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慈看她如此灵动,心中不知为何,也燃不起多少杀意,暗叹了一声,想道,“我真是想一出便是一出,什么人令我讨厌、令我生气,我就想把他们全杀了,什么人讨了我的欢喜,便是敌人,我又也觉得随随便便就杀人,真是十分残忍。”
实则她在绿玉明堂所为,用这般标准来评判,完全是残忍之极。不过好在阮慈对自己的认知十分清楚,也明白自己并非正直之辈,最好也就是个随心所欲、任性妄为的评语,因此她对自己十分宽待,既然心中对这鬼脸少女并不厌恶,也就不为难自己,哼道,“话虽如此,我可不会给太微门的人花费什么宝药,把你的乾坤囊交出来。”
那鬼脸少女老老实实地交出乾坤囊,阮慈神念扫去,见里头法器、灵玉皆有,看来并非随手掏出一个乾坤囊打发自己,略感满意,随手取出几味生气浓郁的丹药,塞进少女口中,待到她略微炼化丹药,脸色好看了些许,便取出养盼环,伸手一指,养盼环化为一个项圈,捆在少女脖颈上,少女闷哼一声,身形顿时坠下些许,这养盼环虽没有完全锁住她的灵力,但也等如是在这少女内景天地之外竖起一层屏障,令她摄取灵力更是缓慢不说,体内法力若有异动,阮慈也能大概察觉得到。
“你若是听话,种十六又还算有些本事,能制住我姐姐,把你换回去时,这乾坤囊我也自然还给你。若是你不听话么……”阮慈伸手在她脖子前抓了一把,威吓道,“我就在项圈上再牵一条链子,和牵猴一般牵着你。”
那少女握着玉圈边沿,双目微红,似是被阮慈的说辞吓得忍不住有些想哭,不过眼珠子依旧是滴溜溜转个不停,这故意做作出的可怜姿态,十分容易戳穿,她自己也明知如此,更显得这被吓住的样子,是做出来哄阮慈的。阮慈瞪了她一眼,示意自己看穿了她的小把戏,道,“这链子已经铸成一半了。”
那少女嘻地一声笑了出来,道,“果然是南蛮来的野姑娘,人家困敌,多半都是化成双环,捆住手脚,最多捆在额头,做个紧箍咒,偏就你要捆在咽喉上,你瞧我长得有些像猴子,便也把我当猴子来待么?那我每顿都要吃芭蕉。”
名门大派的弟子,阮慈也是见得多了,也有不少个性跳脱、善噱喜笑的,不过和这少女一般滑稽的人物还是第一次见,闻言忍不住笑了起来,道,“你若也肯只把自己当猴子来看,不动什么歪脑筋,那自然每顿都有芭蕉吃的。”
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女道,“我叫莫神爱,是太微门萃昀真人之徒,我知道你姓阮,是紫虚真人弟子,我们都是洞天门下,不过我比你大上许多,你应该叫我一声莫师姐。”
阮慈笑道,“你到底是猴子还是太微弟子,我才不叫猴子师姐,但太微弟子就没有芭蕉吃了。”
莫神爱闻言不由极是纠结,半晌才做出决断,面色阴晴不定地道,“那我还是做猴子吧——若芭蕉不那样好吃,我再做太微弟子也不迟。”
阮慈本可将她收入人袋,不过此处灵压极强,莫神爱又有伤在身,若是收入人袋,恐怕抵御不了寒水重量,道基受损,也就失去交易价值。只好用养盼环将莫神爱困住,四人一道去寻寒水花田。——这莫神爱是极活泼极调皮的性子,喜做鬼脸、好恶作剧,虽说此刻被困住了法力,但阮慈没有封住她的口舌,两人一道谈谈说说,倒免去了阮慈和崇公子、越娘子同行的尴尬,因阮容而低沉的心情也逐渐轻松起来。
她一路只问莫神爱一些太微门中琐事,莫神爱倒也爽快,知无不言,她是太微门庇护的凡人国度出身,据她所说,本身是个弃婴,在山中啼哭时,被萃昀真人洞天之中一个宠姬无意发觉,那宠姬本是回家探亲,偶然掠过那崇山峻岭之中,听闻到婴孩哭声,便将她抱回养育,收为养女。不想萃昀真人其时正好出关,见莫神爱生得可爱精灵,根骨清奇,便将她收入门下。因此她虽然是凡人出身,而且襁褓中便被抛弃,但有记忆以来,便是洞天养女,威风无限,可以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只是到底是婴孩时被抛弃在瘴疠之地,被宠姬救起时,已是气息奄奄,亏损了根本,因此面上病容,难以消褪,萃昀真人也不曾为她设法祛除。
能来寒雨泽历练,并以筑基修为从黑水域中挣扎而出的,根底定然不浅,师父不是元婴就是洞天,因此阮慈也并不诧异,倒是瞿昙越听莫神爱如此说来,不由奇道,“萃昀真人和清善真人素来不和,你怎会和种十六走在一处?”
莫神爱无奈道,“说是不和,但终究是同门师兄弟,大长老把我叫去吩咐了几句,爹爹也没说什么,种师兄自己也带了许多金丹弟子来为我们壮行色,也只能如此了。”
怪道太微法舟之上,修士如此之多,原来是两拨人凑在一起,阮慈道,“看来你才是这一趟的正主儿,不过,如今这般,寒雨花怕是采不回去了,你爹爹会怨怪你么。”
莫神爱笑道,“怕什么,我们太微门也不是第一次有弟子没把差使办好,便是之前恒泽天那次,派出的两名弟子,半路上便被燕山魔修给杀了,那魔修还装着自己是太微弟子,在恒泽天里招摇撞骗,事后渐渐传出来,不也没有什么?再说,爹爹是最宠纵我的,这还是我第一次出门办差,若不是盛宗都有规矩,筑基弟子一定要出门为宗门办事,爹爹还舍不得放我出来呢。我早打定主意,这次难得出来,我可要玩个够!我和爹爹说的时候,爹爹也未说什么。”
阮慈听着,还当她是炫耀自己受宠,瞿昙越却十分敏感,追问道,“两次都未说什么?萃昀真人对你这一行,可曾说过什么?”
莫神爱大有深意地瞅了瞿昙越一眼,摇头道,“从头到尾,爹爹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看来萃昀真人对清善真人的决定颇有保留,因此才是一语不发,阮慈听了,心中也是一动,便知道萃昀真人恐怕多少也曾窥视到今日的际遇因缘,口中道,“这么说来,你们倒是倒霉,一句话没说,一句话没做,只因是同门,便被卷入浪中,若是种十六抢了姐姐回去,功劳也不会分给你们多少。”
莫神爱笑道,“他有什么功劳?”
她这话大有深意,竟似乎看穿了阮容身份,阮慈不由一惊,莫神爱又得意起来,对她做了个鬼脸,只是碍于此时法力被困,不像第一次遇见时那般吓人,口中笑道,“你晓得我为什么叫神爱么?”
阮慈道,“为什么?不是因为你运气极佳,被人救走,仿佛得神明垂爱?”
莫神爱摇头道,“非是如此,而是因为我天赋异禀,生就一双神目,可以看破虚实、照见本真,我年幼时,双眼望去,能照彻凡人肺腑,也是因此被父母畏惧,遗弃山头。而我妈妈之所以能在空中听到我的哭声,也是因为我的目光将气势扰动,令她感应到我的存在。这般天赋,在此时现世,实是气运仍旧钟爱琅嬛周天的表现,若真有道神,我这神爱,并不是神爱我,而是神爱琅嬛。”
她说得神神叨叨,阮慈听得云里雾里,只明白一件事,那便是此女生就神目,恐怕已是看穿她剑使身份,这天赋神通厉害无比,只是不知为何,没有把此事告知种十六,想来原因也无非是门内派系倾轧——但她没有告诉种十六,也不代表回山后不会告诉萃昀真人,或许只是要将功劳留给萃昀真人这一系而已。
阮慈不可能一辈子隐藏身份,剑使羽翼,无非是让她在结丹拔剑之前能更自在一些,若是筑基九层,此时倒也不惧身份曝光,但她筑基十二,实在不知结丹之前是否还要外出寻找机缘,虽然和莫神爱十分投缘,但听得此言,心中仍是杀机隐现,还未开口说话,身旁瞿昙越微讶问道,“你就是太微门新近收入的神目女?”
莫神爱挺起胸膛,自豪地道,“正是。嘻嘻,怕了吧?我就不信你们知道我是谁,还敢杀了我。”
她刚才说自己要多玩一阵子再回山去,阮慈只是未曾驳斥而已,心中依然觉得这想法十分天真,此时见瞿昙越反应,才知道莫神爱自有依凭,不由疑惑道,“这神目女……”
瞿昙越望着莫神爱,许久才移开眼神,嘘出一口凉气,道,“种十六真是该死——你父也实在大胆,倘若你方才死在黑水域中,甚或是我们手里,这该如何收场?”
阮慈此时对这神目的好奇心已几乎难以忍耐,喝道,“官人!”
莫神爱却十分得意,对她扮了个鬼脸,吐舌道,“你这就不知道了吧,其实——”
她拉长了声音,将阮慈胃口高高吊起,这才笑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过爹爹说过,我这天赋极有用处,越是高修大能,便越舍不得杀我,让我尽管玩闹,无需顾忌旁人,我一向是最听爹爹的话的。”
她又悄声对阮慈说道,“你瞧,这次出门,爹爹什么都没说,我也就学着爹爹,种师兄问我的时候,我什么都没有说。”
阮慈有种强烈的感觉,莫神爱并没有说谎,她并非是从其余线索中推测出自己是真正剑使,可能早在两人初遇时,便看破了天命云子的遮掩,这才对她扮了那个骇人鬼脸,显示心中得意。她心下亦不由骇然:才是筑基,便可看破洞天法宝,随着此女修为精进,将要看到什么地方去?
又想起一事,不由问道,“你得意什么……便是因为你什么都没有说,你带来的许多人才被巨浪卷走,你不杀伯仁,伯仁因你而死,你……心中当真能做到毫无挂碍么?”
想到阮容,心中不免一痛,旋又有些烦躁,才刚平复的神念,又有些骚动起来。
第154章 情根深种
“你不杀伯仁,伯仁因你而死,你……心中当真能做到毫无挂碍么?”
阮慈这一语问出,众人都怔了一怔,瞿昙越轻叹一声,示意崇公子和她一道走得远些,以示尊重,阮慈对他们二人不远不近,显然不愿将心事倾诉,她便也体贴阮慈的心意。
莫神爱也是一愣神,便笑道,“阮道友,你是想起你姐姐了罢?其实个中道理,你应该也很明白才对,大家都不是傻子,别说是出山门办差了,就是在山门之中,谁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发生变故呢,她敲响风波起之前,对一切自然全数考虑清楚,你和她若是亲密,便更该欣赏褒扬她的魄力,不是么?任谁都知道,她这般处置已是最好结果,但却不是人人都有她这般决断的。”
莫神爱所说,阮慈如何不知晓?她心中情绪也极是复杂,并非单纯心疼、不舍,又或是对自己弱小的不忿,要说全是对这世道的不满,那也不对,大概什么都有一些,更多的还是一种受困的恚怒,因叹道,“或者我并非挂念着容姐,而是不喜这般为情所困吧。便是知道她并非无奈为之,而是主动选择,但心中仍有许多不舍惦念,低落黯然。人生在世,有这么多风景可看,这么多奥秘可探,这么多事要做,而天地间又是如此波澜起伏,修道人个个都是朝不保夕,能够安然活着,已是十分幸运,可为什么还要有这许多痛苦情念,入潮水一般涌上,令我心中无法常是欢喜,时有低迷,又往往受这些情念支使,做些冲动不该的事。”
她和莫神爱萍水相逢,将来最好的结果也无非是分道扬镳,但越是如此,反而越能说出心底话,这番话说给瞿昙越听,就要计算瞿昙越可能的猜疑和反应。她说自己被这些情念支配,做些冲动的事,是否就是说她和崇公子这别别扭扭的相处?瞿昙越会以为她是妒忌么?说来也是奇怪,在宝云海重逢那些时日,她觉得和瞿昙越相处颇是和睦有趣,心中对他是有些好感的,可不知是否和情种反噬有关,这几次相见,随着两人利益纠葛越来越深,瞿昙越为她做的事越来越多,阮慈对两人的关系反而越来越不喜,倒宁可一切全是交易,这样也利索一些。
莫神爱似是也没想到阮慈会如此坦白,一时倒是失语,若有所思地望着阮慈,蓦地叹道,“你这个小姑娘,怎生如此单纯?我和你是敌非友,你将这些感想告诉我,便如同是给了我一柄伤人的刀,若我是那些邪门外道修士,便可乘着这个心灵缝隙,潜入你的识海神念,种下种子,你可知道?”
她平素那样调皮,嘴上再不肯吃亏的,此时却反而有一丝温柔,阮慈得她这一缕怜爱,心中反而好受了许多,对莫神爱微微一笑,有丝奚落的味道,待要说话,突而想起情种这一遭,只好笑道,“所以我和你说,不和我官人说,我怕她乘势就给我播下什么种子,那就糟啦。”
她这话半真半假,远处瞿昙越似乎笑了一声,二女也不在意,在寒雨泽中,瞿昙越要保她们平安,自然要时时监视,走开得远些,只是面上好看一点。
莫神爱道,“我劝你,此后这些话还是同你最可信任的人再说罢,修仙界中,本来就没有太多人情可言,你切不可示弱人前。便是我,难道我没有伤心事么?难道我不曾和你一样低落委屈,视情为累赘么?可我那些委屈隐私,我一句话都不会告诉你的,毕竟你我根本不是什么朋友,你也休想要和我交朋友,稍有机会,我便要逃走,逃出寒水泽去,找个师兄来把你那官人杀了,把你抢回我们太微门去。”
她又冲阮慈做了个极可怖的鬼脸,以示自己的凶残,但话虽如此,过了一会,又忍不住哼道,“便是你现下这烦闷不堪的心绪,又有什么好说的,你若不喜欢为情所困的感觉,修到元婴之后,可以炼成慧剑,斩去情丝,到那时候,你就没什么感情啦,也就不会为情所困了。不过我爹爹说,这也不是什么好事,人还是要有情好些。”
阮慈微微一怔,倒是没料到慧剑还有这般用处,莫神爱将她诧异看在眼里,得意地道,“修仙不为了这个,还能为了什么呢?只要你修为够高,自然能够心想事成。真是个没见识的乡下人。”
阮慈笑道,“或许罢,但即便是道祖,也并非真正心想事成,或许等你到了心目中那个修为之后,又会发现自己想要的,已不是现在渴求之物,又有了新的求而不得之物,浮上心头。”
莫神爱想了想,笑道,“那是不会的,因为我现在也没什么渴求的东西,哦——对,从前没有,如今有了,待我修为到了,我要把你抓来,也当成一只猴儿一样拴着,若是你惹我不快,我就迫你吱吱叫,好似猴儿叫起来那般。”
阮慈忍不住笑道,“哦?我可不知道猴儿是怎么叫的,要不,你再叫几声给我听听?”
莫神爱不由大怒,又是赌咒发誓,成道后要将阮慈如何如何摆布,才是出了这口恶气,两人一路拌嘴,阮慈脸上笑容倒是渐渐多了起来,四人较此前要和谐多了,越、崇二人一起,慈、爱二女在数十步之外,四人一道行了数日,原本因风暴有些混沌的寒水也逐渐清澈了起来,瞿昙越道,“此处上层的寒雨花田,应该还有些收成,这般估算的话,大约有一半花田受到波及。这里往内要好得多,毕竟那处本来就靠近边界,时有风浪,鲛人也懒于打理,这里再往内去,便会有些鲛人偶然前来梳理水域、调和灵气,我们在此稍等几日,待另一个我进来,你们便可去鲛人小集逛逛,或许能收到花王的一丝音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