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剑——御井烹香
时间:2021-10-31 09:27:13

  她抱拳说了声,“双成前辈”,双成很是得意,负手老气横秋地道,“你练剑多久了?十年?十二年?瞧得出来,基本功是很扎实的,马步没有少扎吧?只是你终究是少了几分心思,只知道练剑招有什么用?剑是要使的,招数之间的过度圆转都没有了,你那是在跳剑舞呢,把一个个招式亮出来就罢了?”
  说到剑,她的青涩全没了,神采飞扬,犹如谈到自己最欢喜的事物一般,随手取下板壁上张挂的一柄剑,笑道,“你来和我对打,别怕,我一丝法力不出,你瞧你能刺中我么?”
  阮慈练剑已久,伙计们都是知道的,不过买卖人和气,非是好勇斗狠之徒,她自个儿耍几式花拳绣腿,也没人和她对拆,阮慈闻言不禁踌躇不前,双成急道,“你别怕呀,我真不伤你——你别瞧我小,我都已经筑基了!”
  阮慈道,“刀剑无眼……”
  “无妨,”那长元不知何时从二楼回廊翻身而下,如同踩在台阶上一般,自空中一步一步慢慢走下,他本就生得异常俊美,此时御气而行,意态更是潇洒,走到一半,便负手踏虚而立,沉声道,“有我看着,不会有事,你只管出手便是了。”
  他们两人刚才都看不上贯日剑法,双成率直,说出了口,长元却是隐隐有些不屑,阮慈也总觉得他看自己神色不对,若不是东华剑种可以彼此感应,她很确定长元并非剑种,简直要以为长元看穿了她的身份。她对长元比对双成更忌惮了一些,闻言不便再推托,“是,双成前辈,得罪了。”
  说着,对双成行了一礼,拔剑出鞘,摆出起手架势,绕着双成踱步,寻找可乘之机,双成满面微笑,更是背过身去,显示自己毫无防备,阮慈皱了皱眉,抿住下唇又绕了一会儿,似是犹豫不决,不知该从哪里进攻。
  天井周围站了好几个伙计围观,此时都有些不耐,欲要催促,却被长元摆手止住,他刚才还对阮慈演练的贯日剑法很不耐烦,现在却一反常态,双目灼然,盯着阮慈不放,轻声道,“她在蓄势,别催。”
  阮慈却也顾不上在意看客的想法,她拔剑之前想得好好的,这场斗剑自然是要以双成获胜告终,她说的剑招融合的纰漏,其实倒也没错,阮慈只看了一遍剑谱,能得个‘剑式精熟’的评语,其实已应喜出望外了,剑招要融合至少也得练上三遍吧。这一遍只需照猫画虎,再来一遍,听双成指点一番,便可收科,只是她万万没有想到,拔剑出鞘之后,却有一股暴戾冲动的情绪涌上脑海,就像是……就像是在山林间提剑杀妖之前一样,对双成动了杀机。
  双成是筑基期的修士,她一剑当然是刺不死的,但要说无法杀她,却也未必,玉璧就挂在颈间,里头蕴藏的剑意只需要引露一丝,附在剑尖送进双成体内,她便是那日越公子化身的下场。但阮慈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杀人?她连可爱一些的妖兽都舍不得杀,双成天真浪漫,和她无冤无仇,怎么就想要杀她了?
  她也知道这念头不对,也还能压制下去,但受此情绪激昂,也很难韬光隐晦,心绪起伏,周身气势也随之涨落不定,不止是长元,过得片刻,伙计们也都渐渐感应到了,不免面露惊容,细声道,“凡间武者,也有这样的气势?”
  双成身在局中,虽然依旧背对阮慈,未曾转身,但笑容却渐渐失色,她虽说‘不动用一丝法力’,但筑基期的灵识却没有封起,只觉得身后小慈的气势时强时弱,犹如一头猛兽环伺在侧,两人气机逐渐锁定,此消彼长、此长彼消,若是她不能乘己方气势最薄弱的时间点发动袭击,待阮慈的气势涨到最高,那一剑,将不是凡人双成所能抵挡得了的!
  她手指轻颤,尽力忍住没有伸向腰间,不觉竟有了几分忌惮,只觉得小慈的气势不断高涨,即将到来的一剑似也将不可阻挡,虽然明知荒谬,但双成的确毛骨悚然,仿佛性命都受到威胁——
  她蓦地转过身,侧身让过小慈刺出的一剑,剑尖擦着双成鼻尖而过,‘叮’地一声钉到柱子上,小慈眼神幽深,望了双成一眼,抽身而退,抱拳道,“这《贯日剑法》没有演习熟练,刚才拆招,受前辈气机牵引压制,不觉用出了年少时在武林厮混的杀人剑,还请前辈见谅。”
  双方比武,打到兴头上,收不住手也是正常,阮慈所说的气机牵引,看似玄之又玄,但在场众人却都有分明的感觉,当下都道,“仙子好手段,一眼不出,竟能让小慈连贯日剑法都用不出来。”
  这是在给双成留个下台阶,也是生意人照顾客人的体面,究竟是谁在气机牵引中败下阵来,双方自然心中有数,双成咬了咬唇,面色不太好看,大声道,“不必如此,刚才是我输了。你的杀人剑很厉害——你杀过很多人么?”
  阮慈所说的‘杀人剑’当然只是随口瞎诌的,这一剑平平刺出,没有任何招数可言,她只用来杀过一头妖猪。
  “前辈也许自幼生长在剑宗,这些年山下的世界不太平,”她眨了眨眼,“我见过许多死人,如果我不狠一些,也早就死了。”
  全是实话,双成自然看得出来,她扶着腰间剑柄,有些失神,“果然好剑法只能在生死间磨练么……”
  又走上前去,拉着阮慈,“来来,说得仔细些,你第一次用出这杀人剑是在什么时候?你的身手是怎么来的?是家学渊源么……”
  小慈看着十四五岁的样子,却还没有喉结,其实众人已是有数,刚才鲁仙师叫破她女子身份,双成此时和她亲热没有任何顾虑,拉着她往店后去了,长元站在空中,望着她们的身影消失,回身去找鲁仙师。鲁仙师笑道,“你回来了?双成去哪了,可别让她乱跑,这一阵外人太多,坛城乱得很。”
  “她和刚才那小伙计很投契,一道去演练剑法了。”长元低眸道,“师叔……”
  他看了老掌柜一眼,“我想收个剑奴,请您示下。”
  鲁仙师诧异地道,“是谁?”
  他仔细地看着长元,“难道便是刚才那个小慈?可她剑法粗劣,剑心也是不纯,你方才不也看她不上么……长元,你一向心无旁骛,除剑之外别无他物,怎么今日,却对一个凡人女子动了浮念?”
  长元挑眉,想了一会才明白鲁仙师的意思,摇头道,“师叔是说那个……并非如此,但此人我一见便觉得亲切,仿佛她身上有什么我需要的东西。”
  修士最重感应,鲁仙师不禁犹豫起来,“若是你在我这里收了美婢,我怕你师父要找我麻烦呢。”
  长元似是根本不屑辩解,其实双成和小慈投契,他让双成出面也是一样,或者反而比他自己来说更好,但长元全没想到这些,便是想到了也不在意,只继续说着自己的念头,“再者,她的杀人剑也很有意思,虽然无招无式,但却迫得双成败了一招。她虽是凡人,跟着我去,前程也比在这儿要好些。”
  说着,他便看向老掌柜,言下之意昭然若揭,是要老掌柜看在多年的交情份上,把小慈送给他。
 
 
第22章 太白剑丸
  “小慈在我这里是签的五年契,也就只有两年多了,到时她投到何人门下,全看自己,小道友既然和长辈出来历练,想来行踪也不止于坛城一地,要带个凡人行走,终究有所不便,不如便等上两年,若是长元你还想收她做个门人,小慈难道还真会拒绝这天大的机缘。”
  鲁仙师终究还是担心长元为美色所惑,老掌柜也是老于世故,一番话说得在情在理、滴水不漏,鲁仙师也道,“不错,我们也就在这坛城打个尖,三四个月内必走的,凡人携带不便,倒不好安置。你若真有心收个门人,写信回去问过你老师,两年内也可得回信了,他要许了,我还能有什么多的话,他若不许,你强买了个门人回来,也是害了她。”
  阮慈到手的一番机缘又成了空,只剩下一个虚无缥缈的两年之约,众伙计都为她打抱不平,道,“一个小孩子,有什么美色可言?鲁仙师只是怕事。”
  “也由不得他不小心,他不过是个外门长老,桓长元是太白剑宗这一代资质最好,最被寄予厚望的弟子,太白剑宗是否能从茂宗转为盛宗,他是关窍人物。桓长元师尊修为远胜鲁长老,性子又最是古怪孤僻,鲁长老带这两个小祖宗出门,自然要处处仔细,他这也是为了你好,否则,桓长元自作主张把你带了回去,剑尊嫌他分心,一剑把你杀了,你上何处去申冤?”
  老掌柜这番话说出来,众人才知道桓长元身份非凡,不由也因自己见到了未来的大人物与有荣焉,更恭维老掌柜和鲁仙师攀上交情,将来商行生意自然更上一层楼,不过仍是觉得鲁仙师过分小心,但凡修士,都有许多办法改善自己的容貌,俊男美女可谓数不胜数。阮慈一个十四五岁的黄毛丫头,平时还做了小子打扮,要说桓长元看上了她的美色,简直就是笑话。
  “既然长元道友认定了你和他有缘,那么两年后总能投入仙门,你不要着急了,且跟在我身边再多学些经济之道,将来少不得为长元道友打理俗务,你我二人还有再见的时候。”
  桓长元认为小慈和他有缘,倒真未必是男女缘法,很可能是他有一桩机缘落在阮慈身上,所以见到了便生出感应,这在修士中也很常见,他如今刚刚筑基,还依附师尊居住,将来自己出来开府,也会收纳门人,为他打理外务。阮慈不能修道,又得了他的青眼,最好的结果是做桓长元的外室,不过桓长元师长管束严厉,那么做个门下管事也是不错的结果,宰相门人七品官,茂宗核心弟子的门人,便是凡人,在恩宗、平宗乃至散修面前,也颇有几分体面。
  天舟才靠岸不久,阮慈便得了这一番机缘,众伙计心思都浮动起来,有了闲空全都往外跑,老掌柜也不禁着他们。阮慈没这个闲空,她要陪客——鲁长老来坛城不止和老掌柜一家谈生意,他把桓长元带在身边看得很紧,董双成却不耐烦听生意经,常来找阮慈陪伴,想从她手上学到杀人剑。
  “杀人剑又不是剑法,是杀人法,剑也好,刀也好,只是生死之间杀伤敌人的手段。”阮慈被她缠得无奈,说书能力得到极大进步,瞎话张口就来,“双成前辈要学的恰恰是无法学到的东西,生死之间刻不容缓的恐怖,怎么是学得来的?”
  “唉,但我就是想要学到呀。”双成也是无奈,吹了一下鬓发,嘟嘴道,“你的剑法也练了许多给我瞧了,没有我比不上的,我输你只输那股一往无前的气势,比剑招你输给我,真要打,我一定再输给你。”
  其实,两人修为不同,如果阮慈不动用玉璧和东华剑,生死相搏一定是董双成活下来,董双成所说的比试,都是她将自己的修为压低到炼气期,双方再来比较,她也不怕承认自己输给凡人,更没什么门户之见,虽然两人身份判若云泥,但依旧和阮慈平辈论交,“我也刚筑基没几年,师父说,凡间高手和炼气期修士其实相差无几,若是几年前相见,便是我不压制修为,怕也不是你的对手。”
  她不怕输,只怕两次比试之间没有改变,双成拉着阮慈的手,在街上一蹦一跳地走着,一边计量道,“其实生死一线的事,我也经历过的,我们太白剑宗的弟子,拜师哪个不是在生死间走了一遭?但终究和生死斗战不太一样,宗内同门较量,也没有非生即死的味道,将来等我到那十大绝地中走上一遭,若是侥幸未死,练成一身胆量,再来和你的杀人剑比一比。”
  她脸儿圆圆,手儿肉肉,瞧着就像是十二三岁的幼女,和阮慈这样的少女比都要显小,谈笑间却将生死看得这般清淡,阮慈心下暗自诧异,笑道,“十大绝地是什么?再说,前辈也别老想着和我比了,等你下次来坛城,没准我寿限已到,早就化成一抔黄土啦。”她现在最怕董双成又要和她比剑,上次勉强克制住了自己,可不想又来一次。
  “十大绝地是南株洲的十处洞天遗址,全是洞天修士的内景天地所化,说是绝地,其实是因为那里头自成天地,时不时还有无法解释的诡异天候,而且又没有各家宗门的势力在,一旦进去,除非自己走出来,否则不能和外界传讯。那里头是没有规矩的,”董双成道,“很多盛宗弟子从来不去这样的地方,他们在外头横行霸道,谁敢轻易杀了他们?在里头可就不一样了,死在绝地里,老师亲友都不知道是谁杀的。”
  阮慈心想,董双成若是进去了,说不定也不能活着出来,不过鲁长老一定不会让她去的。
  刚这样想,董双成便说道,“我们太白剑宗就不一样了,太白剑宗的弟子若是想要长长久久地做内门弟子,结丹之前都要去一次十大绝地,待上一个月,再带一件东西出来。所以我们门人不算太多——我拜师之前认识的好朋友,到现在十个里也剩不下一个,有好些在拜师时便死了。”
  她语气平平淡淡,阮慈听了却有几分悚然,“听前辈这么一说,好像剑宗要比十大绝地更可怕。”
  “想要求得仙缘,哪能没有代价呢?”董双成幽然道,但很快又笑了起来,“可惜不能告诉你拜师都经过了几重考验,这种事是不能外传的,各家各户都有自己的办法——要我看,若不是我们拜师第一关就是考察能不能感应道韵,你倒是一定可以过关,做我们的师妹,不用和现在一样,只能做长元师兄的门人。”
  阮慈不置可否,道,“我现在只是个伙计,前辈还请慎言。”
  她不曾正面答应过桓长元,不过人人都不觉得她会拒绝,董双成挽着她的胳膊,笑道,“可惜了,长元师兄说你身上藏了他的机缘,那我倒不便出面了,不然的话,他不能收,我收了你做我的门人岂不是正好?我也一样,一见到你就心生亲近,偏偏被长元师兄先说出口,我要是收你,他以为我要抢他的机缘,那我这小命可就真的不保了。”
  阮慈笑道,“小人何德何能,可以得到前辈的喜爱?再说,你们是同门师兄妹,何至于此呢?”
  董双成伸了伸舌头,说了声,“仙门里的事,你不懂的。”说着,便要阮慈带她去酒楼吃喝,又问坛城有什么特产。
  阮慈虽然还以前辈称呼董双成,但其实心里对她颇是喜欢,董双成要比她大了许多,修行二十多年筑基,今年四十多岁了,只瞧着如幼女一般,不过她拜师之后,从未下得山门,照她所说,在山上一心修炼,往往成年累月的闭关,于世事毫无所知,入得坛城来,什么都没有见过,比阮慈刚出宋城还没有见识,在街面上逛了几天,买了不少坛城特产,都是些哄人的小玩意儿,有小机关人、各色凡间钟表,还有些好玩多于好用的小灵器。阮慈带她进了酒楼,董双成看了什么都想点,阮慈止住了她,向伙计道,“小哥,拿本菜谱来,不然我怕我们小姐付不出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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