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巨大的棋局,千年内能有变化都不算是慢的,木阴城、雷阳城这样的散宗城池,注定是无法久存,阮慈仿佛已见到未来数百年后此处的场景,凡人国度是不会再有的了,城池也化为山林间的遗迹,瘴疠处处,宝藏坟茔深藏其中,吸引着远方赶来的各色修士,云端也不知何时架起了浮云码头……眼下的一切,不会再有人记起,就连这一带名称的由来——由五座恰好占据五行的散宗城池而得名的五行山脉,也会被人忘怀。或许到了那时,距离这里最近的茂宗明玉宗的新弟子,把这里毫不考虑地划为荒山野地,只标注一处‘五行集’罢。
逝者如斯夫!时间的流逝便是如此,在每时每刻,只是一点一滴,倘若把眼光放到千百年间,便可见到一条奔波跃动、咆哮汹涌的激流,在这样的激流之中,又哪有什么永恒,哪有什么千古,只有不断被卷走的一生悲欢。小弟子的一生,在大修士眼中,不过是河流中的一滴水!
但一滴水也有一滴水的奥秘,大道在芥子微尘中亦不减分毫,阮慈站在云端,一时不由痴了,脚下那沧桑大城,顽强地盘踞在群山之巅,又似乎像是在对时光证明,即使开脉、筑基修士的一生是那样的有限,但依旧可以在这世间留下一座这样的城池,即使很快便会被旁人遗忘,但它却依旧会在这里矗立很久很久,哪怕被绿叶爬满,被丛林吞噬,在枝叶掩映下的一砖一瓦,也都是他们曾来过的证明。
王月仙出生时,阮慈还刚拔剑不久,在上清门闭关修道,自她结丹以来,仿佛也没有经过什么大变,但王月仙的道途中,又有多少刻骨铭心的时刻,便仿佛是把那时间拉得很长很长,与阮慈那匆匆而过的时光相比,同样的岁月也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这时光忽长忽短,阮慈思绪沉浸其中,不知不觉,竟仿佛臻入奇妙境界,思绪空灵活泼,内景天地之中,那亭台楼阁上下的金铃玉鼓无风自响,活泼不已,吉祥无尽,久久方才逐渐停息。阮慈回过神来,仔细一品,只觉灵性似乎更纯粹了几分,要说还有什么别的,一时却又说不上来。
沈七、姜幼文都曾如此顿悟,自然不会催促,反而各自退避到远处,为她护法,此时方才回到阮慈身边,姜幼文笑道,“瞧,我说这对母子福缘深厚,果然不假,你收了他们,当即便有了这番机缘,也是巧得很了。”
阮慈会心一笑,道,“世上哪有真正的巧合,我只猜我们要去的那时间瘴气定然是十分凶险。”
她突然天外飞来这么一句,姜幼文不由一怔,沈七却是面露沉思,阮慈见了笑道,“幼文,你话虽多,却赶不上沈师兄机灵,这还是小苏没来呢,倘若小苏来了,你呀,不知要被他们联手欺负成什么样子。”
姜幼文不禁大为不服,阮慈却也不再解释,只道,“走,我如今灵觉更是敏锐,又离得近了,感应清晰得多。那坟茔里似乎藏了一只妖鬼,而且和荀洋、王月仙颇有渊源,奇怪,为何又是妖鬼。”
说着便将遁光一展,带着姜、沈二人,飞向城外不远处的一道山涧之中。
第292章 荀洋之父
木阴城虽是散宗城池,但在方圆十万里内,毕竟也是独一无二的大城,自然是钟灵毓秀,城外山涧流响、瀑布连珠,倘若在灵炁和缓时前来,定然是一处令人流连忘返的胜景,此时虽然景色未变,但就是凡人到此,也能感觉出一丝隐约的不谐,修士一眼望去,只见那山涧之中,灵炁纵横,隐隐有一道七彩流光外露,但色中带邪,令人烦恶中还带有一丝油腻之气,其上则是纵横了十数道封禁之力,使得此处灵炁驳杂不纯,说不出的不舒服。
对阮慈三人而言,这些最高修为只有金丹的散宗门派,其加诸于坟茔之上的所谓封禁之力,只不过是笑话而已,此前三人前来寻宝,均是各显神通,随手击穿,因此还惹来几个门派出面查看,对这些低阶修士,姜幼文是最合适的,他也一向最是狠辣,随手便将撞在此处的筑基修士处置了,只令其受伤而返,便如同当日前往宝云海的那艘法舟一样,现在只是几名筑基修士重伤返回宗门闭关而已,并无丝毫不对,最多城中大阵因此增加些许警戒,但数日之后,毒力流转,城中不知要有多少人死在流毒之中。至于那些染毒修士会不会逃往别处,将毒力传给他人,如此无穷无尽地在凡人和低辈修士中流传下去,那就不好说了,也只在姜幼文一念之间。
不过这种毒力,倒传不进茂宗、盛宗庇佑之下的凡人国度,只要护城大阵有一定强度,都会发出警告,将其人推拒在外。阮慈只让姜幼文适可而止,毕竟此地还是上清门庇佑之下,虽说已近边境野地,但也不好过分嚣张。姜幼文嘟着嘴怏怏地应了一声,跟着阮慈从禁制空洞中重新跃入山涧,道,“这些人真没出息,我们都走了,他们还不来查看局势,我还当又有人来给我送菜了呢。”
阮慈道,“我们来了不过一盏茶功夫便就走了,他们哪敢出来,只怕还以为我们在里面呢。这坟茔中的禁制倘若不知其法,破解起来十分费时,还不能有人干扰,若非如此,也不至于十几年都无人得手,倒是便宜了咱们。”
姜幼文道,“是便宜了你!”
正说话时,三人已是寻到山涧底部一只大河蚌,那河蚌察觉到灵气刺激,壳盖大开,露出其中含着的一枚流光溢彩的宝珠。这宝珠便正是坟茔入口,这是魔门常见的埋藏把戏,所谓藏珠之法,整座坟茔其实就在宝珠内部,用了芥子须弥之术藏匿。也不知在山涧污泥中默默无闻地埋藏了多久,如今被灵炁刺激,天时感应,这才放出宝光,相机出土。
三人神念先后一触宝珠,便被挪移入内,只见魔宫中奇花异草、白玉栏杆,仿似仙家楼阁,又不知从何处隐约传来仙音袅袅,也难怪木阴城众人不知底细,都以为此地是一处宝藏。
此地幻境重重,若是低阶修士到此,只要举步入内,那么不管走到哪里,都很难找到出路,也很难返回原点,会在探询中逐渐坠入幻境,被汲取元气,化为骷髅而死。但对三大金丹来说,不过随手可破,姜幼文一身毒力,可以将禁制烧穿,沈七神剑破妄,阮慈手段更多,烛、镜都可破除幻阵,自身还有道韵随身,根本就毋需动用东华剑。此前来到这里,三人各显神通,阮慈将道韵护住自己,一步踏出,直接传过幻阵核心,便是在这里占住了先机。说到底她还是用了道韵,有些像是耍赖,姜幼文才这般不服气。
此时重临此地,姜幼文背着手左顾右盼,老气横秋地道,“果然还有些东西,我们取走了那面镜子,按说此地少了本源,应当会逐渐衰败,但看这禁制自我修复的速度,应当还有宝物被藏着,那才是真正的本源。”
他指着楼阁上空一处碧蓝天空,道,“这便是刚才被我烧破的地方,这禁制颇有灵性,把它挪移到空中藏了起来,但你们仔细看,此处的气机和别处还是有些不同。”
沈七道,“魔门藏珠之法,多数是魔修在山门外被追杀身亡,死前为了隐藏本门道统而行的秘法,这样的坟茔内部,往往埋藏有主人后手,若是能侥幸不死,留下一缕生机,便会不断温养残存神念。本门弟子进入,知道关窍,便可避过危机,从容取宝离去。倘是凡人机缘巧合之下误入此地,又有合适资质,便会传承道统,很多魔门散修都是这样来的。不过也可能修着修着,便将自己修成了坟茔中藏匿着那一缕亡魂的夺舍肉身。”
他对魔门掌故,倒是娓娓道来,如数家珍。“如果没有阮道友的感应,我见到这般景象,也会以为这坟茔原本的主人或许还没死透,但阮道友能感应到一只妖鬼,这就有些奇怪了,难道是灵炁、魔气遇合,在此地天然衍生出了一只妖鬼,成了此地的主人?”
阮慈道,“这枚宝珠十几年前就已出世,不少本地修士走入,或许妖鬼也是那时潜入的,是或不是,抓来问问就知晓了。”
她袍袖一翻,纤指点向空中那处禁制残伤,法力过处,众人面前景色乍然一变,现出一处阴气森森的墓道长廊,前方蜿蜒曲折多是弯道耳室,内中宝光莹莹,神念过处,内中仿佛有无数珍稀宝药、灵玉法器等等,引人垂涎,其中距离长廊最近的耳室有些打斗痕迹残留,还有数名筑基修士的骸骨躺在墓道中,姿态各异。姜幼文道,“荀洋的父亲应当便是在看守此处时,无意间被吸入此地,和其余守卫发生打斗,最终重伤勉强逃出。”
这种散宗城池,散宗间彼此提防,一处宝藏多人看守,都出自不同宗门,这也是常态。而且金丹长老只要事先做好准备,也可以窥见宗门弟子死前所见的一点残余,以墓道中珠光宝气的景象来说,木阴城怀疑荀修士从坟茔中带出了法宝,也算是人之常情。不过三人却是知晓,这些宝药若是真的存在,坟茔主人有什么重伤无法治愈?这也只是墓道中为防盗墓修士所设的圈套而已。
真正唯一要紧的法宝,其实也不在墓道尽头的主墓室中,而是墓道开始时挂在墙边的一面八卦镜。盖因魔修若自忖必死,定然也不会将法宝藏在自己棺椁左近,免得后来者打扰安眠,本门弟子取宝之后,退出墓道,回到坟前拜祭即可。只要踏入墓道一步,便已经是陷入了十死无生的幻境中,这阵法也只会出现在墓葬中,设阵者为自己留下的生门通往棺椁内部,也就是死者永眠之地。入阵之后,最好的结果也是闯入棺椁,被其上残留更加歹毒的禁制困住,永远没有解脱的希望。
阮慈虽然不像是沈七,和苏景行不知何时朝夕相处了一长段时日,以至于本人并非十分好奇的性子,却对这些魔门秘闻如数家珍。但她感应之下,一切昭然若揭,适才前来,取镜之后便没有再往里去,三人立在墓道入口,往里看去,姜幼文皱眉道,“棺椁之中,的确有一团诡秘生机,似是在生死之间,要我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只会当成是魔门神通,师姐当真感应到这是一只妖鬼么?”
阮慈道,“确然就是妖鬼,而且和荀洋因果勾连甚深。好奇怪,倘若小苏在此就好了。”其实若是瞿昙越在此,那便更加恰可,可惜瞿昙越到现在都没有丝毫音信,也不知他在玄魄门究竟都做些什么,是否遇到什么危险,或者是和掌道大老爷有了龃龉,需要我的援手。
正想到这里,心湖中忽然传来一丝颤动,仿佛是瞿昙越给了少许回音,只是阻隔重重,难以分辨,阮慈猛然一怔,暗道,“不会罢,难道……难道……真是他和父亲起了纷争?官人怎会如此不智。”
又是门人,又是亲子,瞿昙越若是和玄魄门掌道关系不佳,几乎就等于是断送了自己道途,且玄魄门如何会做这样的事,岂不是不给未来道祖留体面。此事若往大了说,几乎要牵扯到玄魄门存亡——周天大劫将临,阮慈是掀起万古思潮的那个人,如徐真人这般存在,将阮慈送往燕山,说不准都是看到了其中隐藏的拔剑机缘,但即便如此,因徐少微从敌对阮慈中得了好处,都不好再和她照面,要远远发嫁去燕山。玄魄门掌道不思与阮慈靠拢,反而囚禁瞿昙越,再加上瞿昙楚逃脱之事,难免让人泛起疑问,难道玄魄门竟想要临阵脱逃不成?
若是如此,那等待玄魄门的结果便只有一个。阮慈心中不免有些沉重,暗道,“此后数千年,中央洲陆哪里还会有一寸乐土呢?木阴城这样的城池,或许直到周天覆灭都不会再有了。”
但即使如此,棺中那似妖非妖,似魔非魔,只能用妖鬼来形容囊括的意识,依旧是实实在在,就如同王月仙、荀洋乃至胡闵胡华一般,生灵性情,无非尊卑,都值得尊重。阮慈探出一丝意识,往棺中刺去,心中问道,“你是王月仙之夫,荀洋之父么?”
寻常妖鬼,内心是一片混沌,便连此前黄泉瘴中那鬼王,都不能说拥有完整的意识,只能说是其内心思维十分复杂而已,却没有太多的情绪,一切行动还是顺应本能。但这团意识被阮慈轻轻一刺,当即就颤动起来,先后泛起惊喜、悲哀、忐忑、绝望等复杂情感。叫道,“月仙,月仙,是你么?我怎么认不得你了,我怎么连你都认不得了!”
第293章 玄魄坟茔
按王月仙的说法,其夫和其余门派中的护卫一道镇守禁制时,因故争斗,众人一道落入藏珠之中,只有他一人勉强从藏珠中逃脱,但也是身受重伤,回到门中不数日便是陨落。这珠中并非仙府,而是一座坟茔的说法,便是从其夫口中听得,但木阴城众修都并不相信,还以为他是砌词作伪,或许从仙府中暗中取得了什么宝物,留给王月仙母子。这流言越传越真,却是根本没什么人关心荀修士的死法,大家都在议论他的见闻。
便连王月仙,也是说着自家的冤枉,对荀修士的生死没有丝毫疑义,毕竟散宗虽然寒酸,但怎也都有命香、魂灯这样的禁制,而且荀修士死时众人都在,自有感应。在本方宇宙,修士不能转世,一旦身死,便会受到忘川归墟那不可抵御的召唤,尤其是筑基修为,几乎没有可能留在世间,因此众人毫不怀疑,就是沈七、姜幼文,也没想到这妖鬼居然真是荀父所化。
阮慈沉吟片刻,道,“你是谁?我不是月仙,但我认得月仙,我还认得荀洋,你还记得你是谁么?”
那意识一阵扭动,毫不犹豫地道,“我是荀令,王月仙之夫,荀洋之父,门派……咦,门派我记不得了,为何门派竟记不得了?”
他只是迷惑了片刻,便忙又道,“我被困在此处已不知几年了,上不知有天,下不知有地,浑浑噩噩中,目不能见,耳不能听,灵觉所至,一切都是死寂,还请道友救我,荀令必定结草衔环以报!”
他到底还是筑基修士,心智坚忍,倘若是凡人,在这样的境况下别说数年,数日就要崩溃了。试想一个绝对清醒的意识,困在什么都没有的地方,连自己为何会进来,什么时候能出去都不知道,这比日日毒打他还要折磨可怕。阮慈道,“你莫着急,你还记得你是怎么来的么?”
荀令道,“不记得了……只记得似乎是受了重伤,十分痛楚,甚至……甚至有魂飞离体之感,朦胧中仿佛见到一条通道,去往忘川归墟,不知为何,心中便向往至极,恍然忙飞了过去,但紧接着便是一阵剧痛,再醒来时,便来到了这里。”
阮慈问道,“你还想去忘川么?”
荀令道,“这自然已不想了……道友,我……我还活着么?人不是要死了才去的忘川吗?”
他语调有些颤抖,像是想明白了些许,已开始惊慌颤抖,“但若我已死了,现在又在何处,你是……难道修士也有阴曹地府?”
散宗修士对修士无法转世这一条,还理解得不够透彻,不过这已比一般散修好得多了,许多散修都不晓得修士万万不可能转世,还有些甚至鼓吹神道,自行塑造自己死后成神成圣的世界,在凡人国度招摇撞骗。阮慈道,“修士死了就是死了,哪来的阴曹地府,你……若已经是活不了了,可愿前去忘川吗?其实如此也未必不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