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心魔化身并未出现,僧秀依旧在这小小天地之中闭目打坐,仿似什么也无法将他从入定中唤醒。阮慈想了半日,却还是否定了自己刚才的念头,“不,世上的确有真正的本心,就比如说现在,倘若我能寻到影响僧秀思绪的思潮源头,将其掐灭,那么僧秀生平所遇,结合他先天的性格,便成就了他独一无二的本心。”
其实若是这样穷究下去,僧秀的生平际遇也很可能是道祖决定,但这宇宙创世都是由阴阳五行道祖的意志决定,他人意志对其余生灵命运的干涉,似乎是一中必然。倘若没有干涉,也就没有交流,没有交流,彼此都是孤立的个体,那么这宇宙也就冷冷清清,不会有新的生灵成道。宇宙大道,似乎并没有一条路走到黑的,总是充满了暧昧和妥协。譬如此时,阮慈便认定倘若杜绝道祖直接插手,只是间接推动修士的命运,便不算是干涉本心。
“但想要避免干涉本心又是何等艰难呢?便是我,不也掐断过所有情念么,更不说这‘大不敬’思潮就是我搞出来的。洞阳道祖本就远远强大过我,而且他是直接篡改了琅嬛周天所有生灵的本心,为其强行添加了‘不可违背道祖’的敬奉之念。我若果什么都坚持自己的喜好,那么根本就无法和洞阳道祖对抗。”
“换句话说,如果不是在阴阳五行道祖层面就禁止道祖干涉本心的话,这一招迟早会席卷宇宙,因为不能维持自己道域绝对忠心的道祖,绝对会死在道争之中……但阴阳五行道祖倘若禁止了这一点,那么情祖这些道祖该如何成道?本方宇宙倘若有一些大道注定不会诞生道祖,那么是不是也注定会比其余宇宙孱弱?”
无穷无尽的问题,从她心底不断冒了出来,阮慈几经犹豫,这才用神看向僧秀,暗道,“他本心也不知是桀骜不驯多些,还是本就对权威十分敬畏。”
这一眼望去,却见僧秀心中,仿若明镜,又如平湖,一念不生,却是看了个空。阮慈不禁有些纳罕,正是寻思之时,又见周围逐渐暗了下来,仿佛回到了宇宙诞生之前的那团混沌之中。
此处她已多次来过,此情此景似乎已是完全熟识,但这番望去,又和此前有细微不同,却是未见东华剑开天辟地,而是在无尽混沌中沉浸了不知多久,突然空中一亮,伴随着一声婴啼,四周景物开始逐渐变化,从混沌而朦胧,逐渐点染出轮廓、色彩,还有些人声远远近近,许多光点开始往天地之中飞入,映在僧秀心湖之中,把他脸色照得阴晴不定,忽喜忽怒,有些光点就这样消散不见,有些却是留了下来,开始慢慢壮大,也有一枚最大的光点从心湖中缓缓浮现。
阮慈还是第一次见到情念深植的过程,也是看得如饥似渴,不由伸出手轻轻触了触最亮最大的光点,指尖微微陷入其中,便感到一股执着旺盛的求生之念袭来,她恍然大悟,也觉得合理,叹道,“这是唯一一处从心湖中升起的情念,原来人之初本无善恶,只有这求生之念,乃是与生俱来。”
其余光点,阮慈一一触碰,有些是欢欣亲近,有些是厌恶,有些是饥饿,有些是烦闷,有些是渴睡,多数是以肉身繁衍之念为主,那欢欣念头,也是慢慢滋生壮大,每当此念浮现,必定有一个人形接近,消灭掉其余负面情念,因此僧秀对此人逐渐眷恋,每当其靠近便浮现欢喜。简单直接,令人见了也不由浮现笑意。
忽忽间数年已过,僧秀周围的世界逐渐清晰,乃是一处僧舍,原来那接近他的并非父母,而是一个老仆妇。但僧秀对她的眷恋喜悦,依旧是发自真心,和常人对待父母一般,此时他心中情念逐渐复杂,但仍较为浅薄,随散随聚,休说大不敬、敬畏,便连对此方天地都是懵懵懂懂,但即便如此,也显出自身喜爱,僧秀自幼便喜打坐参悟,不愿外出玩耍,只要聆听早晚课诵经之音,心中便自然生出平和欢喜,这或许便是天生佛缘,至少阮慈听了,便没什么感觉,那诵经声中也没有什么法力,僧秀身边的其余孩子阮慈也查看过,并无这般变化。
因他有佛缘,僧秀在七岁上便被送往上院,跟在罗汉身旁听经认字,自然也不免对经文有所疑义,罗汉并不曾呵斥僧秀的疑惑,反而是耐心解经,更道,“僧人为自身佛,佛祖心中寻,佛祖不过是引路人而已,你心中若对佛道有自家的见解,乃是好事,不必因循守旧,否则一辈子最多也就做个护法天王,永远都成不了未来佛。”
原来佛门将道奴唤作护法天王,倒是比道奴好听了一些儿。阮慈听了这话,倒是十分纳罕,心道,“此时其实无垢宗真是个琅嬛周天该有的宗门样子,如何在短短数百年间完全调换了方向。”
再看僧秀心海之中,无形间便飘入了一点情念,就此中植下来,这情念的颜色,正是阮慈最熟悉的‘大不敬’之色,阮慈心道,“原来如此,思潮当然也很重要,但本心依旧有用。僧秀天然便喜欢这大不敬的念头,否则这情念也无法扎根,停留一会,便又自己飘出去了。”
她心中颇为喜悦,好像对僧秀多了几分欣慰和亲近,不过僧秀自然是一无所觉,只见他心中情念来来去去,却始终未有‘敬奉’之念飘入,自身也不曾萌发,直到众人来到恒泽天之后,也是如此。阮慈白白看了他因众人所起的神念,也知晓了他对苏景行等人的真实好恶,但却始终没见到敬奉之念是如何诞生的,一时不由大是奇怪,“若是如此,他为什么不敢翻越道基高台?啊,是了,是了,正是因为他从前从来没有这般的念头,突然间却又觉得道祖道基高不可攀,才会觉得自己滋生了心魔,这才如此果断地施展秘法,要和心魔分出个高下。”
思忖之时,恍惚间已是来到了众人翻越高台的那一点,僧秀脑中依旧毫无‘敬奉’之念,但就在提足迈出的那一刻,阮慈忽地感觉到了一股极其阴柔的思潮之力,仿若枝蔓一般从天外伸展而来,刹那间便钻入僧秀心湖之中,猛地扎下根去,那颜色便正是让她极为眼熟的‘敬奉’之色!
几乎是本能地,阮慈出手如电,将那还没来得及诞生情念之果的思潮枝桠一把揪住,往上连根拔起!
倘若是旁人,便是能观测到思潮蔓延,也很难将其完全拿捏,但阮慈正是摆弄情念的老手,她这一拔,那接触到人心识念,便在刹那间生长出无数气根的思潮,竟是连丝毫都没有残余,千枝万叶全都被抽了出来,在手心中化作一株小树,生出一根长长的气根,往天外连去,阮慈哼了一声,冷道,“南鄞洲余毒,竟连恒泽天都不放过?”
她手中一缕识念,顺着那气根往外不断感应延展,将其不断卷起拉拽,只觉得其后掩藏了极为庞大的根系,也已感应到自身的危机,想要断去气根,但有阮慈识念遮护,却又绝难办到,只能身不由己,不断被扯入恒泽天中,让她手中小树越来越高大,这识念越来越纯粹浓郁,竟将这方天地冲得波动不休,已不再稳定。毕竟,这只是筑基修士的渡劫秘法,那青布袈裟可能随时都会被思潮之力冲破!
阮慈眉头一皱,待要将其炼成念珠,却又抽不出神念,看了僧秀一眼,心中一动,暗道,“这敬奉之念,便是僧秀的心魔化身啊……”
此念一起,那大树便逐渐化为僧秀长相,和僧秀相对着盘膝而坐,将所有思潮之力都收纳在内,直到阮慈将最后一丝思潮扯入,又在他头顶一指,灌了一层浓郁的太初道韵,在其体外形成封禁,这才轻嘘了一口气,轻声道,“原来这心魔化身……竟是应在了这里!”
她万万没有想到,南鄞洲破灭时白衣菩萨所发的那道白光,居然是在此时发难,而僧秀竟成了破局的关键。数百年前,谁能想到,在人袋中搁置了数十年的僧秀,袈裟下竟埋藏了这样一个惊天秘密?
正是感慨时,忽觉头顶传来召唤之意,知道已是功行圆满,随时都可离去。阮慈微微犹豫片刻,却将这召唤暂且搁置不理,从袈裟底下穿出,往道基高台掠去,清善真人不由分说,就令她回到此时,那么她也自有主意,不妨乘此机会,抢在初见以前,预先拜访一位故人。
第300章 虚数再见
待阮慈从袈裟下出来时,苏景行以及‘那个时候’的阮慈一行人均已离去,倒是免了照面的危险。阮慈随意幻化身形,此时遁速也非往日,往上掠过筑基、金丹层次,不过是一瞬间的功夫,这幻阵对于深谙内情的她来说,已不足以构成威胁,阮慈绕到背面攀登,以免和几人擦肩而过时,激发感应,又让过去的自己猜上半天。
那恒泽玉露,还是留待原主去取,阮慈却毋需此物,她身有涅盘气运,而且她这个时点的涅盘,也不再是那个被放逐在虚数之虚的幽魂了。阮慈翻上道基顶层,对那纷至沓来的洞天幻象,只是淡然处之,将己身气运牵出一丝,功聚双目,笑道,“让我来看看……果然是在这里。”
她眼中看去,已是数个维度的景象,气运、因果、灵炁,都在某处交织成一点,这一点自然也是承露盘所在,便好似一道厚厚的帘子搭在了出口处,只透出一点朦胧的光晕,从前的阮慈,必须借助承露盘才能掀开帘子,走进其中的世界。但此刻的阮慈却是稍微一侧身,将自己变得很扁,从那条缝隙中轻轻挤了进去。
从筑基初期到金丹后期,也不过是数百年的时间,而神通手段,已是云泥之别!
一俟入内,所见也和从前不同,从前的道基残像寥落颓唐,一副主人已逝,只有一点残留不断散逸,终究已然是穷途末路的味道。但此时入内之后,却见一方玉池,蒸蒸如海,海上有仙山座座、凤鸣声声,不少羽族在空中来往飞行,见到阮慈从莫名处行入,也不惊慌,而是捂嘴笑着彼此低语,又对阮慈挥手招呼,仿佛十分亲善。俨然是一派富贵繁华的景象,虽然还不在实数,但却已是在虚数中有了自己落定的一段过去,似乎随时都能复生。
阮慈心中已有感应,知道自己当日离开宝云海时,带走的涅盘气运,被本主分走了一份。如今这盛世虚景,便是借由那段气运繁衍而出,但涅盘想要复生,远没有这般简单,尚需在因果、道韵上,都和本方宇宙产生勾连。从这一点来讲,涅盘道祖应该是她最坚定的同盟,毕竟举世之中,除了阮慈以外,还有谁和她的关联最为紧密呢?她能否取回琅嬛周天这内景天地,还要看阮慈在周天大劫中,是否能够胜出呢。
正思及此,极远处一声凤鸣,那美艳不可方物,甚至无法被记住的容颜,在虚空中拟化而出,涅盘道祖对阮慈微微一笑,意态欣然,道,“经年不见,你长进得多了。”
阮慈敛衽一礼,涅盘道祖将她素手牵起,往前一步踏出,两人已来到一处浮宫之中,尽享这玉池上虹彩处处、瑞羽纷纷的美景,阮慈道,“道祖如今也较此前逍遥多了,不知栖身虚数,又是何等滋味呢?道祖一直都留在附近吗?是谁在助你呢?”
他们两人都已非是在恒泽天中初见时的两人,阮慈只知自己进来会见到涅盘道祖,至于是什么时点则很茫然。这对她来说区别不大,但没想到入内之后,见到的是‘现在的’涅盘道祖,那么可想而知,涅盘道祖应该就在虚数中不远处,感应到她回了此处,有了锚点,便前来相会。甚至或许她一直都没有真正离开过琅嬛周天,眼下只是潜藏于琅嬛周天的虚数之中。黄掌柜已不再是全心全意为洞阳道祖做事的道奴,琅嬛周天的虚数中还不知道藏着多少人的后手。甚至涅盘道祖逃脱时,黄掌柜到底是疏忽大意才被她逃脱,还是有意放她一马,混淆因果,这也不太好说。
但凡和虚数有关,便没有什么是能坐实的。涅盘道祖微微一笑,并不回答,阮慈点头道,“道祖若是不便,不说也对。”
她本来还想提一提胡华、胡闵,又或者问问涅盘道祖有没有见过念兽,但还是没有问出口,也怕清善真人等得不耐烦,便说起此次前来的首要目的,因道,“我离开这里以后,又是接连数次有了些奇遇,也曾回到旧日宇宙的记忆之中,见到了当时的道祖。”
涅盘流露出一丝兴味,先笑道,“是么?”
旋又轻叹了一口气,道,“旧日宇宙,果然只余识忆了,连一点因果都没有带过来。”
这自然是因为倘若旧日宇宙的过去还有一丝被现在影响改易的可能,阮慈回到过去的那一刻她便会生出感应,而不是等到现在被阮慈告知,才明白有这么一段的缘故。
阮慈道,“不错,否则我也回不到那里。毕竟那段识忆之中,还有阴阳五行道祖,倘若和本方宇宙还有因果联系,那么那一刻应当是不可触碰,我也就回不去了。”
“回还是能回得去的,只是倘若他不愿意,你见到的就只是一个虚影,不会和阴阳发生任何勾连。得道者会有一条清晰明确的时间线,任何旁人都无法改易时间线上的所有小事,他认定是什么,便是什么。”
到底是道祖身份,涅盘道祖随口一句话,便是令多少洞天大能都为之疯狂的秘辛,这对规则肯定的表述,倘若门中没有过道祖长辈,而是自行成就洞天,便是绝对没有渠道听说。
阮慈也觉得应该是如此,有一日她若能成道,那么时间线对她来说便是一条曲里拐弯的线,但始终是线性存在,虽然会不断穿渡到别的时间点,但因果对她本人的时间感来说,还是有明确的先后顺序。对他人来说则是略有混乱的片段,时常会出现果在因前,或是作茧自缚等等被歪曲的时间片段。她道,“那时阴阳五行道祖好像还未成道,他前来拜访道祖时,也提及了自己的夙愿,想要为杂修开辟一条超脱之道……”
涅盘道祖显然和阴阳五行道祖见过许多次,闻言笑道,“啊,那已是许久以前的事了,不错,那时他还没有成道,却已是我的道侣了。”
她斜睨阮慈,突而化为一只五彩流光、婉转多姿的妖鸟,转头啄了啄流光溢彩的羽毛,笑道,“如此说来,你已经知晓我的根脚了?”
阮慈当时就怀疑两位道祖关系不浅,不是友朋,便是道侣,不料此时被涅盘道祖证实,她颔首道,“既然阴阳五行道祖称您为妖祖,那么我猜您是开天辟地第一只凤凰,也是万妖之祖,旧日宇宙中,羽族一定十分兴旺,执妖祖牛耳,甚至直至如今,上清门中都还有羽族血统流传。”
那妖鸟轻轻鸣叫了一声,鼓动空气道,“你果然颇为聪慧,太初,不错,如今我已知晓来去,昔日王谢堂前燕,你和我的后代关系也颇为紧密,你我二人,虽然隔了千万个世代,但实则互为表里,比你想得要亲近得多。”
阮慈有种感觉,知道涅盘道祖所说并无虚假,或许将来两人的道途还能互相成就,不由欣然一笑,问道,“既然妖祖和五行道祖曾经如此亲密,那末有个传言还想向妖祖打听,听闻昔日五行道祖其实有两柄佩剑……”
她将传言略略复述,涅盘道祖倒不曾故弄玄虚,爽快地道,“确有此事,阴阳是个天才纵横的修士,他先欲以杂修成道,将一腔心血寄托在青剑上,但终究未能突破宇宙藩篱,便又转而锤炼白剑,以绝大神通,令青白双剑,分别寄宿他修行的两条大道。这对旁人来说,原本是痴心妄想,但他是旧日宇宙的器修第一人,虽然未能以器修成道,但到底留了一些不可思议的神通,最终竟真被他同时凝聚两枚道种,寄宿虚空大道,以两条大道的相生相克,成功抚平大道反噬,成为了古往今来第一个刚一合道,便同时证就了两条大道的大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