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往隐秘,难免令阮慈心头千思万绪,久久难平,但此事她也不愿再和王真人谈起,只是徒惹心伤,他们两人的故事,远远未到可以谈论的时候,难怪王真人曾对她说,“这只在你一念之间”,阮慈的未来还在混沌,则王真人的过去也还未曾分明。只是那些月下回眸,含笑私语,才下眉头,又上心头,分明两人之间有那玉佩一线相连,便是千山万水也视若等闲,但这一夜却是辗转反侧、相思难眠,却又不愿动用那两心通的神通,反反复复地回味了一整夜,方才仿佛是多明白了一点儿,至少是明了了自己对王真人的心动,为何如此自然,她从未想过自己会喜欢上恩师,但这件事便是这般,不知不觉地发生了,也不知是何时,便在心中生根发芽,酝酿出了这若干因果。
倘若没有他,她该从何来呢?她欢喜他还有什么好疑惑的呢,她自然会欢喜王胜遇。将来……将来他们要一起做的事,还有很多很多。想来这些无穷的可能,现在都藏在他心中的某个角落,只是他从来都不肯说。
阮慈也难以想象自己倘若是王真人,该会如何看待这世间,如此之多的可能性耦合在一起,这世上的任何事仿佛都成了混沌,尤其王真人所修的乃是天星大道,最善卜算,所见未来更是丰富多彩,倘若道心不坚,很容易迷失在这些未来过去之中,难以寻到自己的道途。更何况他还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他的过去,要和阮慈一起决定,若是处境倒转,换了阮慈,真不知是什么滋味了。
这般看,洞天真人不愧是这世上最靠近道祖的存在,其存在的形式已和低辈修士有了极大的不同,若是以上法成就,距离合道也就是咫尺之遥,只是对于世上大多数洞天真人来说,这咫尺之遥,依旧犹如天堑般不可逾越而已。道祖之间的游戏太过封闭,谢燕还身后还有其余道祖下注,王真人倘若没有道祖下注的话,那么便是因为阮慈,方才能侧面参与到道祖之争之中。
不过即便如此,却也不能说他们就一定会输给洞阳道祖,洞阳道祖所合两条大道,是交之大道和通之大道,这两条大道本就相融相近,而且道义较为狭窄,却和阮慈的太初无法比较。大道和大道之间,本就天然存在统御关系,譬如五行道祖,自然下有金木水火土五条大道,太初大道所能辖制的大道中,倘若合道的道祖越多,太初道的威能也就越大。阮慈即便只合了一道,也未必就不如洞阳道祖。譬如青君,青君在陨落以前也只合了生之大道,但宇宙中应当没有道祖胆敢说自己稳胜于她。
此番游历下来,道祖对弈之局似已勾勒出了一个雏形,洞阳道祖坐庄守擂,在他身上投注的已有佛祖浮出水面。他对面的时之道祖也是旗帜鲜明,还有诸多过去未来的力量暗伏,只是现世之中,暂时只有时之道祖现身而已。或许风之道祖也有意插手其中,只是难以看清他的立场,在阿育王境中,若不是明潮现身,阮慈也不会被逼到那般绝境,然而也正因为被逼到了那九死一生的绝境,她才会在天录的刺激下成功拔剑。风之道祖到底是有意暗助她,还是弄巧成拙,阮慈也说不出来。
此外隐约显露关注的,自然还有情祖,情之大道天然被太初大道钳制,情祖对阮慈也是多方关注。阮慈此次前往九幽谷拜会,除了圆满关隘之外,也有试探情祖之意。只是此前情祖似乎觉得还不是时机,这数月以来阮慈对九幽谷方位都无甚感应,这一夜过后,或许是这条锁链已松懈不少,灵觉更加旺盛,念头活泼泼地,内景天地生机越盛,仿佛在酝酿着什么新生命一般。这便是关隘接近圆满,所给出的反馈,此时她炼化法力的速度已越来越快,若是这般下去,只怕在十数年内便可达到金丹大圆满境界,距离元婴,只有这三道关隘了。
翌日从客舍出来,阮慈便不再去探望残魂,而是携了姜幼文离城而去,叹道,“日后我也不愿再来这里了,或许再来此处的时候,便是出结果的时候罢。”
姜幼文一言不发,双眸转来转去,神色颇为古怪,阮慈道,“你也别装啦,昨晚伏在我洞府外偷听,当我不知道么?”
考量到诸多因素,她不会和谢燕还一样,直接将周天大劫的隐秘告诉金丹境界的友朋,毕竟她和诸人可没有这些约定,有些事便是在金丹境界知晓了,其实对大局帮助也不太大,反而阻碍修行,等到成就元婴之后再行告诉,也是一般。但很显然,姜幼文等人没有一个会这般想,比起修行遇阻,他们更不愿无知无觉地活在假相之中。阮慈不是没感应到姜幼文潜入,只是不动声色,任他窃听,能听去多少,便看他的缘法。
从他神色来看,姜幼文的本事超出她意料不少,不但连周天之密业已猜到,连上清隐秘都被他知晓良多。阮慈和王真人的关系,自然也瞒不过他,姜幼文被阮慈点破,反而放松下来,透出一股长气,道,“果然巴结慈师姐,乃是再正确不过的选择。天下间有这样多波澜壮阔的传奇,想到终有一日,我将成为其中的一个,怎地不教人心驰神往,更增上进之心?”
又喜不自胜地道,“苏景行和沈七莫名其妙,躲开去你侬我侬,真是情爱误事,愚不可及!瞧我紧紧跟牢师姐,得了多少好处!”
阮慈被他弄的啼笑皆非,道,“你瞧他们愚不可及,他们瞧你是不知好歹呢,这些事现在知道,只对你修行有害,苏景行成赢在即,无谓招惹这些麻烦。更何况我猜他心里是早有猜测的,你瞧提早知道这些的修士,下场多数不怎么样,譬如我从前那些师兄师姐,都被这秘密拖累了。”
姜幼文却道,“怎能说是拖累,求仁得仁,这是他们的幸运。我从前对师姐那猫儿没什么看在眼里,如今却很敬重她,她和我一样,疯得很清醒,并不像我想的那些名门弟子,心中只有名门,而无自己。”
阮慈不料姜幼文是如此评价王盼盼,想了一想,却觉得他说的很对,王盼盼并不苦情,上清门这些纠缠恩怨,很有中央洲陆的风格,缠绵悱恻之中,混杂的是杀伐果断的连绵血色,她不由笑道,“你这样说,可要小心了,倘若有一日,我也和谢燕还利用他们一样利用你呢?”
姜幼文挺起胸膛道,“悉听尊便,此身交付主君,只求异日能见一个结果。”
他语调淡然,还有些调皮,好似在开玩笑,但阮慈却知道姜幼文半点没有作伪,他只怕是听闻此密之后,立刻便做出了和王盼盼当日一样的判断和选择,琅嬛修士,尤其是中央洲陆的修士,从来都不怕死,不论是自己还是他人,生死都是处之泰然,倘若能死在这般大事之中,只要足够值得,又何惜其身?
她轻轻一叹,也说不出是什么想法,事实上便连阮慈自己,也很难说将来会否有一日会将他人的生命作为谋算中的筹码。她一向有许多想法,却也知道现实太过残酷,就是自己的心思,也一点都不稳定,将来的事,实在不宜于今日设限。
“眼下且还不到这一步,毕竟你们修为太弱,实在没有牺牲的价值。”最后也只好扯开话题,随意笑道,“还是尽快提升修为好些,我听说沧浪宗的元神子已成功迈入元婴,那还有些作为棋子的资格,你们呀,实在太弱,不堪一用。”
姜幼文立刻暴跳如雷,和阮慈一路争辩起来,极力要证明自己虽然暂未元婴,但依旧有用。两人一路说笑,按阮慈感应中的方位随意飞掠,以这两人联手的威能,元婴以下几乎是难逢敌手,更不说还有东华剑镇压,因此这一行虽然并未刻意遮掩行踪,却也没有什么宵小上前滋扰。
不觉又是数月过去,九幽谷仿佛已在咫尺,但却又还没有明确线索,倒是沈七和苏景行已是切磋完毕,联络阮慈,也来找她相会。阮慈和姜幼文便暂且在一座小城停下落脚,这小城立在山巅,山水秀丽,但灵机却不太浓郁,没有太多修仙门派在此,凡人也不太多,城外便是大片青山,待到夕照之时放眼望去,群山犹如妆台,本地人呼为金映妆台。阮慈便约了姜幼文,和他并坐城头同赏夕阳。果然那残阳如血,晚霞便如同胭脂一般,在妆台上肆意点染,美不胜收,阮慈不由笑道,“真是风流旖旎,这景色合该与情人共看。”
正说着,无意间扫了姜幼文一眼,便是微微一怔——姜幼文望着她的神色,一样柔情似水,仿佛多少情分,尽在这含情眼中。
第314章 九幽情种
这美景合该和情人共看,阮慈也知道许多修士风流多情,招惹了无数桃花,更是知晓自己多少也算个未来道祖,遇合之奇、见识之广,在同辈中也是难寻敌手,便是有些人私下仰慕,当此美景偶然泄漏心中仰慕,也不足为奇。但这个人无论如何也不该是姜幼文,以此子性格,倘若当真对她有意,绝不会藏着掖着,况且姜幼文天性孤拐,对情事不以为然,便是开启情劫,也不该如此深情,仿佛对她倾心已久似的,若是有些心动,还在情理之中。
阮慈心中一动,凝神看去,果然见到姜幼文识海之中,有一团桃红念头,周身萦绕的气韵似乎和本体天然情念不同,只是这差异十分细微,转瞬间便要消失不见,彻底没入姜幼文识海。倘若不是遇到了她,便是元婴修士到此,也很难发觉不对,更谈不上做些什么了。想要干涉心中情念,便是对元婴修士来说,倘若所持大道与其无关,也是难以办到。
情种?
阮慈眉头微微一皱,心中升起反感,道,“别动。”
她指尖蒙上道韵,往姜幼文头颅伸去,姜幼文对她道韵已很是熟悉,闻言便忙放开抵抗,任由阮慈素手没入头颅中,心头一念不起,阮慈也暗赞他聪慧,虽说以她所能,未必会伤到姜幼文,但此前操纵情念多数都是对敌,不会太考量是否留下暗伤,姜幼文这般配合,也让她更好放手施为。
那情种却不甘坐以待毙,随着情念渐熄,也欲潜入姜幼文识海深处,它的活动滑溜隐秘,极有灵性,仿佛一种生物在和阮慈博弈,战场则是姜幼文相对脆弱的识海,不过这情种到底并非修士本人,便是罕见地极有灵性,也难逃阮慈手段。阮慈双指似缓实急,封住所有变化,片刻后道,“好了!”
她缩回手,将那情种夹在手心仔细打量,姜幼文又惊又怒,干呕了几声,这才凑过来打量,怒道,“居然敢动我的情念,此人——”
阮慈给他一个眼神,姜幼文便不再往下说了,有些念头放在心中可以,倘若说了出来,便等如是给自己找了个极为强大的敌人,倘若这是素阴白水真人所发情种,姜幼文该如何对付她?总不可能让阮慈时时刻刻都在一旁,为他防范对方的情种攻击吧。
技不如人,便是如此,姜幼文也没什么好不服的,他对修为不如他的人更是狠辣至极。只是仍旧不解道,“这是在用我试探你么?还是只是为了闲耍取乐?”
阮慈往四面八方看去,幽幽道,“或许可说是借你来试探我,或许也没有特意针对,你瞧——”
她轻轻在姜幼文眼皮上一抹,姜幼文展眼望去,一时也说不出话来,此前两人都没有对虚数观照太深,此时望去,才见到那日暮金光之中,无数光种正在山林间上下飞舞,随风往远方慢慢飘去,有些光点胖大圆润,有些光点瘦小轻盈,浮浮沉沉,煞是好看。但对知晓其用的修士来说,却堪称可怖,这里每一粒情种,都可让一名修士深陷情关,难以勘破——生死倒是无妨,但己身情念受他物操纵,不由自主,这样的感觉却会令大多数修士怒不可遏。
“看来九幽谷便在此处了。”姜幼文喃喃道,“九幽情种,当真是名不虚传……”
他性子一向偏激,便是在太微门见识了清善真人的神通,也没有此时这般止不住的忌惮,可怜兮兮向阮慈望来,阮慈莞尔一笑,将道韵小珠丢给姜幼文,姜幼文连忙将其激发护住自己,这才安下心来,道,“这情种如此浓密,是否要提醒一下小苏他们?他们两人本就讨人厌得很了,我可不想再来个心意萌动,三角纠缠什么的,扰人修行,平添多少事情。”
看来他不但自己对恋情无动于衷,也不愿身旁人缠绵其中,最好所有人都一心大道,又或者是反抗周天大劫。阮慈失笑道,“倒也不必了,他们身上都带了我的道韵痕迹,这些情种既然知我道韵足以应付,应当也会趋利避害,不再会对他们两人出手了。”
姜幼文道,“你这样说法,好像这些情种都有自己的念头似的……”
说到这里,他话音一顿,和阮慈同时望向远方,却都没有挪动,只是目注着气势场中,一股骇人气势由远到近,只见遁光一闪,一位绝色少女在二人面前现身,微微笑道,“若说每一枚情种都有自己的念头,那尚且还远远不至于,不过是趋利避害的本能罢了。小郎君也可放心,那情种既然无意落入你心中,又被取了出来,那么你这辈子也不会再受我们九幽谷情种垂青啦。”
姜幼文在此人面前丝毫不敢造次,因为她并未掩饰自己元婴期的修为,且还是本体到此,虽然面色不太好看,但也还是规规矩矩地应了一声,那元婴少女欣然对阮慈笑道,“久闻剑使威名,也曾数次见闻剑使那惊天动地的作为。慕尊使风采久矣,九幽谷众人苦候,还请二位随我来。”
只看她对阮慈亲近仰慕的态度,便可知道此女真正触碰到了道韵,因情之大道,所有大道都在太初大道统辖之下,对其上大道的道韵,自然是敬畏崇慕,这种道韵之间的统属关系,也会影响到人际,否则便算是背道而驰,要承受一定程度的反噬。其中许多幽微之处,不是下境弟子可以随意想象。阮慈微微笑道,“哪里,过于客气了,我这里未曾感受到呢。”
话虽如此,她还是起身将气机和那少女连通,那少女捂嘴一笑,将两人卷起,眼前景色急剧变动,她这才一边飞掠,一边婉转道,“也并非特意试探剑使,这金映妆台乃是我宗情种萌发散逸之地,倘若质素足以和情种相合,自然而然便会招惹来一二情种垂青,不过入体之后,感应到剑使手段,在下这才见猎心喜,和剑使小小游戏一番。到底是未来道祖,剑使对道韵的把握,并非在下所能抗衡。学艺不精,倒是让剑使见笑了。”
难怪她虽是元婴,却对阮慈如此客气。姜幼文不免也与有荣焉,阮慈虽还有些不以为然,但也知道此时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若说不喜,孟令月去世时她便很反感这种行为,但如今还不是上门拜访?来者是客,也要给主人几分面子。
这少女见阮慈不再怪罪,面上笑容越盛,道,“我们这里寻常也难有客来,招待简陋,还请剑使不要怪罪。”
说着便将气机放开,两人眼前景色也逐渐清晰,只见此处果然在一处清幽山谷之中,有一条小溪潺潺流过,谷中灵炁青翠欲滴,令人悦目,有许多草庐在谷中星星点点地散布着,不远处一座小小道观,便是此间最具规模的建筑,其中有一股气机深不可测、隐晦无比,应当便是素阴白水真人。除此之外,神念扫去,不过只有寥寥数百气机罢了,便连元婴级数的气势,也只有眼前这少女一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