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途不同,修士性情自然也不相同,阮慈所修太初之道包容万象,至情至性她要经过了解,像是这般一念不起,宛若死水的止水剑心,也让她颇感新鲜,这止水剑心和剑心通明相比,少了对外界无微不至的映照。如桓长元,显然便比岳隐要灵透许多,映照外界情念也是纤毫毕现,这样的人可以坦然出入于情,只怕便是情思中种种恼人之处,也能夷然承受,便是入了情难,所得也要比岳隐更多。
岳隐心中唯剑而已,十年来能和百里偃见上一面,已是难得,附身在这样的人身上,倘若不是自身带了些神通过来,真要无聊死了。岳隐每日里只是修炼他那算不得多高明的剑术,阮慈相交好友中,董双成、桓长元乃至沈七,剑术都远胜他。阮慈连偷师都懒,每日里只是专心推演星术,又将自己在南鄞洲无名禁制,以及燕山观星台取来的星图拿出,对照着解读星图,又试着推演轨迹,把自己几次望到的真实星空读出。说起来,她渡劫成丹时也到过一次无穷星海,只是那一次不知自己所处什么时空,星星又多,大概是读不出所以然的。
这一日岳隐终于静极思动,欲去两仪剑宗别府寻百里偃,阮慈也是大松了口气,她附身岳隐已一年多了,此人一直在洞府中盘桓,阮慈甚至怀疑或许有一天岳隐在洞府修行时,突然间天崩地裂,南鄞洲这就陆沉了,岳隐从头到尾什么都不知道便随之陨落,那可真就枉费她这一番心血。
岳隐上次见到百里偃,已是三十多年前,此后百里偃便去别府主持除瘴,这是昙华宗定下的规矩,各家宗门都要定时巡查瘴气源头,倘若有瘴气爆发之势,便要及时报信镇压。这种事必须金丹后期修士才能去做,修为若是更低,便难以在瘴气爆发时传出消息。但只要瘴气不发作,大多时候都是闲差,百里偃要镇守百年,岳隐便在山中与他互为表里。不过门派中争斗并不激烈,剑修又是清心寡欲,也没什么师兄弟乘着百里偃不在闹事。因此岳隐便欲去别府一行,和师兄小住一段时日,顺带着请教心中疑难。
修士行事,自不会拖泥带水,岳隐招来弟子,吩咐了一番,他那小徒最是古灵精怪,便笑道,“师父,你去探望大师伯,可记得带些洗剑池的长晶石,大师伯心中定是极开心的。”
两仪剑宗内的剑修,自入道开始便要千方百计地磨砺自己的本命飞剑,刚开脉时,只能在洗剑池冶炼飞剑,去芜存菁,久而久之,洗剑池内天然生出许多剑气结晶,这种长晶石对开脉修士来说十分危险,也是筑基修士的淬体良药,但已为金丹修士所不取,唯有百里偃却依旧十分喜爱长晶石内丰富多变的剑气,常说这有助他参悟自己的剑道。岳隐听徒儿这么一说,不由笑道,“是我师兄喜欢,还是你想要从中分润一些?”
他小徒儿正是体修,修为如今粗略相当于筑基初期修士,要去洗剑池中亲手采石十分危险,他性情又十分灵活,不免投机取巧,被师父叫破,一吐舌头便要躲藏。
岳隐对这些体修弟子十分纵容,虽然明知其性情于剑道修行无益,但也不纠正,只是微微一笑,身化遁光往山中投去,刹那间便到得山门顶一处小小湖泊之上,现出身形,往湖底眺望了一番,随意择了一处晶石簇集之地,便是以身合剑,冲入池内去。
这洗剑池虽然以池为名,但占地宽广,便犹如一处天然湖泊,池底几乎插满了前辈修士所留残剑,池水中精金锐气、杀伐剑气纵横连绵,对低辈弟子来说十分危险,岳隐金丹修为,只觉得剑气触体,与护身灵炁不断磋磨,发出刺耳的嘎吱声,他也不欲多留,来到那晶石丛生之处,随意割下十数簇晶石带走,他这一动作可好,池底砂雾弥漫,隐约间一道流光闪过,引得岳隐心中一动,伸手一招,便见到池底一柄长剑,飞入手心,入手时心中不知为何微微一震,不由笑道,“咦,你这又是哪位前辈留下的宝剑?”
在他意识之后的阮慈,却又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她万万没有想到,己身炼化东华剑之后,却还能再触到这东华剑未炼化以前,那汹涌澎湃的生之道韵!
第250章 故人相逢
休说阮慈心中那莫名感受,岳隐对东华剑似也十分喜爱,却茫然不知自己手持的乃是宇宙级数灵宝,随手将东华剑收进一个空闲剑匣之中,便拔身离开洗剑池,虽说那东华剑在他手中流光溢彩,岳隐也显然感觉自己法力有所呼应,但都被他当成了此剑神异之处,并未联想到东华剑上头去。
也是合该有事,若是平常,岳隐自然持剑去剑谱中寻找原主,两仪剑宗弟子所持的本命飞剑,都有留在谱内。但此时他心念百里偃,便暂将此事按下,腾云驾雾出了两仪剑宗,往别府行去。
凡人若无瘴疠限制,繁衍起来真可谓是无穷无尽,南鄞洲风景和其余洲陆便迥然不同,虽然一样是山清水秀,但山水间田地延绵,甚至有不少山头都被开垦成了梯田,田间随处可见农夫小儿来去行走,阡陌交通、怡然自得,虽然远处依然可见有些妖异树木,又或是灵兽身影,但因人数众多,且许多凡人都有体术在身,仍旧可以在荒野中生存下来。
南株洲暂且不说,中央洲陆就绝对不可能有这样的景象,一来中央洲陆极为广大,国与国之间距离极远,便是国境也十分广阔,若是凡人想要在城池中往返,出门一趟便至少要两三年,且洲陆之中瘴疠处处,便是修行了体术也是无济于事。更不说那些随处可见的灵植妖兽了——便是南株洲,阮慈和王盼盼从宋国一路走向坛城,不知杀了多少妖兽。不过南株洲比中央洲陆要小,所以国家之间互相接壤,要比中央洲陆更为紧凑。
这般看来,南鄞洲当是凡人乐土,但事出反常必有妖,阮慈留神感应,果然感到此地灵炁稀薄,这是个十分简单的道理,所谓的瘴疠,就是某种特异的浓郁灵炁,因其属性不同,又十分极端,不易为一般修士吸纳。对凡人来说更是触之立毙,瘴气存在的本身,就已经是此地灵炁较丰富的表现。真正物华天宝如上清门山门所在,那处的灵炁太过浓郁,以至于瘴气根本无法消除,随时可能在护山大阵之外的某处爆发。
南鄞洲既然大多数土地都没有压制不住的瘴气,只需要金丹修士便可镇压调理,便说明此地对修士来说颇为贫瘠,虽然岳隐好似对此事并无所觉,但只看两仪剑宗,山门也是一处方圆数万里的峻岭,其中并无人烟,便知道南鄞洲的高阶修士其实已都是认识到了这个问题。
倘若如此,为什么还要为这些凡人除瘴呢?还要教授他们体术,这和修士的利益并不相符,毕竟这些体修食量极大,凡人吃得越多,也等如是储存了从地气中转化到稻米内部的灵炁,虽然一人能储存的灵炁并不多,但恒河沙数一般,布满洲陆的凡人,每一日都在啃食巨量灵炁,却并不会立刻还归天地,南鄞洲的灵炁可能就是因此变得稀薄,久而久之,修士想要登临上境会越来越难。中央洲陆光是上清门山门内外,便有数十灵穴,都是灵炁极为浓郁的所在,供洞天真人吞吐修行。在阮慈来看,南鄞洲能够凑出五六个灵穴便算是很不错的了。
难道佛门的大道便是平等么?众生平等,人人成佛,当南鄞洲所有人占有的灵炁都是平等,也就是说所有人都没有修为时,便会成就某个人的大道,助他……
阮慈也想不出这样的高僧该怎么提升功行,平等大道也就意味着他不可能拥有比凡人更高的修为,不过说不定大道释义并非如此,她不持此道,也就只是随意猜测。正是寻思昙华宗和无垢宗这般行事背后的原因,这边岳隐已是越过百余城池,往一处人烟稀少的山峦而去。此处便正是两仪剑宗别府,修筑在深山脚下,这深山中便常常爆发一股血瘴,若是不在初初喷发时立刻封禁,血瘴扩散到百余里外,便有个生活了数万人的城镇。因此这里素来都有弟子轮值,不敢叫其放空。
别府中固然是修筑了一道阵法,但若以阮慈来看,金丹修士想要激发阵法也需要一两个时辰,血瘴终究是有机会喷到城镇处,连这样危险的所在都筑起城池,可见南鄞洲的凡人实在已经是过多了。不过岳隐对这些自然毫无考量,他出生以来洲陆便是这般模样,岳隐早习惯了在护山大阵中,点到即止一般的剑术练习,不像是中央洲陆,剑修最喜的便是闯荡天下,历练挑战,甚而很多剑修都收取报酬为人猎杀仇人,他们修有神通,可以断去因果、斩灭怨气,是低阶修士中最受欢迎的存在。
至于岳隐,修到金丹,杀得最多的还是妖兽,正经斗法都没有几次,毕竟金丹修士斗法,在这样处处人烟的逼仄所在,随时都会殃及无辜,而昙华宗最是不喜如此,也是因此,他这老实性子才能出头,此时心无旁骛,一心只想着师兄,收起遁光,现出身形落入别府中,喜孜孜地传出一道灵光,叫道,“师兄,你未曾闭关罢?我来看望你啦。”
别府深处亦是传来一道灵光呼应,岳隐疾步走去,只见一道白光射来,在空中化为一个玄衣青年,鬓如墨裁、目似寒星,唇边笑意温存,说道,“阿隐,我说过多少次了?”
岳隐见到师兄,便是心生欢喜,笑道,“阿偃、阿偃。”
两人相视一笑,并肩往百里偃起居小院走去,这别府占地十分阔大,此刻却只有他一人居住,百里偃日常起居并不在正房,而是在后山一处陋室,小房子里只有两个蒲团,岳隐问道,“阿偃,可是近日有客到?”
百里偃道,“并无,这是给你预备的。”
岳隐并不善作伪,闻言不由甜甜一笑,不过剑修并不多话,只是眉目传情,两人久别重逢,心中都十分欢悦,并肩坐了一会,岳隐伸手一指,一道青光在室内莹莹飞舞起来,百里偃也射出一道白光,和青光一道互相逗引、缠绵共舞,便是两人只并肩而坐,可气机嬉戏,又比耳厮鬓磨更旖旎多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屋外天色黑了又白,岳隐方才痴痴说道,“阿偃,都说情关难过,从前我无此担忧,只想着你我二人情意既如此徐缓,仿佛只在有无之间,或许过不了多久便会自然淡去,如今已是四百多年,我才知道,原来水不在汹涌,而在流长,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阮慈原本觉得岳隐不识欲念,便是欢喜百里偃,也是十分淡然,同修四百余年,竟几乎连牵手都没有过,这情难简直有些可笑,此时感受到岳隐心中那如微醺一般恰到好处的愉快,方才想道,“天下情原来也是成千上万,或许越是如此,反而能够长相厮守。”
她仿佛对情念又更参透了一层,听岳隐又说道,“便好比这一次,我们数十年未见,可我见到你时,竟比上回更欢喜你了,仿佛你对我又多了一种吸引,我也不知是什么,只觉得感应中极为强烈,一见你,便好似见到了一个联系极深的人。”
情人之间说什么都不过分,阮慈刚开始只是随意听着,岳隐听到后来,她心中猛地一动,忙放开神念留神感应,果然觉得那百里偃身上也有一股极为熟悉的气机,便好似她遇到大玉剑种时一样,有一种强烈的互相吸引之感。
“等等……是如此,却又不止如此!”
若非她修过《太上感应篇》,此时当不会如此迅捷地发现不对,阮慈心中还在思忖岳隐对东华剑的轻忽,是否因为他只是将东华剑带给百里偃的引子时,心中猛地一动,定睛往百里偃看去,她这一看,看的并非是皮相,而是百里偃身后那气运因果组成的人形光团。
这一看,便是大惊失色——这光团上伸出了一根若有若无的粗大丝线,和岳隐身体连接,粗看这没什么不妥,他们两人同门道侣,因果自然稳固,但再定睛一看,便知道这因果线落到的是岳隐身后,阮慈自己的虚影上。
再看那光团,飞舞中组成的模糊面容,不是谢燕还,又是哪个!
第251章 恶行恶状
谢燕还此时虽然已经是金丹修士,但自然不会是百里偃元身,百里偃一样在南鄞洲修道许久,和岳隐那四百年情缘应当不是虚假,看来此时东华剑在南鄞洲现世的消息已为中央洲陆所知,众家弟子陆续落入南鄞洲,都要夺取神剑,而谢燕还便正是其中算得最准的那一个,这其中想来也少不了楚真人的影子了。
阮慈心中百感交集,望着百里偃肉身,却仿似望见了谢燕还那冷艳容颜,此时她尚且未修天魔功法,但已显示出对幻术的天赋,岳隐和百里偃道侣四百年,如今竟没有发觉丝毫不对,还是一门心思地将眼前人当成了自己的好师兄,却不知百里偃真身只怕早已道途断绝,死虽应该未死,但和岳隐或许也没有再见之日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百里偃身陨之前,会否想到自己之死,乃是因为千万里外的道侣身具东华剑种,无意间持有神剑?岳隐亦是根本不知自己性命已是危如累卵,依旧对百里偃笑着说些门中琐事,又取出长晶石交给百里偃,道,“我本不欲去取,唯恐让门人看了笑话,言道我是金丹修士,却还和弟子争利。不过被小环说了几句,也就舍了面皮,为你连取了几丛晶石来。”
谢燕还定有秘法读取百里偃的识忆,闻言丝毫不慌,取过一枚晶石,轻轻一点,顿时有许多锋锐剑气在空中纵横飞舞,又向着两人攻来,百里偃轻笑道,“还是门中的滋味。”
又道,“我观你身上还隐隐有一股陌生剑气,可是近日又得了什么好剑?”
岳隐道,“不错,我在这丛晶石旁拔出了一柄残剑,颇为神异,只不知是哪位前辈所留。”
说着便将东华剑从剑匣中取出,又奇道,“咦,这剑匣不知什么时候已是损坏了,看来这柄剑很凶,等闲剑匣是镇压不住它的。”
百里偃伸手从岳隐手中取过东华剑,翻来覆去地赏玩了一番,口中啧啧称奇,显然对东华剑十分喜爱,阮慈明知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此时却不由为岳隐着急起来,暗想道,“可别送给他,送给他你当即便死了!”
但岳隐若是不死,谢燕还无法得剑,后续一切都不会发生,甚至就不会有阮慈这个人的存在了。阮慈亦似乎无法影响到岳隐,他并未修成灵远那般出众的灵识,又或是两人之间隔膜仍深,他见百里偃对此剑相当中意,便道,“师兄若是喜欢……”
说到此处,顿了一顿,方才续道,“便留在手中把玩几日好了。”
百里偃握着残剑试着挑刺了几下,又挽起好几个剑花,山崖边顿时剑气弥漫,只见那残剑空缺处隐隐幻起灵光,补全剑身,更显得此剑灵异,似笑非笑地道,“阿隐,你何时这样小气了?”
岳隐不由笑道,“我若真的小气,便不取出给你瞧了。”
两人间的气氛一时有些冷淡下来,阮慈也知道此时正是气机微妙之时,东华剑此时只是暂栖于两人手中,此剑无鞘,也不能随意化形,便说明两人都尚未开始炼化东华剑,就像是谢燕还南株洲借剑之后,阮慈也是等了一段时日,待到神念浸透剑身,方才是初步炼化此剑,可以令其化为万物。若不是谢燕还一剑斩落天下剑种,令众人只能默认此剑归她所有,阮慈必定是不能活到三年后天舟靠岸之时的。在南株洲中发生的争斗,也会比当日要更血腥千万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