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隐有此感应,其余修士自然也有,遁光接二连三,赶来在星图上查看,不知是谁细声说了一句,“除昙华宗以外,数百茂宗,已全军覆没。”
“当真……当真!”
天星宝图甚大,岳隐一时还未找到变化之处,听得这话,连忙看去,果然那两仪剑宗所化的一柄利剑已被劈成两半,残剑更被踩入山头,原本灵光盎然的山门正在快速灰败下去,空洞已在下方隐隐形成,很快便又要迎来一波气运喷发、本源大泄。
“师门也……”
便是知道南鄞洲无人能够脱劫,见到师门覆灭,岳隐心中仍不由一沉,面上难免露出浓浓失落,只是这样的事在如今的南鄞洲已是司空见惯。在此众人,师门还在的也并不多见,旁人不过是略略安慰几句,令他好生修持,平复心境,下次巡逻便不要外出云云。
岳隐也寻到圣丹大师,向他告假道,“在下想试着往山门处一行,寻找本门道统传承,若是寻不到路,少不得还要回来叨扰大师。”
延续山门道统,本就是弟子职责,圣丹大师没有拦阻,只道,“一切都是缘法,岳施主一路平安,我等将来自在虚数重逢。”
岳隐冲他打个稽首,遁光冲天而起,往山外行去,众僧纷纷合十送行,山头平静如常,竟连丝毫大难降临的畏惧恐慌都不曾有,‘岳隐’在遁光中回头一望,亦是叹了口气,想道,“我还是更喜欢中央洲陆……也不知圣丹大师是否看出了什么不妥。”
在这兵凶战危之时,离开昙华宗山门,潜入中央洲陆的营地寻找东华剑种,这样的决定自然是阮慈来做,岳隐真身虽然畏惧,但他性格如此绵软,也无法和阮慈对抗,也正因他至此仍毫无心机,阮慈来到昙华宗走了一遭,也没有遇到任何危险。要知道若是岳隐将所有真相和盘托出,昙华宗菩萨高僧多少也有办法对付阮慈,但他连想都没这么想过。只是愁眉苦脸地道,“你保证我能见到师兄吗?”
阮慈道,“他若活着,我定然不让谢姐姐杀了他。”她有种感觉,若是百里偃去世,岳隐感应到之后,只怕会万念俱灰、不存生志,到那时候她或许也要被迫离开了。
时间紧迫,她闭目感应片刻,捏了个遁法,乃是《青华秘闻》所授的剑遁之法,遁光顿时快了近倍,蒙上一层莹莹青光,这《青华秘闻》是上清门所藏,彼此间自有因缘联系,便是辨认不出具体来历,应当也不会惹来大能额外警惕。
大能博弈,在彼此的对抗上本就要花费绝大多数精力,昙华宗两名洞天似比中央洲陆所想要更坚韧许多,中央洲陆的修士在洲陆各处大肆屠戮宗门、撅断气运,但对昙华宗却始终是攻之不下。双方僵持在此已有数年,清妙夫人几次敲响风波起钟,都无法让昙华宗山门进一步迸裂。如今双方对垒,战场上倒是荒无人烟,大约是双方的人手都调开去做别的事了。中央洲陆要先拔除其余门派,而昙华宗则更看重搜救门下凡人。
或是因此,阮慈在战场中的行动并未受到丝毫阻拦,她这遁光极是坚韧,遁速又快,在空间裂缝中左冲右突、视如无物,不数日便来到天舟之下,这处果然可见浮宫飞阁、琼楼玉宇,空间灵炁极为稳定,仿佛从未受到丝毫波及。阮慈暗道,“果然,风波平磬也带来了,就不知是谁在执掌呢?”
她的遁光闪烁着上清气息,并未惹来戒备,隐约可见楼阁洞府中人影憧憧、宝光闪闪,阮慈也不在意,只凭着感应寻往谢燕还所在,却是一路直飞到了天舟正下方,感应中谢燕还方位便在此地,但仔细寻找时,这里两个洞府都是空无一人,主人似乎离去已久,并未有丝毫生机。
倘若不在空中,而是藏匿在下方山水之内,那就难以找寻了,阮慈正踌躇时,忽然听得头顶滚雷似的一声闷鸣,抬头望去,只见天舟垂下头来,宛若深潭一般的大眼望向阮慈,轻轻点了点头,传递出一股欣悦之意,阮慈也不禁笑了起来,说道,“这是第二回 见面啦。”
中央洲陆共有三艘天舟,太微门、青灵门那两只阮慈并未见过,这只上清巨龟似也明白阮慈在说什么,四肢划动,又是轻鸣一声,吐出一道灵波,罩向阮慈,阮慈不躲不闪,沐浴在灵光之中,往下看去时,却见山水中朦朦胧胧,还隐藏了许多洞府,只是在幻阵遮蔽之中,她光凭自己无法看破,此时得天舟相助,方才看到了中央洲陆备下的一处后手。
目光落到一处山石之上,那处传来阵阵熟悉波动,阮慈不再犹豫,没入山林之中,她本想传音递信,请谢燕还出来相见,但没想到身上灵光和那禁制一碰,便将她吸纳了进去,眼前一花,已是来到一处洞府之中,只见此地处处奇花异草,占地也颇是广阔,不少美姬在其中进进出出,面上都有笑意,见到阮慈现身,都吓了一跳,纷纷喝道,“这是哪里来的登徒子!如何就闯到了这里!”
阮慈见她们气息生嫩,与人族大为不同,便道,“我是来寻此间主人的,谢姐姐还在闭关么?”
那些美姬交头接耳,冲她指指点点,并不答话,倒是屋内一股慑人气息从无到有,快速膨胀,阮慈不得不放出己身气势与其相抗,‘砰’地一声,两股气息撞在一起,惊得那些美姬裙摆飞扬,纷纷化为蝴蝶,飞回花丛中藏匿起来。
两人气息相持,竟是难分高下,屋内传来一声轻咦,谢燕还道,“你穿着旁人的法体,还能拥有不逊色于我的实力,想来也是南鄞洲不世出的天才弟子了?可我怎么从未听说过你的名字。”
说到此处,她收回法力,在庭院中化身出来,依旧是那妩媚窈窕、风流自赏的模样,只是背上斜背了一柄长剑,对阮慈笑道,“竟寻到这里来了,你想要把东华剑拿回去吗?这却不能答应你。”
阮慈先为岳隐完成愿望,道,“不是,这法体主人想见他师兄百里偃,我知道谢姐姐你没有杀他,也是为了引来我们,既然我来了这里,何不就把他交还给我,让他们在南鄞洲陆沉以前,团聚些许时日?”
谢燕还最是风流倜傥,她对阮慈显然极为欣赏,闻言毫不考虑地笑道,“既你来了,我如何能够扫你的兴?”
随手抖落出一个人袋,掷给阮慈,岳隐在内景天地中已急不可耐,阮慈微叹了一口气,神念扫过,见百里偃内景天地已被剜走一半,如今气息极是衰弱,只是被谢燕还用奇异禁制维持生机,否则恐怕早已死了。便道,“谢姐姐,送佛送到西,你那东华剑此时满溢生之道韵,便为他注入一些生机可好?我虽然有心,但在岳师兄身上,却没有什么办法。”
她这样说无异于自曝其短,谢燕还却并不因此轻视阮慈,随意地说道,“看来你定然还有别的依恃,否则不会这样简单就说出弱点,免去了我们一番试探。”
阮慈微微一笑,道,“谢姐姐请放心,我此来也并非为了要夺取东华剑,恰恰相反,我是想请谢姐姐早日拔剑,斩断昙华宗气运之余,为我再斩一剑,洞穿道韵屏障——我想去天外看上一眼,此事也唯有谢姐姐能够成全。”
和他人交易,要故布疑阵,藏住自己真实的念头,谈判本身便是一种博弈。但阮慈自忖对谢燕还的性子颇是了解,此子最是跳脱叛逆,更有吞并天下的气魄,洞穿道韵屏障,对旁人来说几乎是难以想象的大事,但对谢燕还来说,却让其闻之则喜,只有跃跃欲试,再没有不敢承担的道理。
果然,她坦然直言,谢燕还反而眉眼一亮,喝道,“好!你性子豪快,胜过南鄞洲这些蝇营狗苟之辈许多,你果然不是南鄞洲能养出来的好姑娘!”
她随手一招,蝶影翩翩,送来灵酒请两人对饮,谢燕还和阮慈碰了一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扯袖拭去酒渍,又笑道,“倘若有缘,我也想去天外瞧瞧。只是此事却并不易办到,不瞒你说,我此时虽然炼化了东华剑,但却并不能将其拔出,遑论挥剑一击了。”
她虽然这样说,但面上却不见幽怨之色,而是意味深长地望向阮慈,阮慈不禁想道,“谢姐姐快人快语,虽然胸有丘壑,计量深远,但却无一点端倪露出,恩师纵使算无遗策,和她相比便显得有些不够痛快了。”
她捺下心中对王真人的思念,微微笑道,“谢姐姐,其实你不也猜到了么?你一生气运旺盛、遇难呈祥,总能遇到旁人难以想象的机缘。今日中央洲陆需要东华剑来斩破气运,按说你在数百年内绝难办到,却还是应承下来,是否便是想着,说不定日后自有机缘上门?”
谢燕还笑道,“你对我的心思,就宛若是肚里的食脑虫一般明白,难道我们从前见过面么?”
阮慈道,“你以后就知道啦——其实,你想得也不错。”
她伸手取过东华剑,轻轻一抖,‘锵’地一声,轻而易举地便拔出了半截,笑道,“我,不就是助你拔剑的机缘么?”
第261章 首尾相衔
自从出海以来,阮慈也是许久未有拔剑,她自己那柄东华剑留在原有实数之中,此时拔剑,虽未遇阻,但依旧感受到极其微妙的不同,还好,那满溢道韵中汹涌澎湃的生机与她周身的太初道韵互相滋养,互相倒是并不敌视,但阮慈想要驾驭此剑,似乎也没有那么简单。
以岳隐的法力,根本无法支撑完全拔出东华剑的消耗,仅仅是填满这近半符文,已让他玉池水降下了五成,阮慈将剑身还入鞘内,放回桌上。谢燕还瞧了她几眼,笑道,“你是古人,便不该叫我谢姐姐,难道你是我之后的剑使,是我将这柄剑送给了你?”
如此颖慧,对谢燕还来说自然毫不出奇,阮慈笑道,“谢姐姐,你难道不晓得随遇而安、因缘际会这八个字么?”
她不肯正面回答,乃是因为谢燕还此时知道得越多,将来的分支或许就会越少,和王真人不愿告诉她太多一样,许多事情要自己经历,才会有自己的心得,自己的选择。倘若现下便把一切和盘托出,那么此时还未有能力承担周天命运的谢燕还,未必会和日后的谢燕还做出一样的选择。
此中道理,阮慈也是经过无数血泪方才渐渐悟出,但谢燕还要比她从前洒脱些,闻言不过一笑,便坦然道,“好,我们此次前来,要在百年间灭去一洲,此事殊为不易。泰半胜算,都系于我手中东华剑之上,若是没有此事,给我百年时间,我也能拔出此剑,但此时却无法争此一胜,请道友指教!”
此时已过去十余年,洲陆崩溃还是个极为漫长的过程,谢燕还拔剑的时限比阮慈还短,阮慈问询她原本打算怎么拔剑,谢燕还道,“此次洲陆中金丹期以上剑种都被携来此地,我先得剑炼化,其余人便不得不挑战我,若是赢了,可以得剑,若是输了,自然会被我杀死。”
若是怯战,那不必说了,在天舟离岸之前便会被杀死,这果然是中央洲陆一贯的行事做派,阮慈苦笑道,“不错,不错,这般气运翻涌、因果搅动,便有机会浮现拔剑机缘。你是中央洲万年以来最出色的人物,这柄剑自然在众人默许之下,先被你夺走,若是你久久不能功成,才会轮到潜力第二的人。”
谢燕还长眉微挑,登时流露风情万种,明艳不可方物,她微诧道,“万年来最出色的人物?道友对我竟如此称许?”
她将这句话来来回回念了几次,嫣然一笑,“我原也能当得起。”
阮慈也万没想到谢燕还竟是从她口中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称许,不免微微发窘,笑道,“是或不是,便看谢姐姐的悟性了。”
当下便随手拈来一段太初道韵,吹向谢燕还,问道,“谢姐姐对道韵,了解多少?”
谢燕还此时是金丹修为,她筑基或许不止九层,但只要不是筑基十二,很少有人在元婴期以前便接触到道韵,若有,也是在金丹期中有寥寥数名天才弟子,曾在因缘际会之下有过少许感应,能够引动一定的道韵随身。
只要能做到此点,便已是天之骄子了,在同境界中几乎毫无敌手,但对谢燕还来说,若对道韵有所感应,却并不是什么好事,这和阮慈拔剑艰难的道理是一般的,不知道韵,便不必在道韵维度上降伏东华剑,倘若已是择定了己身大道,那么谢燕还该如何拔剑,便连阮慈也是不知了。
好在谢燕还突破金丹之后,便忙着巩固修为,外出历练时虽有奇遇,却也和道韵无关,并未引动其余大道道韵,阮慈便教她和生之道韵感应共鸣,道,“此剑道韵满溢,而且是生之大道灵宝,炼化道韵之后,你体内灵炁便可生生不息,唯有如此,才能在金丹境界便凑足激发此剑的法力。否则便是你能拔剑,也无法挥出,更不必说斩断南鄞洲的气运根脚了。”
大多剑使,得剑之后都是在宗门潜修到元婴境界,方才出门会客,便是因为金丹拔剑艰难无比。谢燕还资质不同寻常,什么事都是阮慈一说便懂,得阮慈传法之后,不消三日便感应到生之道韵,但此时却又停了下来,问阮慈道,“倘若我不引生之道韵入体,以这未曾沾染道韵的空白身子拔剑,在金丹期内可有把握么?”
阮慈道,“感应道韵人人都可,比如我们对洞阳道韵,每日都在感应,但却未必是和洞阳道祖修的同一种大道。只要你未曾择定修持大道,应该都可直接激发东华剑,无需在道韵层面将其臣服。只是这般没了生机助力,想要出剑,便要看你的法力有多深厚了。”
谢燕还微微一笑,伸手在头顶一抚,一片极其广袤的内景天地顿时展露,只见那玉池宽阔如海,上有风云聚合,金丹耀耀如日,在湖心那十层高台上转动不休,单从法力来看,竟不逊色于阮慈多少。阮慈也不由得暗自点头,道,“如此宽阔或有可能,但至少要花费百五十年的时间,将池水再增厚三分,方才能够挥出一剑,能否激发东华剑全部威力,将气根斩断,也不好说。”
她修有感应法,一眼之下,自然能够做出估量,这等如是对谢燕还的玉池水量完全了解,乃是修士间极忌讳的事,谢燕还却不以为意,只是看了阮慈一眼,笑道,“你在金丹时的法力更强过我,才会是这般语气。但我已是十成道基,方才能修得如此玉池,你还要在我之上,那你便铸就十一层道基,你对道韵如此了解,倘若真身不是洞天大能,那么我便要猜疑你实则是铸就了十二层道基的未来道祖。”
阮慈此时身在岳隐内景天地之中,操纵法体本就没那么顺滑,表情本就偏少,听谢燕还这样说,面上依旧毫无表情,谢燕还将她看了两眼,道,“有你在,我如何可说是万年内最出色的人物?”
她话中没有嫉妒忌惮,反而有些高兴,“有你这般人物在,这天下才不会寂寞。我入道以来,同辈、后辈中能看得上眼的也只有王雀儿,但此人资质最多和我不分轩轾,论运势,我稳稳压他一头,没想到从若干年后又来了一个剑使,处处都较我强盛许多,我只盼着将来那风波早日到来——我可真不知我会在什么情况下将东华剑传承给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