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有人学着宁歆歆一般,去冰水碗里过一遭,那甜甜滑滑的酱像被施了什么术法,竟登时便结了层壳。方才离得不近,也未曾看清,现下亲眼所见便觉得委实神奇。
脆壳入口,轻轻一声“咔嚓”,可真羞人,却又立时在唇舌间化开来,一样的香甜,一样的丝滑,真妙。只是——
有人便问:“如今夏日已过去了,太子府竟还存着冰吗?”
宁歆歆笑回:“使了个法子制了点冰,雕虫小技罢了。”
这制冰之法还是古人研制出来的,唐代末便已出现。小罐里面装净水,外套个大罐子,大罐子里装上生水和硝石(1),小罐里的水便能结冰。
瞧着众人面色,宁歆歆又笑,“诸位夫人可是不信?”
大天白日、空口白牙说自己会制冰,这岂非是在违逆四时节气?众贵妇定然是不信的,嘴上却还反驳,“哪有哪有?没有的事。”
“不信也无妨,”宁歆歆道,“待本宫改日禀了太......”
想起适才事情,她心里一阵恶心,便改口道:“待本宫改日禀了皇后娘娘,若是得宜,便将这法子布告开来。”
众人应是,又将心思放在了吃食上。
见着芸娘蘸着饼干吃,有人便也效仿,刘夫人不愧是与太子妃走得近,接受起新鲜玩意儿就是比这些人强。这饼干酥酥脆脆,却不太甜,裹上酱便是刚刚好的口感。
看众人吃得欢快,宁歆歆身为主家,自没有与人家抢吃食的道理,便只唤人切了个蛋黄酥,银勺舀起小口吃着。
芸娘见状,也拈了个准备尝尝,“太子妃,这糕点又唤做什么名?”
“蛋黄酥。”
芸娘仔细端详:这个糕点圆溜溜、胖乎乎的,顶上凝成一层的艳黄色蛋液和黑色芝麻粒相映,瞧着就讨喜。
她拿手帕托着咬了一口,再看手上余下半块,最中心是黄橙橙的咸蛋黄,甚至有些泛红,外层是绛红色的豆沙馅,最外才是酥软的面皮。
再品口中味道,蛋黄微咸,把红豆沙的甜味又烘出几分,口感厚实细腻,因为烘烤而泛出一点点油气,味道便更加香浓,有几层薄薄的外皮粘到了上颚,才发现这外皮竟一层一层薄如蝉翼,各种口感和味道在口中交织开来,不会过咸,也不太甜腻,味道实在妙,她还从未尝过这种糕点。
原以为前面那水果火锅便足够美味了,这个蛋黄酥却又更合她胃口些。
见她又拿起了个蛋黄酥,宁歆歆担心她撑着,便说:“再吃个得了,吃太饱怕会耽误了晚膳,若是喜欢,一会儿带上些走,记得别给小宝吃就是。”
芸娘也没不好意思,只应:“诶,记下了。”
宁歆歆揉了揉眉心,本来是想来个夫妻感情交流研讨会的,但是大家沉浸在吃吃吃中,眼瞧着竟没几个腾得出嘴来说话。
罢了罢了,反正她现在也没心情听这些,爱谁谁吧。
倒是陆千澄,当真好本事,见大家吃得这样起劲,却只浅尝几口便撂了叉子,仙女儿就是不一样吗?
宁歆歆于银杯里兑了龙井茶和牛乳,又添了一勺糖慢慢搅着,似是招呼陆千澄,话里却夹枪带棒:“盛郡王妃如何不吃?可是不合胃口?倒是本宫招待不周了。”
“太子妃多虑,”陆千澄放下茶杯,“臣妇只是爱极了娘娘的绿茶。”
这话回得,倒是也没多客气。
真真是,我见堂嫂多讨厌,料堂嫂见我应如是。宁歆歆现在恨不得冲上去把盛郡王妃的头花都给薅下来,估计那人也不会多喜欢她。
她自也不肯认输,便笑着说了句:“哦是吗?本宫倒觉得这龙井再好,也茶不过王妃十一。”
陆千澄堪堪把住脸色,没有冷哼出声,“臣妇不懂太子妃娘娘何意。”
“何意?”宁歆歆道,“左不过是夸赞堂嫂人淡如茶罢了。”
她刻意叫了“堂嫂”,言下之意非常明显:叫你二舅老爷的“太子哥哥”,那是夫弟,你叔叔!(2)
这话落在旁人耳朵里却不一样了,还道是彦昭太子与盛郡王果真是感情好,太子妃都肯叫郡王妃“堂嫂”。
陆千澄听出了宁歆歆的阴阳怪气,只道了句:“太子妃娘娘谬赞。”
众人心惊,这是怎么话说的?阊都第一才女,往日里七窍玲珑的盛郡王妃此番着实有点不识抬举了。
但是一笔写不出两个国姓,人家妯娌间有什么过节也不是她们这些小官小宦家能打听的,还是吃东西吧,外面买不着,吃到就是赚到。
宁歆歆分毫不让,“可别介,王妃当得。”
虽吃了个软钉子,陆千澄却不好发作,只低了头,不再言语。
也是啊,当时本就是听到这北铉公主过来,才刻意将那些话说给她听,不成想她瞧着大大咧咧,还多少有点脑子,这番是自己轻敌了。
虽然由着性子怼了一通,宁歆歆却不曾好受分毫,心口处好似塞了团湿水的棉絮,卡在要紧地处不上不下,又涨又堵,要不是怕在陆千澄面前落了下风,她马上就要装不下去了。
默念着“输人不输阵”,宁歆歆又换了张热络的笑脸,“大家尝尝这龙井,口味还成。”
芸娘抬眼,“太子妃,您这杯里,也是茶?”
“倒上半杯茶,兑上半杯牛乳,添一勺糖,”宁歆歆道,“万记得搅匀来。”
芸娘照做,饮了一口后眼神放光,“太子妃,好喝。”
“那便好,回家也可以做,大家都试试。”
众人也依样画葫芦兑了奶茶出来,哟,这口感,丝滑浓醇,茶香乳香交织,怎的这样好喝?太子妃娘娘可真是个妙人儿。
念及此,有几人偷偷瞥了陆千澄几眼,这盛郡王妃好是好,却太冷了些,咱们这些俗人到底与她合不到一处去。
太子妃热情又端庄,模样也俏,还有这么多倒腾吃食的巧思,若能与太子妃深交,那以后的口福......
看看刘医正的夫人便知了。
——
这场不怎么愉快的下午茶,在众人对茶点热情的加持之下,竟持续了有近一个时辰。
送完客,宁歆歆的脸终于垮了下来,这一下午假笑,腮帮子都扯得疼。
芸娘拎着食盒,走在了最后一个,临别时,她问:“太子妃,您今日心情可是不佳?”
虽然行举得宜,却总觉得不那么自然。
宁歆歆还觉得自己装得好,没想到还是被芸娘看出了端倪,但这事儿却也不好对人言,便道:“午间睡得少,身子乏了些,并无大碍。”
不等芸娘回复,她又催:“快些回府吧,出来了这么久,小宝在家该闹了。”
芸娘犹不大放心,“太子妃,若是心里不舒坦,可定要说出来,莫憋着。”
宁歆歆笑,“知道了,知道了,快些走吧,今日怎么这样啰嗦。”
听了这话,芸娘笑得不好意思,这才离了府。
人走后,宁歆歆坐在妆台前,出气一般胡乱卸了珠钗,回头吩咐红苏,“你去问问砚青,那陆千澄与梁彦昭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别说是我问的。”
今日间陆千澄那席话,把红苏、红露也气得不轻,红苏现在颇有些同仇敌忾的意思,坚定出声:“太子妃放心,奴婢这就去!”
不多时,红苏回来禀报。
进了内间,便见得天色犹未暗,宁歆歆便已去了外袍、下了妆面,三千鸦青悉数垂下,正抱膝坐在床上出神。
来了南潞这么些日子,被百姓蹲守、攻击时,也未曾见公主现过这般脆弱模样,真看得人心疼。
方才问到的那些,红苏有些不忍说。
“回来了?砚青怎么说?”宁歆歆掩在纱帐的阴影处,轻问。
“公主......”
“我没事,你说。”
“据砚青说,当年陆司军的女儿确实是与太子殿下和盛郡王一同长大,关系......与殿下关系还更亲厚些,殿下身旁相熟的女子,除了淑惠公主,便是她。朝中朝外虽未名言,但大家都默认她便是未来的太子妃,但是后来,老盛王妃突然请皇命,赐婚盛郡王与陆千澄,之后盛郡王妃也曾再来过府上,殿下便都避而不见了。”
是了,给人伤狠了心,如何能再见呢?
宁歆歆似被人抽干了气力,滑倒在帛枕上,她现在,得重新审视下她与梁彦昭的关系了。
“公主......”
“我没事,”宁歆歆回身朝里,“帮我把床帏落下吧,我睡上一会儿,晚膳不必叫我。”
第44章 误会(二更) 到底意难平
天已完全黑了下来, 益安居内室却未掌灯。
宁歆歆在床上辗转反侧,思来想去却总得不出个结果。
为什么会这样呢?原以为与梁彦昭双双剖解了心意便可长长久久地过日子,怎么却又突然冒出来了个郎情妾意、青梅竹马的白月光呢?
如今这是什么情况?狗血替身梗照进现实吗?照进现实也不该选她啊,她宁歆歆跟陆千澄除了性别一致, 哪儿还有一点似处?
外面风声渐疾, 不多时竟起了惊雷, 噼噼啪啪的雨声随之便来。
真是绝了,怪不得上学时做阅读理解都得强调个环境描写的作用,烘托悲伤气氛, 反衬主人翁心情。
这雨一下,本来就烦躁的心情就像桐油沾了火点子, 愁上加愁。
宁歆歆突然想起句,“生事萍无定, 愁心云不开”(1)。
她在这个时代活得这么舒坦, 说来说去还是靠着梁彦昭。若与他闹掰, 倒也不是不可以听了他的,拿着封《和离书》与大把钱财远走高飞, 自此后一拍两散, 再无需管他死活......
只是这样一来——
宁歆歆有些痛苦地掩面, 指缝里溢出的眼泪顺着手背往腕子上滑。
到底意难平啊。
——
梁彦昭几乎是卡着亥正二刻的点儿回的府。
内室漆黑一片,这还是他从未见过的场面,以往, 益安居都是热热闹闹, 灯火通明, 歆歆这会儿早已扑上来,还得瘪着嘴巴问他“今天怎么又这么晚”。
他晃开火折子,点了门口处一盏罩灯, “歆歆?”
“我在内室。”
方一日未见,竟也想念得紧,梁彦昭大跨步往内间行去,心里满是毛头小子一样的急切,甚至没来得及秉一支烛。
入内仍是漆黑一片,梁彦昭借了窗外的光行至床侧,“怎么没点灯烛?”
宁歆歆已从床上坐了起来,“睡过了头,刚才醒。”
梁彦昭本想如平常那般过去抱抱她,但低头看见赶路淋的一身雨水,只好作罢,颇有歉意道:“歆歆,今日回得晚,怕不能药浴了。”
宁歆歆无声苦笑,这人与他那绿茶心上人可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那厢刚过来示了威,这边便连拥抱都省了。
她背过身,摸黑拢着棉被,“无妨,吃晚饭了吗?”
问完便后悔了,梁彦昭吃不吃晚饭,干她宁歆歆何事?
“已用过了,”梁彦昭答了句瞎话,“歆歆晚膳可用了?”
宁歆歆也一样撒谎:“用了。”
话说完,她的被子也理好了,抱起来就走,“我今日午间睡多了觉,晚上怕睡不着。不吵你了,我去红苏那里凑合凑合。”
梁彦昭皱眉:歆歆今日里,好生奇怪。似是在生我气?难道是因我回府过晚?但是我昨日明明已经提前与她说过的。
他伸手想要拦住宁歆歆问个究竟,胃部一阵剧烈疼痛袭来,整个内腑都开始翻江倒海。在歆歆的调养下,多日不犯的胃脘痛,偏生犯在了这时辰。
如此,宁歆歆出去睡倒成了好事,省得担心。
梁彦昭的手到底是没伸出去,只在暗处扯了个笑,“去吧,夜间记得盖好被子,莫要着凉。”
眼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这人竟连拦也不拦,宁歆歆冷声撂了句,“知道了。”
便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外间雕花木门一声轻响,将宁歆歆与漫天风雨俱隔在了门外,梁彦昭紧紧压着胃部,歪在了贵妃榻之上。
——
听到门响,红露趿拉起鞋去开门,见门口站了宁歆歆,不由大吃一惊,忙接过被子问:“太子妃,您怎么来了?”
听到这话,红苏也跑出来,“外面这么大雨,公主您没淋着吧?”
宁歆歆摇头,“没有,我打抄手游廊上绕过来的。今晚跟你俩挤挤。”
本来是想另寻一间厢房住,但鼓了半天劲儿还是不敢,便还是来了她俩处。
红露已经铺好了床,又自柜子里取了个新帛枕出来,“太子妃,这还是您前日赏给我的,还没用过,今夜您便用这个。”
宁歆歆稍显木讷地点头说好。
红苏叹了口气,上前替她褪了寝衣外头的披风,“公主,外面冷,先进被窝暖暖。”
照顾着宁歆歆进了被窝,红苏才又打开妆奁匣子开始解发。
“红苏,你俩今天怎么睡得这么晚?”这两人都要早起伺候,以往都是亥时刚过便就寝,现在已近亥时末了。
“砚青今天随太子殿下出去办事,刚刚才回府,说是为了赶工还未吃晚饭,我去小灶上给他弄了些吃的,刚刚才回来。”
宁歆歆试探,“就他自己没吃晚饭啊?”
红苏又叹气,她与宁歆歆一道长大,如何能不知道她真正想打听的是什么,便说:“哪儿能呢?从太子殿下到一应官员、随从,都也没用晚膳。城西大牢离府上远,说是为了赶时间,殿下还特意弃了马车骑马回来,半道上却下了大雨,便是忙不迭穿蓑衣,大家也都全身湿透了,也不知道赶的什么时间。”
赶时间......该不会是赶那个,允了她回房的时间吧。想到这里,宁歆歆烦躁地裹了裹被子,出气一样。
还有,梁彦昭也没吃饭,他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