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方禁制生于南鄞洲,是洲陆残余本能,要护住前往周天本源的通道,就如同一个思想单纯、经历曲折的孩童一般,谁能激起他的情绪,便会倾向往谁那一边,念兽和大玉修士合作,危害周天,因此惹来天地法则不喜。但此时她将南鄞洲幽怨之念激发,天地法则逐渐又被诱导,‘遗忘’了对周天本源的维护之意,向着报复、宣泄、怨念的方向滑落过去。阮慈只觉得处处受制,连法力周转都滞涩了起来,她心念电转,果断抽出东华剑,剑尖对准内景天地,往里只是一送!
东华剑乃是天下锐器,无物不破,更何况阮慈并无相抗之意,刹那间已是没入丹田,只见内景天地上方那不断被青黑之气侵入的天空之中,金丹所化煌煌大日之上,倏尔现出一枚极大锐物,便仿佛是那剑尖在内景天地中无限放大的模样。锐物中光华闪烁、道韵荡漾,一滴精华灵液徐徐滴落下来,落于大日之上。那金丹‘嗡’地一声,荡出光晕,将那青黑之气一扫而空,在内景天地中竟存身不住,倒退回经脉之内,和道韵波光争斗了起来。
东华剑不但是天下锐器,现在更是道韵之器,阮慈炼化东华之后,其中储存的便是无穷无尽的太初道韵、精粹无匹,道韵灌顶、诸邪辟易,未来道祖怎会落败于念兽之手?这念兽能让阮慈祭出东华剑,已经可堪自豪了!
“东华剑、东华剑……似曾相识,又非旧见。”
阮慈耳旁响起幽幽回声,那念兽神念也随着鬃毛一道侵入体内,这声音便像是从她体内发出一般,内景天地边缘,又再是现身出一名少女,正是念兽所化,只是形容幼稚了不少,如今看来只有垂髫之年,她仰首望着东华剑尖,唇角微扬,似是有一丝怀念,低声道,“四千年后,终能再见。”
话音未落,面容一阵扭曲,身形化作一条黑线,往剑尖投去,其速度之快,竟似乎达到后发先至的地步,阮慈心念一动,内景天地之中顿时出现重峦叠嶂,无数山峦从湖中升起拦阻,但却被这黑线闪身躲过,霎时之间便来到剑尖之侧,如无骨柔丝一般往上缠缚,这又和刚才东华剑向她刺出时不同,那时东华剑是毁灭之剑,行剑气杀伐之时,剑尖所向,注定要承受其毁灭威能。念兽几乎没有靠近的可能,但此刻东华剑在阮慈体内,递送生机灵力,不可能输送毁灭气机,否则第一个伤到的便是阮慈金丹!
念兽狡诈,竟至于此?
只怕前序都是推波助澜,念兽真正意图,便是此刻缠缚东华剑,将其锁定……然后呢?它要做什么?
阮慈心中亦是不免生出好奇,要知道她身为未来道祖,炼化东华剑都历经千辛万苦,但是己方便献祭了四名元婴修士,更不说大玉周天投入其中的人力了。念兽想要侵入东华剑,便是它的确身怀数种诡异神通,但也是痴心妄想、绝无可能。此时她将所有念力都化为绳索,缠缚剑尖,反倒是省了阮慈的力气,只需将剑尖抽出,激发东华剑杀伐之能,这些残余念力也将被摧毁殆尽,便有剩余,不过道韵一卷而已,她机关算尽,最终走到这一步,难道只此而已了吗?
东华剑尖已缓缓往外抽出,虽然也有一些阻挡之力,但相较起来也是微乎其微,阮慈化身现于道基高台之上,仰首望着剑尖上的黑色丝线,轻问道,“大玉修士呢,还未到他现身的时机么?”
黑线中突地现出少女面容虚影,她面色微讽,冷然道,“我若是真心和他合作,便不能进入此地,中央洲的未来道祖,你说得不错,我是周天生灵,一旦对周天生出异心,处处都被掣肘,我万无可能活到如今。”
原来也是各取所需,如此说来,念兽虽然将众人困在此地,但也令大玉修士折损一名,对周天来说还算有功。阮慈颔首问道,“他们究竟有几个人?十年前那场变故,是大玉修士激发的么,那人死了吗?”
那少女道,“我只见到两人,为激发禁制,献身一个,还余下一名金丹修士。”
这和阮慈的猜测没有太多出入,阮慈还要再问念兽,少女虚影已是缓缓消散,那丝线上黑光流转,俄而闪过无数虚影,阮慈只觉周围气势变换、因果流转,竟似乎有时光倒转之势,心中不由微微一动,已是大略猜到念兽所图,一时欲言又止,待要和念兽相抗,几番思量之下,却仍是任由其放手施为,将那神通酝酿成型,方才轻声道,“你是要借东华剑上次来到南鄞洲的因缘为锚点,以那一刻迸发的幽怨之情为资粮,将我带回到南鄞洲陆沉那一刻么?”
少女虚影又现,略带诧异地望了阮慈一眼,却并未回应,黑线组成的剑鞘上电闪雷鸣,突然间,一道电光往阮慈化身囟门劈下,阮慈却是不躲不闪,坦然迎上,神色更是有些微妙,深深凝视那黑线一眼,轻轻叹了口气,方才没入了那一人多高的粗壮电流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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区区念兽,也有能力送修士穿渡时空,回到过去吗?
连镇守虚数的道奴,恐怕都未能做到这一点,《阴君意还丹歌注》乃是道祖所传,也要向太一君主借来神通,方能成形,南鄞洲的无名念兽,若说也可将未来道祖送回过去,使其陨落在南鄞洲陆沉之难中,是否也有些太过荒谬了?便是身后有道祖落子,阮慈这般的未来道祖,陨落之时牵涉到的海量因果,也不是念兽之身能承担得起的!
她是真的回到过去了吗?还是只是进入了念兽编织的一个幻影中?这念兽最擅长编织幻境、指东打西,它想要杀死阮慈,最好的做法无过于让阮慈以为自己穿渡到了南鄞洲一个普通人身上,死在陆沉之中。按阮慈此时参悟,修士神通,多在虚数,这是个极其变换不定的世界,心念极为重要,在虚数中,若以为自己已经陨落,那便会真的陨落,哪怕在实数中什么都没发生,也会在刹那间无声无息地死去。
念兽不知她道途,更不知她已几次三番穿渡虚数,对其中关窍深有了解,会有此举不足为奇,这也是她杀死阮慈的唯一机会,阮慈若死在这里,东华剑重为无主之物,大玉修士也很难进来寻找,图谋一样落空。也唯有如此,禁制才会准许念兽进入,这里万物坠凡,因果、气运都被固定,难以操纵,但有人的地方,就有善变心念,念兽这般的奇物依旧可以在某程度上无视坠凡大道,其实已占据很有利的位置,只怕也是南鄞洲对中央洲陆的报复。
但阮慈之所以将错就错,有意在雷电及身以前,说出自己的推测,却不是如念兽所想主动入彀,而是想要印证自己的猜测——倘若虚数之中,所有变化皆出于心念,有独有规则,那么,她这占尽了因果、气运、道韵优势的未来道祖,可不可以凭借念兽之举,撬动局势呢?
若她当真以为自己会回到南鄞洲陆沉之时,那么,她落入的到底是幻阵,还是真正的过去,她若改变了过去,扭转南鄞洲陆沉运势,那么此地此刻,琅嬛周天又会发生怎样的变化呢?
阮慈刚入道时,心念自由自在,行动却是循规蹈矩,只能遵循他人的安排。待到修为渐深,行事越发自由,但心中却反而患得患失,正因为知道己身牵涉太广,有多少人的命运因她发生改变,又要为她的一个念头付出代价,反而束手束脚,一度做任何事都要再三思量,唯恐自己行差踏错,葬送自身道途不要紧,连周围人甚至整个周天的大计,都会一败涂地。彼时她好似被无形丝线缚住,心中其实怏怏不乐,直到在南鄞洲蛰居十年,和王雀儿朝夕相处,反而不知不觉间放下心结,此时也是心念一动,便当即以身赴险,不再考量自己若是死在南鄞洲陆沉时,又会为琅嬛周天带来什么影响,这其中究竟有没有王雀儿那一席情话之功,也是难说得很。
心念电转中,周身已是景色变换,阮慈似有一刻短暂失去意识,再清醒时,便觉得己身意识,重又分为两个,好似从前修行《阴君意还丹歌注》时一般,我是我,而我又不止是我,还是一名南鄞洲茂宗的天才剑修,名唤岳隐,乃是金丹中期修为。
阮慈心中一动,默查体内,果然有一丝熟悉的气息,不由暗想道,“此人也是东华剑种……阴错阳差之下,反而又修起了意修功法?此次的依凭,便是岳隐陨落时的怨气么?”
她不再去思索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自己到底是回到过去,还是依旧沉溺于念兽激发怨念之气营造出的幻境中。真即是假,假也是真,念兽执掌的怨气,多数都是南鄞洲陆沉那一刻散发出来,这么多人的共同识忆交织而成的幻境,反应的必然是南鄞洲陆沉以前的精确境况,那和真实又有什么区别?
如今是什么纪年,距离陆沉还有多远?
许多问题一个接一个地浮现,阮慈消化了片刻,却突然发觉自身境况,和此前所有意修时又有所不同——也不知是何缘故,她此次穿渡,周身法力神通,却是完整地带了过来,不再只是依附于剑种识忆的一个影子,只能旁观,竟也能对周围世界,做出一定的影响。
这……
她已有数百年不曾修持《阴君意还丹歌注》,盖因这丹歌注对后三层维度的修行并无帮助,不过此时阮慈道韵一层已是修炼得极为圆满,反倒是法力相形之下显得有些落后,正寻思着回山之后,也可寻访时间灵物,再开修行。只是也不知这到底是因念兽而起的变化,还是与自己修为晋升有关,在此处也无法获得答案,只好暂且搁置,留待日后钻研了。
此时法力回归,对阮慈来说也是个好消息,至少修行不必耽误——思及此处,阮慈也是心中一动,暗忖道,“那《宇宙星斗天机术》,雀儿教了我十年,我才刚入门,此时倒可乘机修行一番,回去之后,再炫耀给他看。”
当下便是一边留意岳隐识忆,一边分心推算修行了起来。
第249章 两仪洗剑
阮慈从前意修,一旦穿越到本主身上,虽然难以影响本主的行动,但对其一生识忆是一清二楚,此次穿越,大概是因为介质不同的关系,对岳隐生平了解得便不是那样清楚了,只知道一些泛泛的情况。南鄞洲和中央洲陆不同,佛门坐大,玄修反而有些式微,以岳隐所知,昙华宗之外供奉有洞天真人的玄修盛宗,不过是两三家而已,山门多在偏僻远处,和中央洲陆是大相径庭。
除此之外,南鄞洲和其余洲陆也没有什么太大不同,此处距离中央洲陆并不远,气候甚是类似,一样是山清水秀,只是因洲陆较小,这里的绝境不多,只有几处五行绝境,都被昙华宗以大法力、大功德隔开,因此南鄞洲虽小,但凡人非常活跃,只是岳隐不知总人口,阮慈也无从和中央洲陆比较,至少在她看来,此处的凡人要比南株洲更多,而且有一种别处凡人所无的气质。
若要细究的话,大概是因为南鄞洲对凡人来说并不危险,只要避开一些禁制,便可独立生存,甚或游历洲陆,也不是办不到的事。中央洲陆的凡人几乎不可能离开自己生长的国度,与修士也少有交集,如上清门紫精山下的九国之地,修士和附庸家族、皇室、官僚一起,组成国中顶尖阶层,但即便如此,这些家族中的凡人最多也只能接触到筑基修士,修士一旦结丹之后,便不会在九国久留,因此凡人对仙人无不是又敬又畏,不像是南鄞洲的凡人,很敢于和修士交涉,甚至是争执大闹,有昙华宗在,此地的修士几乎从来不敢鱼肉凡人。
这般一来,南鄞洲凡人的气运便要比别洲强盛许多,便是这岳隐所在的茂宗,也受到风气感染,收了一批不能感应道韵,和阮慈一样注定只能做杂修的门徒,让他们修行体术,再试着驾驭剑器,倒似乎是要在玄门剑修之外,再开辟出体术剑修这条道路来。
岳隐身为金丹修士,门下便收了三五个凡人弟子,又命自己大徒儿教授他们入门体术,阮慈模糊感知到,这已不是他收的第一批弟子,这些弟子本身追求超凡,对体术剑修自然大感兴趣,凡有感悟,都会给岳隐留下玉简,这样人人钻研下来,积累越来越厚,岳隐自筑基收徒之后,已有过数十凡人弟子,如今大多逝去,但他手头的心得越来越多,新收的弟子走的弯路也越来越少了。
这般行事,和无垢宗殊途而同归,甚至还要走得更加深入,昙华宗已是统领了一洲之地,而无垢宗才刚刚开始。阮慈乍然间也猜不出昙华宗在洲陆中推行这仙凡一体、扶助杂修之策,究竟有什么用意,只想着大约是和争夺气运有关。而在岳隐看来,本洲虽然比不得中央洲陆那般的大洲,论大小似乎也和南株洲无法相比,但此地清平和乐,也不似别处那般血腥——不过这清平和乐说的是各大宗门,此地因凡人十分活跃的缘故,洲陆上活力十足,凡人间的厮杀斗法也相当常见,反而是和中央洲陆掉了个个儿。
在岳隐的识忆中,阮慈找不到一点南鄞洲要受到天舟征伐的预兆,甚至连东华剑为何会在此地现身都不甚了然,谢燕还以前的上一任东华剑使已是许久前的事了,并非为擎天三柱所得,大约在万年前突然失踪,神剑从此隐没,像这样的神剑,也不会任人不断抢夺,否则围绕其的腥风血雨不会有一日停歇,剑使失踪或陨落之后,便会投去他方,此后再择主投奔。若无特殊手段,也不易在击杀剑使后将其捕捉,而且此事可一不可再,将神剑本能压制得越狠,之后的反弹也就越强,甚至可能神剑自身划破道韵屏障,投去他方都是说不定的事。
此时的东华剑,大概便是隐藏在南鄞洲某处,而中央洲陆或者已经卜算到了东华剑下落,正在赶来的路上,但这些大事岳隐也没有途径知晓,剑修心思一向单纯,除了授徒之外,便是练剑。南鄞洲的修士一般不想着到别处游历,成就洞天的机会也是微乎其微,像是岳隐所在的两仪剑宗,就从来没出过洞天修士,岳隐这人一向实在,他自认为道途终点是在元婴境界,但却也未曾因此失了剑心——每个凡人出生的时候也都知道,自己最多活一百多年,也未见他们便自暴自弃,浑浑噩噩地做那行尸走肉。
若是能在陨落以前,推断出体术剑修的路子,那便好了。这是岳隐心中最强烈的想法,阮慈也是隐隐有所感应,她对此不知如何评价,因中央洲陆的剑修一向是兼修体术,岳隐费尽心机推演的功法,在中央洲陆只是一本道经而已。
这便是偏僻洲陆的坏处么,中央洲陆物华天宝,修士见识自然也比旁人更强,但岳隐虽把一生都花在了他人已做过的工作上,阮慈却也不觉得他有多愚蠢,她逐渐发觉,几乎所有人的道途,不论长短,最终都会化为虚无,只有寥寥数人存在的痕迹能够亘古长存,对这些修士来说,能否按自己心意活过一世,这才是最关键的一点。岳隐才具有限,也没什么野心,可以说是安分随时,若是生在中央洲陆,可能连被收入门下的资格都没有,中央洲陆喜欢的是那些胆大弄险的弟子,便是岳隐侥幸拜在名师门下,学到了上乘功法,多数也不能增补什么体修神通。
但对岳隐来说,能在这清幽山间舞剑弄琴,已是不做他想,南鄞洲的修士几乎从不私斗,所有矛盾都用博弈解决,极少动武,因此岳隐虽然是剑修,但却很少和人打斗,他时常盘膝打坐,在意念中拟化两个自己,自己和自己相斗,又或者邀战同门。
岳隐最常邀战的便是两仪剑宗的大师兄百里偃,他自幼便十分倾慕大师兄,金丹之后,落入情难,蒙大师兄不弃,与其朝夕相处,同修了四百多年,虽然二人都为男子,但修士之间实在把这些看得很淡,岳隐为此特意修了化身之术,不过他和百里偃在一处时,多是谈玄论道,仗剑相斗,偶尔以灵炁相和而已,说是好友也罢,兄弟、道侣都可,剑修本身欲念极淡,只是双目相视时均感愉悦便可,岳隐从未想过进一步亲近大师兄,更不知道大师兄是否心悦于他,或许百里偃只是相助岳隐脱难而已,本身并无绮思,因此这化身之术终未派上用场。岳隐也不执著于此,百里偃肯与他亲近,岳隐心中便泛起淡淡的欣喜,这已是他较为激烈的情绪变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