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剑——御井烹香
时间:2021-10-31 09:27:13

  阮慈心道,“也没传……你和王胜遇一样,都小气得很,你不是借给我的么……真这样豪迈,当时你该说送才对。”
  她心中犯着嘀咕,面上自然不会说破,谢燕还未得回应也不在意,又道,“倘若你真凝就了九层以上的道基,那么我便要和你打个商量了,你那道基之中,可有气运一层么?”
  “若是有,你又拔剑,那么斩断气根这一剑,可否由你挥出?”
  谢燕还这样讲自然是有道理在的,阮慈修有气运这一层,那么这斩断气根的一剑,若由她来挥出,她便将得到难以想象的好处,所谓因果是万事万物的联系,气运是一切变化的集合。中央洲灭洲之战,要全功而返,便在这一剑上,倘若未能见功,被南鄞洲众人将‘敬畏’思潮传递出去,那么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便始终还留有后患。因此这一剑可视作是气运汇聚之举,旁人也就罢了,对修有气运道基的修士来说,斩出此剑,将所有变化握入手心,便可将南鄞洲陆沉这惊天动地的大事件中,五成以上的气运吸入金丹之中!
  琅嬛周天做事,讲究功酬相抵,谢燕还自不会白白求助阮慈,非要有如此报偿,才能开口。此时拱手正色道,“我虽可感应道韵,但却对生之道韵并不喜爱,并不愿修持生之大道,可否请道友成全,代燕还挥出此剑,令我有再择道途的机会!”
  这……
  阮慈不由大惊,毫不考虑地道,“但你有生之大道灵宝,若不择选生之大道,岂非是美玉蒙尘——”
  “吾之道途,尚不必为外物左右。”谢燕还坦然答话,顾盼间自有凌人风姿,“道途为修士一生所铸,非我所取,即便唾手可得,也不愿趋鹜!”
  若不这样说,那便不是谢燕还了!是了,她如此霸道豪迈,和生之道韵格格不入,又怎会委屈自己,择选生之大道。只是……只是从未有人和她说过,谢燕还也和她一样要从道韵层面炼化东华剑啊?
  不对,东华剑给她的时候,生之道韵没有任何改易,难道谢燕还后来做了妥协?
  似也不像,那她直到借剑之前,应当都没有掌握任何一种道韵,还未择定道途,没有其余道韵,便不必在道韵维度炼化东华剑,那也是可以拔剑的……
  尚未择定道途,便已这般强盛了吗?
  等等,不明道韵,她如何斩破道韵屏障,难道全靠东华剑威能?不可能吧,倘若如此,阮慈便也随时可以斩破屏障、破空而去啊,但她持剑时,若将道韵屏障当做对手,心中便会升起无法击破的感觉,否则也不必请谢燕还了,她正是想要从谢燕还身上再学一式那破空剑法……
  但,此刻的谢燕还得剑不久,她会不会还没有悟出此招呢?
  她又是从哪里学到的这一招呢?
  阮慈心中若有所悟,升起一股极为玄妙的感觉,她仿佛在虚实之中看到了一个连接过去未来,不知何时悄然翻转,从头到尾连成一体的大圆,翌日那一剑,或许……
  或许便发自今日的她之手。
  或许是她亲手铸就了谢燕还破空而去的道途!
  “我明白了。”
  她亦不由喃喃自语,品味着那奇异因果,那流淌的时光中,今日之我与昨日之我的重逢,“我明白了……”
  谢燕还好奇地望着阮慈,却并不出言打扰,待到那奇妙的悟道氛围消散之后,方才问道,“明白了什么?”
  阮慈思之再三,才苦笑道,“明白了这世间果然没有偷懒取巧的路途,该你做的苦工,哪怕是跨越千年万年,你还是要上赶着来做。”
  言罢,便将东华剑抄在手中,起身道,“我也只有一剑的机会,还须将此身法体调养到最佳,为他将尘缘断去,给我几个月时间吧!”
  谢燕还自无异议,更将东华剑中属于自己的神识烙印抹去,便于阮慈行事,她虽然得剑,但却并不将此剑看得多重,淡然处之,亦可见胸襟。阮慈想道,“得剑之后,这样随意就将此剑借出的,也就是谢姐姐了。这已是她第二回 借我剑了,两次还都是她的意思。”
  回到客舍之后,略坐片刻,心思沉入体内,正要和岳隐分说时,心头忽地一动,望向岳隐玉池,似笑非笑地道,“有意思,这几个小家伙,反倒是来了机缘。”
 
 
第262章 念念不忘
  却说念兽与华、闵二人,在这大湖之中已不知游了多少时日,他们似乎从来不曾力竭,但却也始终见不到终点,起始时三人还在一处,彼此可以望见,更可以偶然交谈对答,但又过了一段日子,三人彼此间相距越来越远,已是无法交流,只能知道身前或是身后模模糊糊有人同行。这一路上的孤寂是最大的折磨,心中杂念,不知从何时开始,此起彼伏,胡闵心中有时想着念兽,有时想着祖父,有时又想到了自己的无能,还有对力量的渴望,他最开始只是出于最纯粹的求知欲,想要探索宇宙的真实,但如今,因真实也代表着力量,他对真实的想望不可避免地参杂了其余欲望。
  这似乎亵渎了最初的自己,又似乎是因际遇而来己身最真实的改变,胡闵此时无力斩断杂念,只是将所有欲望都化为前行的动力,他想要探索真实,也想要教会念兽什么是男女之情,更想要为祖父报仇,惩戒那些粗鲁乱暴的凡人……心中前行之念无穷无尽,似乎永远都不会枯竭也永远都看不到终点,这一切似乎将要永远持续下去时,湖水却在骤然之间,起了极大的波涛。
  似有什么巨力,将湖水一把摄起,狂暴地往天边那颗永远不会停止转动的如日金丹中涌去,胡闵身不由己,跟着被吸上半空,挣扎间发觉胡华、念兽其实就在不远处,而那神秘莫测的湖心岛在这一刻,突然间云消雾散,露出那金碧辉煌的八层高台,他们曾惊鸿一瞥的那位少女,正站在台顶金丹之下,洒然拔出一柄宝剑,意态潇洒似仙。
  胡闵心中猛地一跳,旋又望了狼狈万状的念兽一眼,心道,“我……我还是更喜欢她一些。”
  胡华突地对他挥手大叫起来,让胡闵低头下望,胡闵跟着看了一眼,心下大惊:原来他们游了这不计时日的一段路程,根本还没离岸边多远。
  这……难道这就是求道吗?大多数人即使拥有最虔诚的道心,也只能在道途不远处挣扎,穷尽一生都无法到达彼岸,只能在黑暗中茫然前行,身边隐约二三道友,这条路……这条路是何等的孤寂和痛苦,却又毫无意义!
  那仙子便是这般戏耍他们么,叫他们投入无数,却只是在无望挣扎,她居高临下,冷眼旁观,以此为乐?
  他便真的毫无指望攀到仙子如今的修为,只能任其摆布,沦为取乐的伶人么?
  心下万般思绪,翻涌间逐渐涤荡成一股不屈之念,胡闵双拳紧握,低吼了一声,叫道,“我不服!啊——我不服!”
  这一刻,他脑海中似有什么遮盖被不断摇晃,终于掀开一隅,让他骤然间吸入一大口冷气,这凉气如刀割一般,在脑海中横冲直撞,痛楚地割开许多已和血肉肺腑生长在一起的隔膜,叫他脆弱不已地迎接外界的风雨,胡闵几乎受不住这折磨,却又再离不开这自在呼吸的感觉,忽然间,好像这世界变得真实起来,他所见、所闻、所想,都和从前大不一样,不再那样浑浑噩噩、随波逐流,对什么都一知半解却又不求甚解,宇宙的大道隐秘似乎在他面前掀起一角——
  尚未从这感觉中适应,‘砰’地一声,胡闵猛地从空中跌落下来,原来是那青龙取水之势已尽,摄取之力一去,原本在半空中的三人顿时混在水中往下落去,这下落之势也非同小可,落入水中,便立刻被砸到深处,更是隐约可见那清澈水面之上,乌云翻涌,顿时有斗大雨点往下落来,在湖面上砸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胡闵到底只是肉体凡胎,从那样高的地方落下来,虽然下方是水,但也和石头一般,他被砸得晕头转向,能坚持这么一会已经竭尽全力,只觉得四周重压挤来,肺腑疼痛不已,刚刚领悟的境界虽然仍在,但却无法提供一丝帮助,绝望中极是不甘,但却又莫可奈何,在昏迷以前,犹自在脑海中声嘶力竭地喊着,“我不服!我不服!”
  恍惚之间,仿佛听见一声少女轻叹,在耳畔悠悠响起,一股波澜将他推上水面,四周压力骤然一轻,又是前浪接着后浪,将他往前推去,胡闵半梦半醒间,对一切感应都不清晰,只觉得片刻后身体便是一沉,触到了湿软泥沙,凭着本能往前攀爬了几步,离开湖水,便是力竭,仿佛五脏六腑都燃烧了起来一般,只能闭目等死。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股极是精纯的气息涌入体内,在他五脏六腑处只是一转,胡闵便乍然间伤势尽复、精神无比,他一下睁眼跳了起来,叫道,“我不服——”
  待到看清眼前景象,那话声却又卡在口中,却见眼前一位少女笑盈盈地,盘坐蒲团之上,念兽站在一旁,还有那胡华在身旁犹自咳嗽不止,看来也是刚被救醒,两人对视了一眼,都是又惊又喜,方才那些怨言,不觉仿佛消失无踪,但胡闵心中却依旧有些不服,也不知是不服这世道,还是不服这少女对他们的戏耍,又或者是不服南鄞洲即将到来的陆沉命运,这些都是他此时无法改变的事,但他已无法麻木接受,便是最终仍是身死,他也要死在反抗之中。
  他的心事,仿佛全被两个少女看得分明,仙子笑道,“好得很,你可知你是个有命有运之人,方才在空中,你受到我摄取法力的刺激,醒悟了‘大不敬’之念,竟是自行开脉,如此命数,已是难得,但转瞬间又跌落湖中,本该就此溺毙沉埋,可念兽却又大发慈悲,宁可舍去道途,也要成全你们两人。胡闵,你欠了她好大一个人情,该如何还呢?”
  胡闵一听,登时又是欣喜,又是惭愧,凝视着念兽,不知该说什么好,不知不觉间,他已长成为十三四岁的少年郎,站在念兽身边也不觉得幼小,心中更有绮思无限,念兽道,“你想这些做什么?也不用感激我,我借你二人之力,仍无法到达彼岸,我的命运是无法违抗的。”
  她本就有金丹修为,一旦放弃试炼,便可混水摸鱼,阮慈也没有明确规定这两个孩童要完全凭借自己的能力到达湖心岛。
  念兽望着他们俩,似乎很是妒忌又似乎很是失落,长长叹了一声,“我心中的恨意,根本不由自主,灭了又生,此生已无望踏上道途,横竖都是这般,便顺手助你们两人一臂之力,你们可千万不要感激我。”
  那仙子又笑对胡华道,“你运道比胡闵还要好,你未曾开脉,心中大不敬之念刚起,便往下落去,但你落下时恰好有风,把你托了一托,否则以你那未曾开脉的肉身,落水那一刻便要死了,她便是想救你都来不及。”
  胡华又不敢向念兽致谢,只是望着她瞧个不住,阮慈道,“你们两个的事,我也明白了,会给你们一个结果,且先和她下去歇息吧,别离在即,谁知道日后能不能再见呢。”
  两位少年都不明白她为何这么说,念兽却似是已然了解,她神色黯淡,问道,“你当真要斩出那一剑么?”
  仙子道,“你的识忆中是怎么说的呢?若没有这一番经历,还有你么?”
  念兽竟不能回答,翻来覆去想了一会,发出一股无形灵力,将两个少年一裹,一转眼又来到湖心岛岸边,道,“她要做别的事了,你们莫要碍她的眼,这个女魔头,原来杀灭南鄞洲气根的人竟然是她,而我……我却是把她带来这里的人。”
  胡闵不由大吃一惊,讷讷不能成言,念兽瞥了他一眼,道,“你若憎恨她,大可放弃跟她学道,若要和她学道,便别想这些,传道之恩,是这世上最牢固的恩情,背师之徒是走不了多远的。”
  闵、华二人还当阮慈是南鄞洲修士,一时难以接受真相,念兽便将来龙去脉简略道明,两人听得瞠目结舌,又问念兽,“为何阿念你不能渡到彼岸?”
  念兽黯然道,“因我自己的求道之念虽然坚定,却很弱小,抵御不了那万万千千将我孕育的幽怨狠毒之念,仇恨斩去又生,我自己的念头被一次次盖过灭杀,好像被海潮淹没的小草儿,永远不会有发芽的那天,我只能服从。”
  胡闵见她难过,便比自己受伤还要难受,一时血气上涌,大声道,“你的念头不够,我,我把我的念头也给你,人心的念头,就像是一个火种,我把我的火种分给你,阿念!你不要服从!”
  他握住念兽的双手,似是想要将自己的情念传递给她,胡华在他身边也是叫道,“阿念,凭什么服!就是要斗到底!你想做什么,凭什么要受那些念头左右?你就是你,你就是阿念!”
  念兽一向神色古板冷淡,此时也不为所动,将他们两人逐一看过,摇头道,“没用的,唉……若你们把我当朋友的话,就给我起个名字吧。或许我出去之后,就要死啦,我不想无名无姓地死去。”
  闵、华二人肝肠寸断,但亦无法相强,两人商议片刻,对念兽道,“阿念,你没有姓,我们把姓给你,你姓胡,叫胡不忘,好么?念念不忘,我们永远不忘记你,你也勿要忘记我们。”
  念兽将胡不忘这三个字翻来覆去,念了几遍,对两人嫣然一笑,说道,“很好的名字,我很喜欢,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们。”
  又道,“你们两人的水性差极了。”
  胡闵不由捧腹大笑,笑着笑着,又忍不住嚎啕大哭,他也不知自己在哭什么,但心中悲痛之情却是延绵不绝,也不知过了多久,高台上又传出一阵哭声,胡闵曾见过的男仙师抱着另一个男子,飞下高台来到水边另一处坐下,和他轻声细语说着什么,胡不忘往回瞥了一眼,道,“她要开始酝酿,时间不多了。”
  话音刚落,便听见空中一声闷响,仿佛焦雷炸过,哗啦啦倾盆大雨,乍然间便倾泄下来,雨中全是最精粹的灵炁,那金丹一跳一跳,在空中盘旋汲取,但仍赶不上这灵炁落下的速度,不过是几个时辰,远处的湖岸已被湖水拍打没过,只有湖心岛仿佛被一股神秘力量保护,方才幸免于难。按这个速度,不过数日,整座山林都会被完全淹没,那些曾欺凌过胡闵、胡华的部族,被救到桃花源中不过生活了十余年,转眼间便又遭到灭顶之灾。
  此时胡闵已不会轻易同情众人,对生命的消逝更有了不同的体悟,只是麻木地看着这一切。他们在此处不会饥饿,对时间的变化感应也很是迟钝,仿佛还没过去多久,四周已是一片水乡泽国,那金丹比之前大了近倍,大雨突地又停了下来,胡不忘仰首道,“时机已到,她要出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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