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慈将那乞丐仔细望了一会,轻声问道,“值得吗?他走了好几百年了,没了他……你的轮回变得更痛苦了。”
以她如今修为,自然能看清残魂心中的情念颜色,和记忆中相比,要更加负面狰狞,长此以往,残魂恐怕会渐渐忘却心中的执着,变为没有任何存在意义的怨魂野鬼。对他来说,此时这落魄不堪、扭曲痛苦的凡人之旅,并非是真正受苦,倘若在不断的轮回中,遗忘了自己这样做的初衷,那才会让一切变得好无意义。
提到‘他’,那乞丐黑嗔嗔的瞳仁中突然划过一道光华,突然指着阮慈腰间嬉笑起来,意甚亲近,拍手笑道,“他!他!”
阮慈眼神一闪,从怀中取出一枚念珠,柔声道,“你还能感觉得到吗?”
她将那念珠放入乞丐手心,丝毫不嫌脏污,那乞丐一下攥紧了那仿若白玉一般的小小念珠,呆板神色中,乍然间现出一丝极为人性化的温柔喜乐,这一刹那,似是有一人透过他的眼睛真正望向了世界,望向了手心的小珠子。那小珠子之中,亦是涌动出一股欢欣慈悲,似是与他重逢也十分欢喜。乞丐怔然许久,突然又落下泪来,举着珠子靠在脸侧,急切地抚弄摩挲,仿佛想将自己所有一切,都补偿给这小珠子。
阮慈久久地凝望着这一幕,仿佛又见到灵远圆寂前那释然关切的笑意,她轻声道,“送给你了。”
她伸手一指,小珠两侧便延出两道金光,化为那闪着灵气的锁链,环过乞丐脖颈,刹那间灵光闪过,原本脏污不堪的褴褛服饰,已化为锦衣美饰,乞丐周身污秽尽去,除却形体依旧残缺,便仿若是大户人家子弟一般。但他却毫不在意,只是捧着小珠,小心翼翼地望着阮慈,像是未敢相信她的话。
阮慈笑道,“我说了是送你便是真的,放心罢,不会弄丢的。”
又对姜幼文道,“你将你的眷属借我两个。”
金丹修士的内景天地之中,已可收纳筑基修士,只是阮慈素来不喜这些,身边只带了王盼盼一人而已。这件事原也不适合让上清门人去做,姜幼文十分爽快,随手一挥,便现出一对老实夫妻来,笑道,“这是我在游历中偶然收下的一对夫妻,还带了两三个孩儿,你若想要,便都送给你。”
这对夫妻都是炼气后期修为,看来是无望元婴了,不过即使如此,寿命也比这先天不足的乞丐要长得多。阮慈道,“只算是你借我差使的好些,你们抬上他和我走罢。”
说着将手一挥,众人连乞丐都消失不见,来到城中僻静之处,也免去一番打探,阮慈取出些许灵玉,吩咐这对夫妻在城内购下房舍,道,“他活不了多少年了,你们也别想着治好他,就尽量照顾他,别让他太难受了。待他去世之后,不久城内也会有天然残障的小儿出生,你们在城里好生打听,凡是身上缠了金锁链,带了这枚念珠的,便是你们要找的人,将其接来好生照料,便是你们以后的差事。”
高辈修士随口一句吩咐,对这些小修士来说,便是金言玉语,再不敢违逆。更何况以这对夫妻的修为,原来哪里有在玄珠白玉关落脚的资格,这已是天大的造化,自然无有不应。姜幼文也是十分殷勤,又放出一名筑基管事,令他带人将诸事办妥,阮慈这才对那乞丐道,“我走啦,唉。”
想要再说什么,却也是欲语无言,两人立场天然不同,阮慈也不便说得太多,不然唯恐王真人不悦。她对乞丐点了点头,转身要走,又听到他‘啊’、‘啊’的叫声。
虽然没有话声,但她却也可听出他的急切,他的疑问。阮慈心下不忍,叹道,“快了,快了,不会太久的,再……再轮回数百次吧,最多也就是如此了。”
数百次轮回,都以这样的身体活着,纵有下人照料,不再像是此前那样困苦,但这对修士来说,是何等严酷的折磨?姜幼文眼眸微微放大,那乞丐却似乎是松了口气,拍手又笑了起来,阮慈道,“我们走罢!”
灵机将姜幼文一裹,两人刹那间已不见踪迹,又来到街头,只是姜幼文疑云满腹,阮慈心情郁郁,两人都逛得漫不经心,随意找了间茶楼品茗。姜幼文道,“此处茶楼十分特别,凡人入下三层,修士的入口在上头,我们要飞上去才好入楼。”
说着,便领着阮慈进了茶楼,又道,“你不是每到一地,都要收集灵茶的么?这里颇有不少好茶呢,而且玄珠白玉关本地就出产一种玄珠茶,可要伙计奉上一些给你瞧瞧?”
阮慈道,“不用啦,不在这里买东西,这里是我们紫虚天的不祥之地,我也不愿逗留太久,喝杯茶我们就走罢。”
她微然一叹,从灵兽袋内捧出王盼盼,抚着它的毛发轻声道,“求仁得仁,盼盼,这都是你们自己的选择,别为他难过了。”
王盼盼蜷成一个小团,眼泪却是早已沾湿了毛发,犹自在不断抽泣,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阮慈叹了口气,又将它收了起来。对姜幼文道,“幼文,我问你,如果有一日我告诉你,或许我能破开宇宙隐秘,打碎琅嬛周天的道韵屏障,你会助我吗?”
姜幼文毫不考虑地道,“那是当然。”
他想了想,又道,“苏景行也一定会助你的,沈七就不好说了,这人心里只有他的剑,不过应当也会的。谁不想到天外去耍耍呢?”
见阮慈笑而不语,想了想又道,“我觉得李平彦也会助你的。还有你姐姐,还有凤羽姑娘,都会助你。便是我们死了,你也不用往心里去,你又何尝逼迫过谁呢,这不都是我们自己选的么?”
阮慈道,“那倘若我要你做的事,不但要你死,而且还要你死后也不能去往忘川,要这样痛苦地留在世上,就如同刚才那个乞丐一般,永远永远轮回下去呢?”
她这一问,本也没有什么目的,只是想要抒发心中不快,却把姜幼文问得无言以对,阮慈正要出言开解,姜幼文又道,“你想到的是他们的痛苦么,我虽然不知自己是否能够做到,但却是佩服他们心中的执着。不论如何,这是他们想做的事,而且按你所说,将会得到一个结果,那么倘若是我,或许我也会留下来看一看的。这件事或许是为了他人目的而做,但于本心来说,却是完成自己内心的想望,既然走了这条路,那便要继续往前行去,所有那些痛苦,都无法拦阻。”
他话音掷地有声,和两人在恒泽天谈心时一样充满了决心。阮慈听了,虽也感动,但却又生出无穷怅惘,叹道,“你现在自然是这样想的,但那是因为你未曾度过那些付出代价以后的日日夜夜,那些漫长的时间。这些豪言壮语固然动人,但最实在的,永远是履行承诺时的每一日。”
她心绪低沉,不愿再谈,示意姜幼文和她一起离去投宿,姜幼文也被她言语触动,陷入沉思,浑浑噩噩跟着阮慈一道开了两间上房,各自入内打坐调息。阮慈又将王盼盼放了出来,柔声道,“盼盼,别哭啦,机会难得,你不去他身旁看望一番吗?”
王盼盼缩成一个小毛团,在桌角颤抖了许久,方才怯生生站了起来,抬头望了阮慈一眼,低声道,“他……他会想见到我吗?当时,当时本该是我来玄珠白玉关,他跟在主君身边……”
想来是三弟子十分疼爱小师妹,是以将存活几率最大的机会让给了她。阮慈叹道,“却也未必如此,很可能谢姐姐是有意这样安排。亲手杀死那人,对恩师影响最大,他们既然分道扬镳,便是道敌,谢姐姐对待敌人是从不留手的。”
王盼盼垂下头去,不再说话,片刻后方才跃出窗棂。阮慈闭目调息,心中思绪却也是纷至沓来,难以平复,一时想起灵远,一时想起屈娉婷,又想起了这些剑种在剑身中的日日夜夜——也不禁痴了。
直到夜深,窗格方才一动,王盼盼跳了进来,身上毛发湿答答的,但神色却比出去以前平静了许多,她在桌角蜷了下来,将四肢都收在身下,陪着阮慈,安安静静过了一夜,待阮慈收功起身,方才道。
“喂,阮慈,我见过三哥了。”
它已不再叫那人为三师兄,自然是因为已被王真人逐出门墙的缘故。“以前的事,我也想起了不少……你想要知道什么,便问我好了,我都说给你听。”
第311章 萤光幽幽
这本就是阮慈金丹关隘之一,只是此前王盼盼不愿提起,她也就当做没有这事儿,此时见了王盼盼萎靡不振的样子,心里依旧有些难过,轻轻地拍着它滑顺的皮毛,叹道,“你若不想说,也不必勉强,我总有旁的办法知道的。”
王盼盼摇头道,“从前我以为我的做法,不负我心便足够了,毋需向任何人解释,但现在……我也不知道,或许是我的心意也开始动摇,希望有人来问我几句吧。”
“其实我也没有骗你,从前的事,或许是太痛苦了,我一直很少想起,就仿若前世幻梦一般,只是不知为什么,最近这段时日,这些事情越来越清晰,好像就在眼前。其实你多数也都知道了……周天大劫之秘,其实便源于我们头顶的道韵屏障。”
阮慈本能将道韵铺开,似乎要将洞阳道韵隔绝在外,王盼盼微微一笑,道,“不必啦,你是未来道祖,我是脱于轮回之外的妖鬼,我们都是洞阳道韵的漏网之鱼,我们之间的对话,道祖本就是听不到的。”
她轻声说道,“我一路看你入道,心中对你其实是很佩服的,我刚拜入门下时,什么都不懂,不像是你,小小年纪就背负了这样多的心事,但你却一直都能忍得住,不该问的问题,你一个都没有问。”
“或许换做是你,当日的决定便不会那样草率罢,但我们这些弟子,哪个不是天之骄子,虽然也知道上清门内的竞争十分激烈,中央洲陆又是这样的残酷,但被收入门中以后,也一向是顺风顺水,我们需要的一切,师父都会不动声色地做出铺陈,便是历经考验,却也很少吃亏。想要探询的知识,也从来都没有寻觅太久,平日里在门内博览群书,探询周天之秘。那么很自然,我们所有人都会很快有个疑问,那就是为什么琅嬛周天的道韵屏障会如此坚固,将内外完全断绝,这其实并不是轻飘飘的一句防备天魔便可以解释的,道祖有许多手段防备天魔,至少两三条对外的通道完全可以办到,而且这也和那位道祖的道韵相悖,那位不应该是把自己的商行开遍宇宙么,为什么独独封锁住了我们琅嬛周天?”
它将双爪交叠,下巴搁在爪子上,似是想起了当时的画面,圆圆的眼珠子望着远方,显得有些呆滞。轻声道,“那时候我们同辈弟子百无禁忌,常常谈论这些问题,远没有和你在一起时一样讳莫如深,毕竟我们是无人在乎的小小弟子,而你却身系周天气运。彼时我们也常问师父,但师父却也不知这些问题的答案。”
“王谢两家,一向是同气连枝,拜入上清之后又在一脉门下,因此我们当时和谢燕还便十分熟悉,也为她的风度心折,而且我们辈分相似,若说师长如父,谢燕还便是洒脱风趣的大姐姐,况且还是那般惊才绝艳,我们私心里对她的仰慕,丝毫不差于姜幼文对你的盲信。是以我们闲谈间便做了个约定,倘若谁先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便一定要告诉对方。”
王盼盼顿了一顿,道,“其实我到现在也并不后悔,虽然知道周天大劫之密,会让我们在破境元婴时遇到更多阻碍,但话说回来,能拜入上清的弟子,心中哪个没有一点傲气,觉得自己能够承担得起这其中的代价?”
“那一日,谢燕还召集我等小聚,席间便将她成就元婴之后与闻的隐秘告诉了我们,原来琅嬛周天所有的特别,都是因为这里封镇了青君残余,东华剑。按上清门历代洞天的猜测,这柄剑对那位道祖的道途格外重要,他已证就两道,当是想要借此证道永恒。”
这一点阮慈也早有猜度,只是尚未完全想通,她美眸流光溢彩,身旁道韵不觉涌动如雾,压低了声音,“他想要证就第三道?可——可这和东华剑有什么关系?这第三道难道是生之大道?那他为何不取走此剑,而是封禁其中呢?”
王盼盼道,“证就第三道,哪里有这般简单,若说证道本就是修道中的意外,而并非必然——修士从洞天走到合道这一步,是没有按部就班的,贪天之功,一定是找到了天道漏洞,又或者得到了其余道祖的下注和帮助。那么这合第三道,在道祖中也是一种意外,几乎所有你能想得到的办法,都行不通。”
她顿了顿,道,“我也举不出例子,他们只是这般告诉我的,直到你去了恒泽天,我旁敲侧击之余,才捕捉到一点蛛丝马迹,是啊,涅盘道祖本是不可能被杀死的,但阴阳五行道祖却偏偏将她完全消灭,只有能做到这一点的道祖,开前人未有的新路,才能证道永恒离去。因此每个道祖证第三道的思路都是不同,我们琅嬛修士猜测,或许东华剑就是他为自己准备的永恒之道。”
“你知道道祖周天之下,凡是沾染其道韵的生灵,都不可能再成就道祖了么?也就是说,道祖门下是永远成不了道祖的,除非和道祖一起离开本方宇宙,前往新生宇宙,才有证道的可能。不过道祖门下,也有旁的好处,那便是修成洞天,也不用担心沦为道奴,只需要道祖一个心意,便可真真正正与天同寿。”
说到这里,阮慈已是完全明白过来,她道,“那位就是想要打破这个规则,让他道域之中的生灵,得证道祖,或许在那一刻,只需要他心意一动,这新晋道祖就会和那位完全融合,令他证就三道,成就永恒离开……”
她心中微微一跳,仿佛得到一丝婉转回馈,来自宇宙真实,便知道这猜测虽不中亦不远矣。王盼盼点头道,“是,东华剑便是因此被封禁在琅嬛周天,原本其在宇宙中任意漂流,但落入琅嬛周天之后,被那位抓住机会,巧取豪夺,把琅嬛周天纳入自己道域之中,从此便再没有离开过本方周天。”
为什么会择选东华剑,自然是因为东华剑本就是道祖残余,想要借此得道怎都比凭空玄修希望更大。而且东华剑还有这许多剑种在宇宙漂流,得剑之后,别有玄异,这剑种在各大周天生化成人,自然也就沾染了许多道祖的道韵,身怀洞阳道韵的剑种,天然便是洞阳道祖入侵青君道果的通道,宇宙中可和东华剑比拟的宝物,本也就没有多少。
“他这样做,或许和恒泽天也有关系,其中委曲,便不是我们所能知晓的了。琅嬛周天对他的提防和反抗,从来未有一刻止歇,或许也是因此,琅嬛周天的道韵屏障是最严厉的,那人根本不敢让东华剑完全脱离琅嬛周天,一旦离去,在那宇宙虚空之中,不知有多少势力在等着和他做对。不过如此一来,一个被封禁的周天,又该如何培育道祖?阮慈,你是未来道祖,你应当明白,道祖每一步前行,都要耗费海量资源,你入道时、筑基时、结丹时、拔剑时,都有偌大动静,甚而可以说琅嬛周天这上下数千年的变故,其中的风云气运,都被你一人攫取大半。你可想象的到,你元婴时、洞天时,琅嬛周天要翻腾出怎样的动静,才能营造出那惊天的气势,拱卫你前行么?便是勉强供奉你入了洞天,又该如何令你成就道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