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琅嬛周天之亡,却绝非如此,其在虚数中的烙印也完全消逝,便仿若从未存在过一般,涅槃道祖之殁,便是因其在世上所有的依凭都已散失,不论是气运也好,因果也罢,其实都依托于琅嬛周天这内景天地而存。如今内景天地不存,涅槃道祖一身修为顿如飘萍,随风散尽。历经两大宇宙,无穷量劫,都只是将其无限削弱,却无法完全灭杀的涅槃道祖,今日终于迎来终局。除却虚数之始这两个小修士之外,其外的所有生灵,都不再记得她的名讳、来历,她的故事无人流传,这方才是最彻底的陨落!
至于青君,也和涅槃道祖一般,这两大道祖都已陨落,生机全数系在实数残留之中,于青君,是东华剑,于涅槃则是琅嬛周天,二胡看得明白,阮慈将东华剑和琅嬛周天,都恢复到了道祖之下的极盛,自然而然,将她们宇宙间残留的其余生机都吸附到了其中,随后再以两物交击,随己身心意,彼此湮灭燃烧,刹那间共付一炬,这一剑或者是意到之下的领悟,但这一局绝对是阮慈长久以来的布局,绝非一时兴起。
为何师尊要布下这样一局,连自己都陷在了里头?
胡闵、胡华修为最高也只是到达元婴而已,并未成就洞天,虽然此时可随心所欲,在深潭中望见自己想见到的一切,却并无洞天胸襟视界,难免对阮慈的抱负颇多疑惑,胡闵自语道,“恩师之愿,是要完全消弥琅嬛周天,她自己也是周天生灵,必然也在这愿望之中。倘若她幸存下来,便是功亏一篑……但,师尊为何要这么做呢?如此岂非令亲者痛、仇者快?琅嬛周天中,那样多的修士都是她的好友亲朋……”
他们虽然从南鄞洲出生,但还在孩童之时便已离开实数洲陆,被阮慈收入内景天地之中,很快南鄞洲陆沉,他们又没入虚数,对琅嬛周天实在并无太深的感情,此时见到周天覆灭,也不觉失落。望着那时光长河滔滔流过,其间无数历史瞬间,在道韵冲刷之下更显得模糊,都知道太一君主的行动,注定宣告失败,因阮慈此时确已不存在天地之间,虚实中都再无痕迹,似乎她一生波澜壮阔、跌宕起伏的道途,只是为了此刻玉石俱焚,带走超脱之机,令所有道祖的盘算都是落空,而全不念自身果位。
如此一来,固然爽快,但是否也太过任性了一些?胡闵、胡华面面相觑,心中疑云,并未真正释然,见时间道韵,将琅嬛周天最后一丝模糊的历史虚影,冲刷得更加虚幻,在历史长河中纷纷化为泡影,而诸多道祖的道韵也在激烈交流,被二人听出了端倪,胡华道,“原来他们之所以记得师尊的名字,其实是因为这并非是师尊的真名……是了,师尊的真名,究竟是什么?”
二人对视一眼,又望向水潭,这潭水之中的景象,乃是随二人心意变换,此时感应到两人心绪,其中倒影又是一变,诸多道祖身形淡去,却见迷雾重重,仿佛是时光正在快速变换,因此显得稍有一丝扭曲,不知是否是因为潭水映照的过去,已经从虚数中消逝,这画面是二人所见最为模糊破碎的一次,比道韵攻伐时带来的波纹更甚。好半天才缓缓平复下来,现出一方静室,这静室陈设极简,不过一张玉床,中有一名白衣羽士,盘膝而坐,凤眸微合,膝上横放了一柄拂尘,身边两柄宝剑斜搁,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二胡在虚数之中所见光怪陆离之景极多,见此先还不觉有异,其后忽然醒觉:只要是实数生灵,诞化之时必然是凡人所生,出生之后不久,便由长辈赐名。且师尊来历,众人皆知,她所在的宋国当时被大阵封锁,就算此人是为她赐名的长辈,也不该是这番做派才对。
心中疑惑才生,忽而又见身旁那萦绕左右,始终未曾淡去,但即便琅嬛周天湮灭,也并无什么变化的白雾,丝丝缕缕投入深潭之中,在玉床之前,勾勒出一缕如烟人形,那羽士似有所感,缓缓启眸望来。
二胡在虚数之中,所见极多,从人间绝色,再到那崎岖不似物形,只有浓郁恶意的生物,都是司空见惯。这羽士面容,却也令他们动容,挪开眼眸,便觉普通,凝视其间,又堪称殊胜,令人一望便生出崇敬孺慕,仿佛便和见了师长一般。那羽士似也对他们的亲近之意有所感应,忽而仰脸望来,含笑对他们点了点头,这才轻轻呼出一股灵炁,往那模糊不定的人形吹去。
这淡白灵炁,便犹如烟雾,没入人形之中,将其身形增厚,气息也逐渐稳定,从那风中残烛一般时隐时现的黯淡灵机,逐渐浓稠致密,现出容貌,顷刻之间,再现出一张倾城娇颜,那羽士最后吹入一口白烟,只见其娇躯一阵颤抖,双眸缓缓睁开,眸色先是一片茫然,其后逐渐明晰澄澈,呆滞容颜,亦是带上了自身情致风韵。那似笑非笑,隐隐目空一切的狂傲之姿,隐于娇颜之后,似是观者臆想,但究其作为,却又再真切不过,不是阮慈,却又是谁!
她身为琅嬛生灵,也随周天一道覆灭,没有丝毫作假,但却还有那么一点残余,依凭二胡身侧,寄宿于虚数之始,逃过了自己的灭亡。这一丝淡薄灵机,一旦回到外间,立刻便会跟从己身命运,就此彻底消散。但随二胡心念,重回己身得名之时,以这白衣羽士妙手点化,又重得了灵性,虽然气息如凡人一般低微,但毕竟是从覆灭之中,又暂得了生机!
二胡心中,自是又惊又喜,却不敢多想,唯恐心念大变,深潭中呈现其他情景,反而坏了阮慈生机。二人四手紧握,都知道对方心意,彼此约束心念,只有一个念头不可遏制,还是缓缓升起。
这白衣羽士,究竟是谁,难道,难道……
正这样想着,那白衣羽士微微一笑,已是开口说道,“你这脾气,真是倔强,你说,这是像了谁?”
阮慈哼了一声,似是有些不耐,道,“老东西,你话真多。”
那白衣羽士语气很是和悦,阮慈这话,却让二胡心中都是一惊,不由偷眼望向水潭深处,那不知何时已莹莹亮起的模糊神像,暗暗为阮慈掬了一把汗:举世之中,敢这般和阴阳五行道祖说话的,除了阮慈之外,只怕也没有别人了!
心中又后知后觉,感到一丝异样:难怪太一君主遍寻不觅,难道,这才是阮慈真正的根脚?
第456章 道祖赐名
白衣羽士望着阮慈的神色颇是和悦, 似乎并不因她的无礼而动怒,他虽然与阮慈是初次见面,但两人之间, 犹如血脉相连, 天生自然有一段亲近之意。这是因为本方宇宙便是阴阳五行道祖缔造, 宇宙中所有生灵, 都等如是他的后代子民,传承着他的基底道韵,这一线联系,若非超脱本方宇宙,否则永远拔除不了。不论今日走到这里的是阮慈,又或者是太一君主、林掌门又或是楚真人, 和他都将是一般的亲近。他望着阮慈的模样, 便好似阮慈望着自己内景天地中一株特别秀丽的野花,温然笑道, “确是桀骜不驯, 倒有些似白剑呢。”
阮慈对阴阳五行道祖, 实则也并无认真好恶,她心中一样有亲近之感,但因明了来去,并不会受这情念影响, 而是颇有些嫌弃阴阳五行道祖装样,听他说话,心中也是一动,便问道,“这是你随身宝剑,你忍见其被谢燕还吞噬陨落, 从此不存吗?”
阴阳五行道祖望着阮慈,目光中似乎带了欣慰和期许,含笑道,“你尚未超脱,超脱之后,会有永恒道主视界,到时再看从前,便会有新的答案了。”
阮慈道,“还未合道,便谈超脱!这便是你要给我的奖赏么?”
她所说的奖赏,是指自己为阴阳五行道祖完了心愿,成为了道祖代行者,或者从古至今已有无数个代行者接近成功,但最终的结果,便是青君通过种种手段,间接缔造的阮慈,达成目标。将涅槃道祖彻底斩落,再不复存。
随她话语,阴阳五行道祖面前似乎腾升出了一片宇宙虚景,无数惊人法相在其中沉沉浮浮,也不过凝炼为星辰中的一点尘埃,放眼望去,其中清浊两分,明显浊重清轻,正是因情念被赋予道韵,最终带来的失衡结果。而在这宇宙虚景之外,还能见到一点细小尘埃,正在逐渐淡去,便是刚才被阮慈完全毁灭的琅嬛周天,其在宇宙之中,也不过就是尘埃般大小,但少了这么一点,本方宇宙才最终堪称完美无瑕,无有了最后一丝不和谐的元素。
随着阮慈心意,宇宙之中,又浮起了无数光点,似是在呼应她的念头,其中一点微不足道,并不比胡不忘第一次身陨时留下的念花更大的灵机尘埃,正散发着一丝阮慈极为熟悉的道韵,阮慈目光追随着它在宇宙虚空中浮浮沉沉,沿着看似随机,但长远来看却是无比确定的轨迹,往虚数大海中汇入进去,不由喃喃道,“被削弱到这么一点,方才能炼入本方宇宙之中么?”
“她还能再度合道么?你将她再度合道的时机,安排在何时?”
阴阳五行道祖笑道,“你心中也早已有了自己的猜测,不是吗?”
和造物主之间的对话便是如此,即使知道他也是从修士修起,曾经和凡人无有任何不同,但此时阮慈既为本方宇宙生灵,便只能接受自己的所有念头,都在阴阳五行道祖掌握之中,而本方宇宙的风起云涌、机缘遇合,也逃不开阴阳五行道祖一个念头的安排。她道,“那我的猜测,多数都是真的了?”
白衣羽士将拂尘随手一挥,二人的目光,都随着这拂尘而动,见它牵起静室中浮尘飘荡,阴阳五行道祖问,“你猜这尘埃,将往何处落去?”
阮慈开口才要说话,气息便已拂乱了尘埃轨迹,她微微一怔,亦是有会于心:当她的意志也参与到历史之中时,那些人原本的意志便无需再寻根究底,她的做法的确圆满了涅槃道祖、青君、太一、洞阳乃至情祖、佛祖的某些心愿,但这是否是他们最深的愿望,此时人已非许愿人,亦是无法深究。
涅槃道祖的心愿,便是要再合第二道,但她是先天凤凰成道,出生便为道祖,法体亦是大道体现,和涅槃大道结合得过于紧密,在旧日宇宙,永不可能有余裕结合第二条大道。她提携阴阳五行道祖,便是要解除自己和涅槃大道这紧密至无法分开,全盘相系的结合。而只要涅槃道祖存在,旧日宇宙便永远无法毁灭,令那些修持毁灭大道做第二条、第三条大道的道祖也永远都无法超脱,阴阳五行道祖斩下凤凰,证道离去的那一幕,并未受到旧日宇宙任何道祖的阻拦,也无人和他争夺这血腥道果,便是因为所有道祖都在等待他离去之时,带走涅槃道祖,为他们下一步超脱,留下余地。
而来到本方宇宙之后,阴阳五行道祖的承诺也只是完满了一半而已,涅槃道祖在寂灭刹那被他带入新生宇宙,这时机不可早也不可晚,早则生机犹存,他不算是斩落道祖,气运也就尚不完全,无法凝炼道果开辟宇宙。若晚则涅槃道祖将再度涅槃,还将更加强盛,依旧无法和法体分开。因此阴阳五行道祖带来的便注定是这被放逐在虚数之虚的幽灵。涅槃道祖从未在虚数之始烙下痕迹,倘若重启宇宙,她便将永远迷失,而阴阳五行道祖也将无法完愿,因果中永远缺了一块,再也无法弥补。
此事对永恒道主的影响,或许比旁人猜测得还要更大,因阴阳五行道祖也许是从创世时便在布局解决此事,他以青剑创世,青君的处境,便和涅槃道祖如出一辙,她为生之道祖,谁能杀得了她?哪怕是为平复虚数风暴,自身兵解,也只能说是暂且隐没,其名其剑,照旧在宇宙中流传不休,没有真正陨落,便不可能从这大道结合过于紧密的窘境中摆脱,再合第二道。且在本方宇宙,因无有转世之说,先天道祖或许永远都无法合第二道。青君为了超脱自身,自然要殚精竭虑,思忖其中可能的门路。
自亘古至今,她也不知做了多少尝试,洞阳道祖亦不知是她第几次尝试的产物,唯这一次,因果往复之间,诞生了阮慈,她竟能真正走到这最后一步,捏合了涅槃道祖与青君因果,又有这般魄力,能将二者互相湮灭,宁可赔上自身道途,也不顾那超脱之机的归属,不计得失,无有胜负,将两大因果就此合拢。青君和涅槃都迎来了自己真正的湮灭,涅槃更因阮慈之故,因果伴着她来到此地,在虚数之始留下了自己的一丝印痕,陨落之后,还有一朵念花如雪,散入虚数渊薮之中。
本方宇宙,修道者无法转世,青君和涅槃的真灵,此时正在宇宙中一往无前地往前奔赴,汇入虚数渊薮,看似再无复生的时机,更别说再合第二道了。但宇宙前路茫茫,只要一朵念花尚在,又有谁知道将来如何呢?胡不忘能从虚数中归来,为情祖再合第二大道添了根脚,或者有一日,她们也能从虚数中返回。这一次倘若能够合道,便有了再修第二、第三大道的余裕,有了超脱的希望。
能够合道一次,已是超出宇宙法则的例外之举,想要再合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这般的几率,是何等渺茫?但不论是涅槃还是青君,均是一往无前,未有丝毫犹豫,哪怕明知自身将付出的代价,哪怕初次陨落之后,所余残躯,连本主抱负都已忘却,甚而还在谋求复生,与本来心愿背道而驰——哪怕预见到了这一切,也没有丝毫悔意,随波逐流,等待着那或许永远都不会将临的机缘。哪怕此时身化念花,汇入渊薮,其心胸气魄,岂有丝毫弱于他人?
阮慈哪怕走到了如今这一步,依然未敢有丝毫自傲,便是因为天下间这般豪情壮阔的修士,犹如过江之鲫,不论其最终走到了哪一步,其豪情如紫气,映照虚数苍穹,历历在目,使人不得不感佩再三,回思己身。今日的结局,是她在青华万物天书写,却又是千万载以来,万千修士豪情的汇聚。哪怕道途千难万险,亦要倾其所有,追逐那超脱之机,便是天数大道,亦休想阻我!
二人双目,对视之间,已知彼此之意,或许青君当日定计之时,心中也有一丝侥幸,或许涅槃道祖在旧日宇宙时,也未曾想到自己要等候这许多辰光,但既然如今阮慈已完了她们的心愿,这些细枝末节,又何须追究?向道之心,并无丝毫虚假,于人心深处,便无需探究太多。而此局已完,却还有余韵未尽,这亦是阴阳五行道祖现身的因由——此前发生的一切,都在阮慈书写的结局之中,但阮慈书写的部分,并没有自己的结局。
见她了悟,阴阳五行道祖眸中现出笑意,温和地问道,“你想叫什么名字?”
——代行者完了道主夙愿,功勋累累,以宇宙法则,不能无有报偿,因此便激发了虚数之始中留存的阴阳五行道韵,为她重炼灵炁,又来问她真名。真名,便是阴阳五行道祖对她的报偿!
在道主心中,本方宇宙所有一切,都可随意书写,便如同此刻,阮慈初次诞生之时,必然不是这般情景,只是谢燕还和王盼盼从不曾提及此事,此事在阮慈的世界中,便如同她的真名一般,始终属于未知。当她作为代行者,为阴阳五行道祖完了心愿,把涅槃道祖彻底炼入本方宇宙之后,她的根脚便落定到了这一幕之中,若是阮慈选择回到初次诞生时的凡俗情景,也将得到一个真名,但那时以她传承的凡人根脚而论,她将从此烟消云散,无有复生的机会。便是她对阴阳五行道祖有再多的怨言与迷惑,不喜他以众生为棋的做法,此时此刻,也只有一个选择,那便是接纳阴阳五行道祖赐予的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