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神爱一吐舌头,埋怨道,“大玉奸细,很稀奇么,哼,我在寒雨泽也见了几个的。”
她转过身子,将姜幼文上上下下打量了几遍,哼了一声,神气地道,“跟我来,我为你们备下住处,送些衣衫来。”
姜幼文已不在乎莫神爱冷待,追着她道,“莫道友,关于这玄洞我还有许多疑义……”
且不提莫神爱如何故作成熟,阮慈与阮容等人分离数年,乍然重逢自然欢喜,不过也没说几句话,法舟便在浮宫上空停了下来,种十六先下船入内,阮容一停了舟,便忙着汲取灵玉中的法力,看得出她为了在这几年内赶着将大玉俘虏送回,损耗甚大。阮慈不禁一阵心疼,一面打入灵机,助姐姐弥补元气,一面埋怨道,“为什么要送来这里,不该送到我们紫精山去么?好歹也近些。”
阮容调息了数个时辰,方才平复过来,睁眼笑道,“莫忘了燕山和我们上清关系依旧冷淡,仲无量不愿将玉莲子卖给我们,只好让种十六收去。这东西灵性犹存,远比枕风子更重要,因此我们丝毫不敢耽搁,要将玉莲子送到清善真人手上。”
至于那枕风子,自然是上清门所有,毕竟这一行上清出力最大,这是不消说的。阮慈看了一眼阮容腰间人袋,阮容道,“无妨,我和种十六说好了,先送他来这里,他也会派人护送我回上清去。”
阮慈二人是后发先至,都回来数年了,阮容他们才到,这几年在海上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险境,阮容安坐舱室之中,无非便是炼化灵玉,提升一气云帆的速度,全力飞掠。只是速度赶不上王真人用星力送行而已,偶然遇到一些海怪,仲无量等人随意出手也就打发了。倒是阮容,因为金丹法力本就不足以驱使法舟,想要飞得快,就必须由她来不断炼化灵玉,众人都将所藏灵玉取出,如此才堪堪够用,而这般炼化下来,她自身法力也是越发精纯,修为更是隐隐涨了两层,如今也已步入金丹中期。只是这其中消耗掉的灵玉,怕是足以供给一个茂宗日常十年的用度了。
两姐妹数语道过别情,阮慈还在计算灵玉,咋舌道,“这样海量的消耗,我看掌门师伯要心疼的,这应该是公库给填补的罢?”
阮容倒是不以为意,只微微一笑,正要说话时,浮宫内飞来两个童子,长得都是精灵可爱,笑道,“掌门真人请两位仙子入内叙话。”
两姐妹便携手飘然落入浮宫之中,浮宫之中,自然是豪奢非凡,只二人也都是司空见惯,淡然处之。顺着仙童导引,不多时便来到正殿之中。
因清善真人是真身到此,那正殿内用了芥子须弥之术,一踏入去,便是仿佛进入一座巍峨高山、一座小小国度一般,殿高不知几许,四周山水荡漾、灵机幽微,仿佛自成天地,两侧分列十余蒲团,大小均有寻常小山高矮,其上珠帘低垂、云雾缭绕,分不清是否有人盘坐其上。阮慈忖道,“这应当便是给太微门洞天所留的位次。”
大殿尽头,乃是一座最为高耸的蒲团,其上趺坐一名貌美女子,双目低垂,呈入定之姿。身形之巨,可顶天立地,正是阮慈曾见过的提灯巨人。巨人下方,则是一名常人大小的青年盘坐其下方,和巨人化身比起来,宛若微尘一般不起眼,种十六在其下手跪坐烹茶,满脸孺慕驯服之色,见儿女来了,不过侧顾一眼,便即为清善真人奉上一个玉盏,阮慈望着这一幕,突地想起王真人,暗道,“清善真人还是很可告慰的,他的徒儿敬茶时是真心实意。”
她腰侧玉佩忽然微微一热,似是王真人轻声一哼,阮慈不由绽出笑容,旋又消去。但清善真人还是多看了她一眼,方才目注阮容道,“你便是林妙法之徒么?”
林掌门洞天名为妙法无上天,是以清善真人这般称呼。此时两名童子手中掐着的缩地成寸决也悄然散去,正好将二女送到玉阶之下,阮容不慌不忙,收拾衣衫,盈盈下拜,“弟子阮容,见过真人,家师一向惦记真人。”
清善真人道,“惦记?他是巴不得我死吧,我若死了,姐姐正好附体重生,可惜我一直没有如他的意。”
他语调冷淡中略带一丝厌烦,不过显然是对林掌门而发,阮容并不畏惧,只是笑而不语,清善真人道,“好啦,你们此行一切,十六都和我说了,他出力实则不多,还烦你将他先送到此处,方才听你妹妹说,你身上灵玉所剩无几?”
他将手轻轻一挥,一个乾坤囊飞到阮容跟前,阮容收了下来,大方谢过清善真人,又看了种十六几眼,种十六仿佛不认识她一般,只做不见。
阮慈见了,心中一动,暗道,“姐姐一定是想问种十六,是不是真的什么都说了。看来真有一些事是不方便给旁人知道的。”
她能想到的,清善真人又怎会疏漏,他是真身在此,但却如凡人一般,没有一丝超凡气息泄漏在外,想要观照心思,便只能度他脸色,此时似喜非喜,嘴角微微一翘,问道,“这玉莲子你们路上可曾取出参详?”
阮容摇头道,“兹事体大,不敢破开紫虚师叔留下的封印。”
她微微犹豫片刻,又道,“不过心中也十分好奇,倘若真人开恩见示,师侄感恩不尽。”
清善真人点了点头,道,“还不算笨,难怪你师父择你为徒,没把你打发去别处。”
他摊开右手,长指捻起那枚玉色莲子,道,“此物其实你们上清门也有了一半,便是当日在周天本源中,最后那枚大玉隐子想要种下的气运莲子。这莲子倘若能在周天本源中生根发芽,便会大量汲取周天气运,最终盛开出属于大玉周天的气运莲花,他们大玉周天,什么法宝都喜欢用莲子、莲花,便是欢喜其曾为佛祖宝座,有那相生相化的吉祥殊胜之能。”
阮慈不由想到最后那名洞天化身隐子,她手中便有一朵莲花,只是尚未完全绽放,便被自己掐灭了所有情念,化为虚无。清善真人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颔首道,“紫虚已是通告洞天,当日那隐子手中的莲花,倘若完全绽放,便会起到另一种功效,会将周天本源用根系网住,刹那间挪移出道韵屏障,来到宇宙虚空之中。周天本源禁不住宇宙罡风,会逐渐散逸,招来无量天魔啃噬。”
阮慈不由轻嘘了一口凉气,叹道,“好狠辣的手段,这莲子和莲花倘若在一人手中,岂不更难对付?”
倘若都在一人手中,那么周天本源被挪移到宇宙虚空中之后,莲子便会汲取本源,再开出一朵大玉周天专属的气运莲花,如此劫敌肥己的手段,实在是毫不留情,这便是周天征伐的底色。
清善真人神色不变,淡淡道,“这手段没什么可说的,难在如何能进到本源去。大玉周天实在是倾注了不少气运在此之上,才能将隐子送入本源,得到这个机会,倘若没有你,他们已经成功了。”
阮容和种十六纵然早知阮慈非凡,但得到清善真人如此认可,依旧不禁望向阮慈,清善真人又道,“若是旁人,我自然要夸奖她几句,再送些法宝,但对你,我却觉得这是你应当做的事,你自己也知道这是为什么。”
阮慈自然知道——倘若不是她扬起万古风波,恐怕都不会有这周天大劫。清善真人这样说,可见他对来龙去脉至少参透了几分,她微微做了个道揖,道,“真人法力无边,看透过去未来,令人钦佩。”
清善真人唇边扬起一丝笑意,其人气质冷傲,往往带有一丝讥嘲,看着并不可亲,也似乎是不喜废话的性子,道,“你有好几件事要问我,我都会答你,但我要先问你,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
阮慈思忖片刻,道,“我知道,那我便先问真人此事吧。”
清善真人点了点头,并无摒退种十六之意,阮慈看了看阮容,低声道,“姐姐,你先回舟中休息罢,神爱也在这里,你或可找她玩耍,人袋便暂交给我好了。”
阮容怔了一怔,却也爽快起身,冲清善真人行了一礼,转身飞出大殿。清善真人道,“你护着你姐姐,有时反而像是母亲护女。”
他话里微带讥刺,阮慈道,“姐姐心头负累已有许多,她若再知晓此事,结婴那关恐怕不易过呢。”
她如此决定也自有考量,不过略微解释了几句,便道,“还请掌门教我,如今天下局势,究竟几分,各家又都是如何的心思呢?”
清善真人所说‘你有好几件事问我’,其实的确是有三件,第一便是时间瘴疠,第二则是谢燕还出走,第三便是这周天大劫有关。他对阮慈如此客气,甚至允诺在三件事上都会相助,目的其实也十分明确,那便是要争取未来道祖的支持,令太微门一统天下之路更加顺遂!
阮慈闻弦歌而知雅意,这一问也的确问到了点子上,清善真人冷淡的面色似也柔和了少许,他手一举,殿下顿时现出天星宝图,其上诸多气势盘踞,清善真人伸手在那紫精山顶的小小东华剑上轻轻一弹,阮慈身后剑鞘之中,似也传来一阵嗡鸣,他道,“你可知道,这天星宝图上的法宝,代表着什么?”
第297章 待价而沽
阮慈自未入道时起,便在天星宝图上看到这许许多多的宝物、化身,但她也知道,并非所有洞天真人都会在天星宝图上留下自己的痕迹。譬如上清门,十余名洞天真人,还有洞天灵宝若干,如今现于图中的也就只有东华剑而已。其余力量平时都是神物自晦,直到力量迸发之后,方才会留下痕迹。譬如王真人,自阮慈入道以来,其在天星宝图上唯一现身的时刻,可能也只有送他们前往南鄞洲那一刻,怀抱大星,那一刻宝图中紫精山上应当是星光闪耀,暂且遮盖了东华剑的光芒。
久而久之,习以为常,并不曾仔细思考这之后的含义,此时得清善真人发问,方才细思起来,她知道清善真人不会无的放矢,沉吟良久,方才道,“除却天地**灯和东华剑这样可以镇压气运的宝物,其余天星宝图上所现化身,应当都代表主人的份量罢?”
清善真人素性冷淡,但也十分直接,谈起事来并没有洞天真人的架子,颔首道,“不错,其实天地六合灯与青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有份执掌这两样法宝的修士,自然也就能决定周天走向,至少是对其施加重要影响。那么我问你,我和你如今各掌一件法宝,我们的心思,能够完全一致吗?”
阮慈道,“这自然是不能,真人是想说,星图上有多少化身显现,就有多少种对付大玉周天的心思,想要分辨,并无作用,只能求同存异,尽量保留最大实力,迎战大玉周天?”
清善真人道,“也可以这样说,倘若只能做到如此,那其实我们的预备其实并不算周全。但这一点是无论如何都要做到的,这也是无垢宗非覆灭不可的原因。”
他锐利地看了阮慈一眼,似在等待她提出反驳,见阮慈并不做声,面色稍霁,道,“你虽然年纪小,但见事却很清楚,心肠也够硬,这是好事。”
阮慈历经多少大场面,见过多少人死在面前,已不会再质问些无聊的问题,譬如是否忍心,这能不能算是扬善之战等等,周天大劫乃是生存之战,这种战争无有善恶。既然中央洲因为思潮之故,要将南鄞洲连根拔起,最重要的一剑还是阮慈斩出,那么中央洲陆自身的宗门也不可能例外,这或许非常残忍,但只有这般才能算是公平。
这般认知,有便是有,若是没有,其实光凭言语什么也不能说服,两人并未多谈,清善真人道,“你瞧,既然你也赞同我,青灵门那顶华盖下的老头子也赞同我,北方燕山那团黑雾也赞同我,中央洲这许多法相的主人都赞同我,那么无垢宗的覆灭便是它的命运,此事将会被写进命理之中,为其命中注定,难以逃脱。琅嬛周天的大小诸事,大多都是如此,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他并非是在空口豪言,仿佛是在讲述某种深奥哲理。阮慈仔细寻思,也是若有所悟,她的思绪缓缓开朗,叹道,“原来太微门所谓的一统天下,并非是武力征伐,而是在思潮上尽量趋同,至少在合力对敌,战而胜之这一点上达成一致。我方洞天数目应该胜过彼方,不论是气运还是底蕴,都较大玉周天强盛,如此或可在周天碰撞以前,将胜势占据,结局写定。”
清善真人点头道,“不愧为东华剑使,果然颖悟。周天征伐,绝不是相撞之后才开始争斗,也绝不是在实数中博弈。每走一步,便要看到之后百步的变化。虽然如此,但也没有一招棋能定住乾坤,只能说每一招都会奠定一丝微弱胜势,敌方也可能做出应手,真正的结果,只有周天相撞之后,才能知道。”
倘若双方力量不成比例,在相撞以前,大玉周天便会被琅嬛周天的气势卷碎毁去,因此双方实力定然是相距不远,才会有今日的对峙之局。而清善真人提出的思路,固然有可行性,但也不是一定就能成功。譬如大玉周天的洞天数量,阮慈之所以做此推测,乃是因为琅嬛周天争斗颇多,有争斗,才有悟道的机会。倘若和大玉周天一般,管束得那样严格,或许在特定大道领域中会成就一些洞天,但数量必定不如琅嬛,而且这种特定规则也很容易被克制,在争斗中或许会落入下风。
但话又说回来,大玉周天对法宝、神通的研究,尤其是杀伤极大的灭门神通,那便不是琅嬛周天能够比拟的了,单单是两次遭遇,已有光点殉爆和玉莲这几样令人大呼棘手的神通法宝。这一战究竟鹿死谁手,实在也不好说,阮慈思忖片刻,道,“我知道真人和我仔细分说,也是想要争取东华剑的支持。只要你我同心,那么其余势力终究会逐渐加入,届时,天下间应对周天大劫的思路也只会有一种。”
这也意味着她结丹关隘迈过了一重,总比她疲于奔命,四处去拜访大能要好些,但阮慈对这想法还并没有完全接纳,犹豫着又道,“但我心中也难免担忧,琅嬛周天之所以人才辈出,胜过大玉周天一筹,便是因为琅嬛周天百家争鸣,那大不敬之念,渗透在点点滴滴。真人之意,是所有可以在天星宝图上常驻的势力,多少都有自己的想法,人多嘴杂,因此想要一统天下,但如此以来,是否会形成新的‘服膺畏惧’思潮,毕竟若论服膺,天下间最该服膺的便是道祖……”
她微微一顿,望着清善真人古井不波的面容,突地明白了过来,“我懂啦,真人虽然看不惯无垢宗,但却不是看不惯无垢宗服膺道祖,而是看不惯无垢宗未打先认输,已经在考量碰撞之后,周天落败以前,那末法时代的对策。”
她不禁凝神望向清善真人,却只看见一团迷雾,清善真人身怀道韵,对自身的遮蔽和掌控自然要比低辈修士强得多,望着阮慈淡然道,“你错了,对洞阳道祖是否服膺,无关紧要,眼下的现实便是万年内周天便将相撞,你为此事做准备,也等如是在服膺道祖。一个人只有一分力,你的意思,是要这一分力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