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携着阮慈,驾起如蝶翅般的法器往城门飞去,城墙上已聚起不少修士远远眺望,鲁仙师和桓长元便在其中,阮慈担心董双成,过去行了礼,不顾礼仪,低声道,“鲁长老,我看双成仙子的意思,似乎自忖实力不如对方……”
“确实不如,双成刚筑基不久,楚家那位已是筑基中期了。”鲁仙师平日里笑口常开,半点没有剑修的傲气,此时神情却是淡淡,“不过双成既然和他动起手来,那么生死便在她自己的剑上。”
阮慈急道,“但她——她若跌下去的话,会、会——”
鲁仙师道,“她若真跌死了,太白剑宗自然有人会来讨回场子。”
桓长元双手抱胸,双目灼灼地望着城外,沉声道,“师叔,双成若败了,我来战他。”
鲁仙师不置可否,阮慈却是满脸说不出的表情,只觉得太白剑宗的人行事果然并非常人所能理解,她见董双成和那少年相斗正酣,一枚剑丸在空中来无影去无踪,和那少年使的一柄乌剑斗得旗鼓相当,她虽然剑招精妙,但无奈法力确实不如对面,其实已处于下风,若非那少年似乎不想立刻杀了她,只怕早落败了——她不肯认输,那少年也不好收手,剑势此消彼长,那必杀的一招,已随两人斗剑之势,渐渐地酝酿了出来。
阮慈看着发急,把心一横,大声叫道,“喂,你这傻子,没长眼睛么?什么不守妇道,我和双成姐姐好,是因为我也是女的!”
说着,推推老掌柜,将幞头一扯,长发飘扬,冲出城头,去救董双成。
那少年在店中说的话,并未避人,阮慈冲出店外,也还听到了几句,知道他要替哥哥教训不守妇道的董双成,城头诸人哪还有没听说的?此时见阮慈亮出女儿身份,俱都不禁失笑,那少年也吃了一惊,正好老掌柜的冲了过来,打乱两人剑势,他借机回过宝剑,往后飞开,望着阮慈愕然道,“你——你——”
阮慈也知道他大概是董双成的姻亲,只是不知为什么双成不认得他而已,她冷笑道,“公子什么都好,只是眼神差了些。”
说着,伸手将双成搀上蝶翼,双成已是气喘吁吁、香汗淋漓,在坛城外相斗,必须虚空而立,还要驾驭剑丸,她法力已快枯竭,不顾说话,立刻盘膝而坐,手持灵玉,开始吸收其中的灵气。
斗剑已毕,鲁仙师和桓长元也自城头飞出,鲁仙师拱手道,“楚公子,久违了。”
楚公子还剑入鞘,抬手随意还了一礼,又瞪了董双成一眼,讥道,“二十几年,才只是这般修为,还下山呢?只怕死也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说着拔身而起,带着那几个从人,化为流光飞回城中,竟是连几句场面话都懒得留。鲁仙师嘿然道,“这便是盛宗弟子。”
热闹至此,已算完场,众人各自散开,也没什么闲言碎语,太白剑宗是南株洲茂宗中最强势的几支之一,那楚公子听鲁仙师口气,乃是盛宗门下,坛城中有几人能随意议论这些人的是非?鲁仙师等人倒是在城头多等了一会,待董双成调息停当,这才联袂回商行吃茶。
被此事一打岔,鲁仙师原本谈的生意也没法继续,只能等明日再说。双成向师叔请罪,“弟子无能,让师门蒙羞。”
“话不用说得这么大,楚家那小子是云空门入室弟子,盛宗的天才弟子,输给他也不算丢人。”鲁仙师哂道,“再说,他入门不也四十多年了?也不过是个筑基中期,若不是双成你修行那门功法,进境也未必就慢过他去。不过……”
他神色有些古怪,“我听他们说了,他先进门,坐在显眼处,你后进来,却对他视若无睹,仿佛不识,以楚老四的傲气,来找你的麻烦倒也不算没有缘由。此事,算是你失礼在先,最好还是先去信一封,向楚三解释一番。”
双成显然不愿写信,低头没有做声,鲁仙师叹道,“随你罢。”
又向阮慈举手道,“小友,此次多亏你周全。我定当写信为你美言几句,待三年后我等回返山门时,看看能否绕开入门大考,直接将你纳入内门。”
阮慈先听得莫名其妙,之后大吃一惊,什么入门大考、纳入内门,这都不是对门客说的话,分明是对将来的弟子所说。但她不能感应道韵,所以不论鲁仙师、老掌柜还是桓长元、董双成、李伙计,全都毫不考虑地将她划为凡人之列,这番话简直令人摸不着头脑。
但更吓人的是,在场众人对此都没有任何疑义,董双成更是握着阮慈的手,亲亲热热地说道,“你放心,剑尊最宠长元师兄,又有鲁师叔美言,没准一开心,直接收你作入室弟子,反而比长元师兄都更高过一头去呢。”
鲁仙师道,“胡说什么,没有结丹,怎能做入室弟子……”
双成不听他说话,拉着阮慈走到一旁,悄声道,“其实我不是故意怠慢了那个楚四,只是我们只见过几次,那时都很小,我……我根本不记得他的脸。”
她有些赧色,“我经常走神的,是我糊涂了,反倒连累了你——你没事罢?那些人来追你,没给你添麻烦吧?”
阮慈口中只敷衍着,她不住望向鲁仙师、桓长元和老掌柜,又运足目力,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只见五色灵华如水,无色道韵似雪,飘散落入她手心之中,俱是消融不见,这正是一般修士感应道韵、汲取灵华的样子,
她伸出手捏了捏袖囊里的棋子,心下骇然之意,久久不散:且不说能营造出这般幻象的手段是有多逆天,只说众人的记忆,要知道修士都能守定心神,能在悄然中篡改众人记忆,这……这又该是何等的修为才能做得到呢?
三日后宁山塘,那老丈又会摆下什么棋摊等着她呢?
第24章 宁山塘顶
像是坛城这样以修真者为主的城市,城中都有规定,不许擅自飞行,不许斗殴杀人等等,双成才来了不久,便和楚四公子斗殴,纵使看在两家宗门面上,没有深究,到底也费了鲁长老不少功夫,鲁长老也怕双成再遇小叔子,把她牢牢地拘在身边,阮慈因此得了空闲,她既然可以感应道韵,身份顿时不同以往,‘根基甚厚,这一次说不定就被哪家宗门收了去’,老掌柜的也不给她派活,让她放几天假,“说不准就得了机缘。”
其实,如今各大门派都在收徒,鲁长老也大可先将她收入太白剑宗外门,却不用再写一封信等宗门回话,这其中不通情理之处很多,应当都是棋摊老丈的手段,阮慈想问王盼盼,但这只猫不知躲哪儿睡觉去了,寻了几次都没有寻见,她心里知道恐怕有些忌讳,也就不再寻找,三日后一大早,便收拾停当,换下货郎装束,往宁山塘去了。
坛城孤立于群山之上,和地面交通仰仗于法器,因历年来人口繁衍,原本山体不敷使用,道宫又在坛城四周增设了不少浮山,甚至许多知名酒楼,都在坛城外有自己的浮阁,就餐时从坛城摆渡过去,乘坐的就是老掌柜用的蝶翼法器,高踞蝶翼之上,捕风捉月,说不出的仙意逍遥。阮慈从自己小屋眺望出去,有时也不禁一阵向往,不过她和王盼盼要低调行事,一个小伙计是去不得这些地方的。
宁山塘阮慈倒是去过的,原本是一位洞天修士炼坏了的法器,因很中看,便掷在此处,曾有人传言,宁山塘里藏有洞天老祖留下的道统,百十年前不知有多少修士在宁山塘上搜寻过,最终也是一无所获,如今宁山塘只是坛城居民消闲常去的浮山,也有人在上头开了些店铺,卖些灵食、宝材。
虽说是修士为主,但如阮慈这般的凡人也有许多,炼气期修士也不能飞行,坛城口码头常年有法器渡人上下,阮慈登到坛口,只觉得眼前一黑——和从前不同,如今中央洲的巨龟在坛城口歇息,将坛城口的日光遮蔽得严严实实,虽然是白日,但码头执事手上都拿着小灯。在阴影中招呼穿行,叫人各自排成一列,载货的在这一行,下到地面的在那一行。
阮慈排在去宁山塘那一列,人要比往常还多些,彼此闲谈道,“你也是来撞机缘的么?”
“哪里!我是去卖些灵食的,中央洲的修士都喜欢这白头萱草做的点心,这是我们南株洲独有的灵草,中央洲陆长不出的。”
“原来还有这门生意,可老哥怎么还带了别的?”
“中央洲的修士喜欢宁山塘风景,我们南株洲修士有许多想拜师的,白头萱草卖给中央洲,别的可不就卖给跟过去的南株洲修士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都是在说宁山塘里住了许多中央洲修士,连日来竟真有几个前去拜谒的得了机缘,被收入门下,最次也是茂宗弟子,听闻坛城道宫竟有一个小道童,得了福分,被收入盛宗,虽然只是外门弟子,却也让人欣羡不已。
说话间,众人依次前行,已到了码头,阮慈掏出三枚灵钱,登上蝶翼法器,把着栏杆眺望脚下万里山河,又见坛城左右,浮山处处,灵光点点,隐隐有笑语声飘荡,不时可见修士遁法所化浮光驰骋,更有灵瀑倒挂、鹤唳长空,好一派仙家气象,心中不禁一阵惘然:这段日子,盛宗弟子纷纷出世,又有哪个不是心高气傲之辈?她在坛城之中,已听说了不少修士相争,闹得城池不安的故事,尤其是宋国方向,更是太平不得,前些日子西边传来巨响,听说是宋国地脉出了事情,中央洲两个宗门打起来了。
宋京地脉是有故事的,谢燕还在那里潜藏七百年,一朝出世,东华剑最后一次现身便在宋国境内,阮慈在坛城住了几年,对仙家手段也略知一二,中央洲来了这么多元婴修士,肯定要彻查宋国,只要见到一个像剑使的弟子,便不会放过,彼此争抢,自然要大打出手。阮家这是已经灭门了,否则,府上有密道联通地井,阖府上下只怕也一样要被关起来严查。
按说阮府已灭,阮容和阮谦也逃出宋国,阮慈也不该还有什么念想,但她听到身后几人议论宋国大战,仍是有些牵挂,法器一靠岸,便跃了出去,不免有人噱笑道,“急什么,高修们都排着队等着收你呢!”
这番讥笑虽然刻薄,但却也有几分实情,阮慈还未修道,身手已是敏捷,年纪又小,在常人来看,这样好的天资自然容易拜师。有些人笑话她,也有些人指点道,“从山脚往上,亭台楼阁都有仙师驻跸,你是去游玩、卖货的倒也罢了,若是想去拜师,可要仔细了,规矩若是去寻机缘的,便不能走回头路。”
宁山塘是一座小丘,码头在山脚处,有一条小径一路往上,顺着山势周折,各有小路蔓延出去,尽头全是大大小小的五色水塘,塘中自聚五行灵气,塘水还各自有些妙用,几百年来不少商家在其上增设亭台,如今都被中央洲陆各宗门借用,一路游客也是络绎不绝,有前来访友的、来拜师的,来谈生意的,来贩卖特产小吃的,来游览胜景的,各自都在山道上通行,说也奇怪,虽然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但一旦身登山道,便丝毫不觉得拥挤,仿佛在通衢大道上行走,前后行人少说也有十丈远近,不是刻意等候,很难走到一起。
中央洲天舟所载的乘客颇为繁杂,前两条小径隐约都树了招牌,似是大商行在此的分店,不少掌柜往来其中,行色匆匆,是谈生意的样子。再往上走,才是宗门的场子,却再没了名牌,路口也有执事把守,有些人入内须得通名传报,有些人却只是行上一礼便能进去,还有些则被拒之门外,其中分野似乎是只看执事的心情,阮慈看得有些糊涂,在路口瞧了一阵热闹,拾级而上,一路玩赏风光,也留意着棋摊老丈的面孔。
山路枝蔓,泰半行人都在中途转进支路,按阮慈来看,真正来赏景的十个里一个都没有,越是往上走,那亭台楼阁也越是豪华,隐约可听闻靡靡之音从路口传来,门口站着的执事面上颜色也不太好看,阮慈好奇地看去几眼,便惹来嗤笑,仿佛她看了这么几眼,便是对这些盛宗的亵渎一般。——大概也是因为她一眼看去就是来寻机缘的,寻机缘不能走回头路,这些管事是笑她心高,不肯去拜访山下的那些茂宗,竟走到了这般高处来。
阮慈一路走来,总未看到那老丈,她心中想道,“该不会要我寻遍了全山所有支路去找他罢?脚程倒是无妨,但既然有这个规矩,那要走遍支路是要费些苦心的——这个人在坛城等了我三年,收徒之前还摆什么架子,要我展现出什么样的诚心来?我有东华剑镇压,若不是盼盼和他事先联系,怎么三年前我还在陈国,他就到坛城等我了?呸,和一只猫勾结在一起装神弄鬼,还整出这么多花头来,爱收不收。”
她仗着东华剑可以镇定心神,哪管那老丈神通骇人,一样腹诽不已,信步走上山巅,只见晴空如洗,心胸一时为之一阔,当下也不再想拜师的事,凝视着天边白云,出神地想,“若是我能学会一门功法,穿行云间,来去自由,逍遥自在,看遍世间的风景,那该有多好。”
阮慈也知道,这不过是妄想罢了,便是谢燕还那样的本事,一样也有许多情难得已,她在山顶走了一圈,还是未能见到老丈,心下也是纳罕,思前想后,决心在此等到天黑,已是最大诚意,要再四处走寻,那是再不能够。便在山顶最大的石塘旁坐了,又问小贩买了一盏灵茶,慢慢地呷着。
“客官可要钓鱼?”
山下热闹,山顶人却不多,小贩殷勤问询,阮慈笑道,“你把我当洲外客了罢?谁不知道这宁山塘的鱼钓不上来的。”
宁山塘得名便是山顶这大石塘,清凌凌的水似是一眼能看到底,但谁都说不清深浅,有时候能从塘底直接看到浮山下的云彩山峦,有时却仿佛只有一掌深浅,塘中常年有一条大鱼影子,游来游去,但从未有人能钓上来。听说这条大鱼便是宁山塘的精魂,若是此宝炼成,则是个小小的洞府,可以护持法身、传承道统,妙用也是无穷,大鱼便是洞府之精。因宁山塘炼废了,永远都是虚影,是断不可能钓上来的。
百十年前,不少修士想要网住大鱼,都未能如愿,天长日久,这鱼便少人钓了,却也不乏有修士撞撞机缘的,山中商铺多有备着钓竿的,那小贩听阮慈这么说,也是一笑,道,“最近中央洲来的修士多,不少前辈也图一乐,我这里一根钓竿还不够,额外多备了几根呢。”
正说着,石塘旁的水榭中有一群人漫步走了出来,这群人前后力士相随,仙姬捧扇,好一副非凡气象,居中一人正是上清门二弟子陈均,他身边几人都做了南株洲打扮,其中一人道,“此事还要着落到阮家……凌霄门有个姓柳的小子说,阮家还有两点骨血遗落在外,这和我们卜算的结果相差不远,按道宫卜算,他们二人不是在梁国,就是在鲁国,总是在东南方向。我等已派人前去搜寻了,此番多承贵派照顾,我等在此谢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