也不会把太多厚望寄予其身,但如同徐少微、种十六和福满子这样的金丹巅峰修士,根底深厚,想要杀死却没有这么容易,便是必死之局,也有可能被洞天真人付出一定代价化解。譬如福满子之师,除却插手低辈弟子要付出的因果代价之外,还承担了阮容此来应得的一份气运,阮容虽去,但这一行却可说是十分成功。
阮慈却并不多么开心,在水中站了一会儿,念及瞿昙越、崇公子都在此地,方才收拾心情,勉力露出笑脸,对二人行礼称谢,瞿昙越道,“该谢的是你自己的气运,我们在远处遥遥缀着上清法舟,可从冻绝风暴爆发开始,便失了方向,无奈之下,只能随意择选一处漫游,却不料和你走了一个方向,距离还十分接近,可以及时赶到,这便是你的气运了。”
气运一词,似乎虚无缥缈,但又切切实实是可以博弈的一个要素,阮慈想到福满子的神通,也是百感交集,将众人遇到冻绝风暴之后的故事,隐去一二隐私,都说给瞿昙越知道,瞿昙越对种十六所说秘辛,完全没有任何评价,倒是崇公子听得十分入神。
阮慈对过往恩怨兴趣也并不大,至少不是此时当务之急,又问瞿昙越可知道那冻绝风暴是何人在幕后主使,瞿昙越沉思着道,“冻绝之力,乃是水行法则在毁灭大道中的表现,修炼水行大道的宗门都有一定神通,可以略加操纵,要说以一己之力,掀起这般风暴,那却是不能,这里头的文章我也说不清楚,不过我在远方曾感应到沧浪宗的法力波动,若是有人利用冻绝风暴来对付你们,或许便是沧浪宗的人,此宗一向在东海活动,也不知什么时候把手伸到了寒雨泽。”
又道,“若是沧浪神子也来了,你们上清徐仙子要在此地将他拿下也有些艰难,此地乃是水行之地,是沧浪宗天生主场,徐仙子又要压抑法力,免得毁坏寒雨花田,沧浪宗要擒住她不太可能,可她要摆脱沧浪宗也没有那么简单。”
若不是担忧毁坏寒雨花田,只怕种十六早就把阮容以外的几人都杀了,福满子也早就辣手擒下阮慈,此花对于阮慈实际上有保护作用,但她听到这四个字还是油然生出一丝烦躁,摇头道,“不说这些了,如今只能设法先寻回图伯、月娘,否则连采摘花王都做不到,花王要有特殊法器装盛才能保全,那法器还需时时祭炼,藏在月娘那里。”
崇公子道,“你族姐已是下落不明,她是办差人,你为护道。若是寻不到她,那花王便是由你所得,怕也是无用。”
这话颇有道理,还是要先寻到阮容为好,但阮容被卷入巨浪之中,不论是沉入黑水域,还是落入道韵屏障之外,又或是闯入空间裂隙之中,都非是阮慈可以寻觅,阮慈又能做些什么呢?她唇线紧抿,倔强地道,“我和容姐都拜楚真人为师祖,多少也算是一门,又是族亲,因果联系极是紧密,那寒雨花王的气运,说不定可以被我接回去呢,便是接不回去,我摘下花王,也就意味着旁人摘不到了,不是吗?”
瞿昙越嗔了崇公子一眼,不令他再说下去,搀住阮慈胳膊,柔声道,“你只管任意而为,我们自然助你——娘子,你要是想哭,便哭出来也没什么要紧。”
阮慈摇头道,“我不想哭,都是想好的事,并没有什么意外。”其实她是有些伤感的,只是在这两人面前不愿露出来,王盼盼又藏身灵兽袋中,也没有个谈心的场所。
她的情绪,瞿昙越如何没有感觉,只是阮慈不愿说,她也不好相强,只能微微摇头,轻叹一声,道,“吉人自有天相,你姐姐和种十六在一处,种十六天生强运,你姐姐能得如此机缘,气运也是异于常人,他们定能平安归来。”
阮慈道,“现在也只能等了,只是我出去之后,若再遇到谦哥,该怎么和他说呢。”
她长叹一声,当着崇公子的面,终究没有再说下去,只是问道,“那老道便是青灵门掌道么?他说的天地大劫又是什么,听起来已是迫在眉睫,可我怎么从未听人提起,还有太微门那一统天下的计划,听起来也未免太过疯狂,是否也和所谓的天地大劫有关。”
其实她倒也不是第一次听人提起‘时间紧迫’这般的话语,王盼盼此前就说过一次,似乎有什么大事正在琅嬛周天之中酝酿,但筑基修士对此一无所知,便是金丹修士如秦凤羽、齐月婴,也似乎没有什么线索。倒是种十六、徐少微这般弟子,对此心知肚明。
瞿昙越微微一怔,旋即若无其事地说道,“那老道确是青灵门掌道真人,青灵门分在家、出家两派,出家一派都有道号,素来占据上风,出家弟子不可缔结道侣,也不会生儿育女,以此澄清因果、纯净气运,福满子便是掌道真人最疼爱的小弟子,若无意外,将来成就洞天的气运,有他一份。”
他说了这许多青灵门的秘辛,唯独对那天地大劫避而不谈,阮慈如何没有感觉,只是瞿昙越不说,她也不愿催逼。料来王盼盼是深知底里的,只等着时机到了再问也是不迟,因又问道,“那我们现在该去哪里寻觅花王?”
她本来还想问些清善真人的事,又思及这是上清隐私,便不问王盼盼,也该问王真人,便也不提。从方才到现在,欲言又止已有数次,瞿昙越焉有不知,面上不由有些感伤,叹道,“你我怎么倒生分了?”
这话说得崇公子倒是不自在起来——二女生分,不就是因他而起么?
瞿昙越这话实在不该说出口,只说得三人都没有意思,崇公子再是豪侠盖世,此时也自然有几分委屈,而阮慈却一点都没有争风吃醋的心情,只觉得这些因情而起的纷争着实没有意思,瞿昙越无非只是把情愫作为自己修炼的道途而已,这般因道而起的情念实在廉价无比,甚至令人反感,也不知他诱人生情时都在想些什么——自拜入上清门之后,瞿昙越一再帮她,阮慈却暗中盼着他被情种反噬,有时想来也觉得自己没有良心,可今日因阮容一事迁怒,阮慈又觉得他若是被情种反噬,也是报应活该。
三人也都不是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瞿昙越一句话说得不好,也不再描补,俱都若无其事地掩盖过去,一起试着感应图伯、齐月婴等人的下落,不过瞿昙越可不敢放阮慈落单,且不说别的,那群沧浪宗的人现在还不知下落呢。
阮慈心中也知她是好意,但更觉烦躁,阮容为她敲响风波起,那钟声不但乱了灵气空间,还仿佛敲乱了阮慈心境,内景天地中神念始终难平,空中阴霾一片,不能倒映玉池,久而久之,心头更是烦恶,甚至有些想要呕吐的感觉。
这是心境已乱,连带着功法不稳,若是炼气期,可能就要因此受些轻伤,筑基期倒不至于如此不济,但修士年岁越长,城府越深,自然也就越能消化种种挫折,不会随意乱了神念,一旦神念生乱,那么也就不是三言两语能够平复的。甚至有些修士要为此耽搁许久的修行,不但功行不能精进,兴许还会倒退,这便是修道人常说的心境瓶颈。
阮慈从来都是听人说起,自己少有这般的经历,对她而言,修行无非就是水磨工夫,只要时间足够,甚么关隘瓶颈,都仿佛小小水沟,一跃而过。这还是她第一次尝到瓶颈滋味,心头犹如困了一团阴火,冷冰冰地烧着,想要发作,却又不知向谁,也不能向谁。便是瞿昙越,也对她关怀备至,绝无发作的道理,更何况他这一身是崇公子道侣,阮慈如非必要,也不愿和她过于亲近。
如此过了数日功夫,瞿昙越感应到黑水域附近有灵力波动,阮慈总算多了些事情转移注意力,当下也不钻牛角尖了,和瞿昙越一道匆匆赶去,走了一半,也逐渐感应到那股气机,微怔道,“不是月娘、图伯,但这气机也有些熟悉。”
瞿昙越道,“既是熟悉,那先到那里瞧瞧再说。”
三人化身水珠,借由水遁赶往当地,那气机倒是越来越弱,逐渐消失不见,三人赶到时,水域中已是空空荡荡,崇公子皱眉道,“那气机浮现时就有些衰弱,难道是灵力枯竭,重新跌回黑水域中去了?”
黑水域中,灵压极强,水温极冷,不但有冻绝法则时时流窜,而且还隐隐有股粘稠吸力,将人往下吸去,若是修为不足,落入黑水域中是很难挣脱的,偶然爬出一会儿,但受伤严重,又力竭落下,也在情理之中。瞿昙越妙目四顾,口中道,“应该是如此……”
她微微一笑,伸手一招,只见一名少女从无到有,在水中化现,向她飞了过来,瞿昙越笑道,“也或许不是如此。”
崇公子点了点瞿昙越,和她相视一笑,却是默契十足,仿佛旁人无法插足其中,阮慈却是无暇理会他们,将那少女定睛一看,奇道,“居然是你——你没有被浪头卷走么?”
——这气息奄奄,神色萎靡的小姑娘,赫然竟是太微门那性格跳脱的鬼脸少女。
第153章 神目娘子
阮慈几次历练,要数此次沧浪宗和太微门带来损失最大,如今太微门弟子落到阮慈手中,岂可轻易放她逃脱?若按她平日性子,说不得就是随手一剑,将她杀了,此时念及阮容和种十六还在一处,留着此女性命,也许异日能有些用处,这才熄了杀心,对瞿昙越说道,“官人,这人可以归我处置么?”
瞿昙越本就是为了助拳而来,自无不可,对阮慈微微一笑,只说了一声,“娘子和我越来越生疏了。”
便将那少女送到阮慈身边,又道,“此女落入黑水域中,伤势沉重,若不及时医治,恐怕也难派上用场。”
那鬼脸少女落入三人手中,已是闭上双眼,做出一副万念俱灰,只等着陨落的模样,听到瞿昙越这样说,眼睛又咕噜噜地转动起来,她生得十分瘦削,面有病容,长相说不上娇美,但宛若猿猴一般,手长脚长,双眼奇大,透着机灵。接口说道,“不错,种师兄这个人最是冷漠无情,若是我损坏道基,将来成就有限,那他一定不肯换我,说不准还要叫你们杀了我,免得你们把我带回山门中去,盘问太微门的隐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