箐禾当他又在拿那套说辞敷衍自己,刚想反驳,却见他衣袖一挥,跟前出现了面魔气萦绕的水凝镜,里头放映的场景叫一旁的小芽发出阵阵惊叫,捂着眼睛躲到一边,不敢再看第二眼。
“天柱倾,异变生,邪魔起,三界乱,众生殃。”
仓季缓缓道出这些字眼,每一个都很沉重,“这是万年前上任司命弥留的最后一卦,当时无人将此卦放在心上,那时三界和平,欣欣向好,谁会想到这些卦言会一一应验。”
仓季作为魔族一员,的确是见不得仙界发展壮大,但这会儿三界乱成了一锅粥,他们魔界也没好到哪儿去,实在不是他想看到的场景。
箐禾愣怔地看着水凝镜中的场景,血腥到她也忍不住偏开了头,“仙界不是已经在平定妖邪了吗?”
“没有用。”仓季摇头,“数量太多了,山中的动植物一夜之间便会异变成妖邪,除妖的速度赶不上异变的速度,有什么用?”
“而且,那些所谓心怀三界的仙人,皆是贪生怕死之辈,见妖邪难除,便能躲则躲,连我魔族都不如,有何脸面来执掌三界?”仓季话含鄙夷,在看见白着脸的箐禾时,他语气放缓了些,“所以你还是和小芽待在此处,也可过上些安生日子。”
箐禾半晌不语,而后向仓季看去,“我且问你,如今三界混乱的根源是什么?”
仓季吐出两个字,“天柱。”
箐禾道:“没错,正是因为天柱将倾,才会横生如此多的祸端,若是天柱真的坍塌了,会怎样?”
这下,仓季也跟着沉默了。
箐禾虽是穿进书中来的,但她毕竟在昆仑学了这么些年,不会连天柱都不知道。
于是她便代替仓季回道:“天柱坍塌,三界将不复存在,你觉得,三界都没了,我还能在此处过安生日子?”
仓季苦笑一声,“只是你出去了又有何用。”
他们如同蝼蚁一般,所做的一切对如今的三界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箐禾的手习惯性地抚上锁骨中间的玉坠,“带我去找商戎。”
仓季似乎知道她的意图,当即反驳道:“尊上是不会救三界的……”
箐禾却没有听他说下去,只重复了一遍,“带我去找商戎。”
她的语气很平淡,而手中却多了把匕首,随着话音的落下横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仓季犹豫不决,箐禾又一次重复,手中的匕首缓缓划开皮肉,有鲜血流了出来。
“好了好了,当我怕了你。”
仓季奉商戎之命在此守着箐禾,他自然知道眼前的人对商戎来说有多特殊,有修为傍身,虽然脖子上的伤口算不得什么,但看箐禾威胁人的架势,他还是别冒那个险。
箐禾见他松口,忙问道:“他在哪儿?”
“那日尊上比您先一步出关,而后便随我回了魔界,过了几日,他便一声不响地走了,不过好歹给我留了符咒,叫我有急事时方可去寻他。”
说话间,仓季拿出商戎留下来的符咒,嘴唇微动,跟着黄色的纸面上浮现出两个笔力遒劲的字——雪山。
是那次她去过的雪山么?!
“你快将此处的结界解了。”箐禾不住地催促。
仓季“哎”了一声,手覆在院中的那棵大树上,树是结界的阵眼,因商戎此结界设得相当复杂,便是他也费了好些劲才找到突破口。
半空中一层薄薄的屏障消散开,箐禾不等仓季再说些什么,转瞬便消失不见。
小芽哭唧唧地往前追了两步,仓季揪住它头上的两片叶子将它给拎了起来,“你主人不要你了,跟我去魔界好了。”
听见不要两个字,小芽“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仓季捂了捂耳朵,将小东西塞进袖子里头,踅身从原地消失。
他们走后不久,小芽最喜欢一起玩的一只红黑斑纹的蝴蝶忽然像是受到了某种刺激,开始疯狂地扇动薄翼,像是在挣扎一般左右扭动身体,跟着它“啪”的一声掉落在地。
然而等它再次动起来的时候,体型暴涨了数倍不止,周身也被一种红黑色的雾气笼罩,它肆虐着岛上的草木,然后,身形暴涨的动植物越来越多,整个小岛也被黑气所笼罩。
箐禾去到的雪山在北极之巅,路途遥远,若是换上从前,她大约需要花一整天的功夫方能到达,如今她修炼至天问五重,身子轻盈了不止一点半点,只用了一个时辰,便来到了熟悉的洞口。
雪山温度很低,但箐禾却丝毫不觉得冷,她拢了拢被吹乱的长发,想着过会儿要是见到商戎,定要好好将他臭骂一顿。
哄不好的那种。
也许是此处的风太冷,箐禾躲了躲脚走进去,愤怒没有紧张多。
她一边往里走,一边想着除了骂他还能说些什么,毕竟二人的关系现在颇为尴尬。
那日在洞中修炼的场景,一旦回忆便愈发不可收拾,臊得人脸上发热,心间没由来地发慌。
按照商戎的性格,他不会不在洞口设禁制,现在箐禾能一路畅通地走进来,想来里头的人应当是知晓她到来的。
“可是她出了什么事?”
这里还是熟悉的摆设,一切从简,冰床之上,男人盘腿坐着,背脊挺直,面无表情。
他的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肩上,问话时除了语气稍显波动,神情没有丝毫变化。
箐禾没有回答,而是朝前走了两步,目光落在他的脸上,一错不错地看着他。
“为何不答?”商戎眉心拧出褶皱来。
箐禾却瞧出了他的不同,瞬间嗓子哽住,心像是被一只大手给攥紧,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说话!她怎么了?!”
商戎黑眸沉沉,一动不动地看着洞口的方向,有几分动怒的征兆。
箐禾从旁边绕过,走到他近前,捂着嘴轻轻抽泣了一声,“既然这么想知道,为何不自己去看看。”
商戎听到她开口,脸上出现了片刻松怔,继而垂下眼眸,“你怎么来了。”
“既然将我一人丢在那儿,何苦还来关心?”箐禾咬唇,见他不为所动,狠心道:“是我央求仓季告知你的行踪,多谢你再造之恩,既然你不想见我,我这便走了。”
商戎藏在衣袍中的手死死捏着,听完她这番话,也未有任何言语。
听着洞中带着怒气的脚步渐行渐远,他闭着的眼这才慢慢睁开,有如一座精美的雕塑般,坐在那处一动不动。
“骗子!”一声哭腔响起,“不是说我是你的人,让我以后都跟着你?现在为何又要将我赶走?”
商戎感觉到有个人扑进了他的怀里,那些犹豫徘徊在这一刻都消失不见,他搂着箐禾纤细的腰肢,将她用力贴向自己。
箐禾环着他的脖子,微微仰起脸来,“你的眼睛怎么了?”
商戎循着声音低头,目光空洞,似笑似嘲地吐出了两个字,“瞎了。”
第52章 仙草(52) 哭什么?瞎了便瞎了,要……
箐禾的手缓缓上移, 捧住他的脸,听见这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眼泪又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
“哭什么?瞎了便瞎了,要什么紧。”商戎抬手摸到她一脸的泪, 将人抱坐到腿上, 慢慢地擦。
箐禾难受得不行, 怎么会不要紧。
眼睛不是他们唯一用来视物的,神魂无碍,便是没了双目, 视物也不成问题。
可是商戎方才的样子,自己明明站在他跟前, 他都不知道,是彻彻底底看不见了。
也就意味着他的神魂受到了不小的损伤, 才会出现这种症状。
箐禾气不过, “什么叫瞎了就瞎了, 才不是不要紧。我的血对你的伤有没有用?”
她说着,指尖灌注灵气, 想破开手腕处的皮肉, 这一套动作她做得相当熟练, 当初在此处便是日日如此的。
箐禾心中清楚,自己是上古仙草遗脉,血液十分宝贝, 就是不知能不能治神魂上的损伤。
商戎托住她的臀, 将她的身子往自个怀里按了按, 阻止了她接下来的动作,“那时这么怕,现在又愿意了?”
箐禾被他按压着手臂, 声音闷闷的,别扭地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能不能治?”
商戎唇边含着浅淡的笑,摇了摇头,自嘲道:“我这种魔头,你上赶着来帮我治伤作甚,不怕我将你杀了取乐?”
“要杀你便杀吧,反正我这条命也是你救回来的。”箐禾混不在意,仰头盯着他的脸,这还是她第一次用如此近的距离观察他。
皮肤很白,鼻梁很挺,睫毛投下的阴影又密又长,可惜的是,那双如墨的眼瞳中没有任何神采,成了名画中最为缺憾的一笔。
商戎右手循着她脖子的曲线来回抚摸,“如今倒是不怕我了。”
箐禾抿唇,“我什么时候怕过你啊,商戎。在昆仑的时候,要是怕你,我还会揽苦差事去伺候你?”
“的确。”商戎赞同道,“敢直呼我大名的,三界找不出几个来,你胆子的确大得很。”
箐禾从他怀里出来,坐到一旁的冰榻上,被上面的温度刺激得一个激灵,“你的眼睛当真治不了了么?”
“神魂上的伤,没那么容易治。”商戎说到此处,顿了顿,“此处不安全,我现在便叫仓季带你走。”
箐禾还未同他说上两句话,便要被赶着离开,心中怨气更甚,“我不走。”
商戎抚上她柔顺的长发,“我被仙界追杀,他们很快就会找过来,你确定要留在这儿?”
见身边的人不说话,商戎知道她动摇了,还想开口说些什么,嘴唇上被一样软软的东西碰了一下。
箐禾的呼吸洒在他的脸上,“你不要说话了,我说了不走就是不走。当初是你说让我跟你的,难不成现在后悔了?”
商戎用了好点儿时间才反应过来,她吻了自己,薄唇上下碰了碰,无神的眼中氤氲出风暴。
他扣住箐禾的脖子,声音中的暗哑藏也藏不住,“我给你机会,你走了,我们便毫无关系,以后你与那群仙人一起来杀我,都无所谓。”
其实,死在你手上,似乎也是一种不错的选择。
“走吗?”
他看不到箐禾脸上的表情,是以没法判断此时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长久的无声沉默等得叫人心慌,商戎知道,她有极大概率是会点头的,跟着他,是三界公敌,半分好处也没有,走到哪儿都担惊受怕,更何况自己现在还瞎了。
锁魂钉被他强行拔除,可与体内骨钉的相互对抗还在,他魂体波动,骨子里的痛又开始作祟。
但是现在再痛也抵不上箐禾的回答重要,即使知道可能性很小,但他还是会忍不住想,会不会有另一种答案。
“好,我走。”
箐禾说出的这几个字轻飘飘的,没有一点儿重量,但是落在商戎耳中,压得他呼吸不稳,胸口憋闷,有些喘不上气。
预料之中,不是么?
“恩。”他松开放在箐禾脖子上的手,重新端坐,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甚在意,“那便走吧。”
箐禾起身,微弱的热源远离,“你……”
她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都没说,叹了口气离开。
商戎这次用魔气在洞内洞外探查了一圈,发现人是真的走了,一股子血腥冲上喉咙,他闭着眼,吐出一口黑血,自嘲地笑了起来。
他刻意地忽视掉盘桓在脑中的后悔,随意地将唇边的血迹擦干,强迫自己入定。
可是心浮气躁之时,最忌修炼。
商戎怎么做都没办法继续对付在体内作祟的骨钉,眼盲导致的心烦让他整个人变得异常暴躁。
他恼恨地用拳头砸上冰榻,万年玄冰的表面立刻多出了许多条如蜘蛛网一样的细线。
手上的痛感将商戎的飘散的意识拉回来了点儿,他摸索着走下冰榻,按照记忆中的路线朝洞口走去。
心里全是一个念头,把她找回来。
她怎么能走呢?
他刚才是乱说的,做不得数,他才不会放她走。
魔气探路,商戎走得并不吃力,只是他还没有习惯眼前的黑暗,也太过急躁了一些,没有注意到地上凸起的一块石子,顿时被绊得一个踉跄。
恰在此时,一只软软的手扶住了他的臂膀,“出来干嘛?”
商戎听出了她的声音,喉结不自觉滚动,将她的手腕攥紧才有些踏实感,“你……。”
“我这人没别的好,就是守承诺,之前你说过的话我当真了,所以就算你赶我走,我也不走啦!所以我去寻了些厚实的衣裳,打算陪你。”
箐禾身上穿的衣服有御寒效果,但是在雪山这儿还是觉得冷,她便顺着商戎的话走了,其实一直没离开多远。
瞧见他踉跄着要摔到的模样,终究是心软,没多晾他一会儿。
商戎拉着她的手,一言不发,却执拗地不愿松开。
他从来不是一个会将感情外露的人,默了半晌,将人拥到怀里,紧紧抱住,“我后悔了。”
这大约是他这辈子说过最软和的一句话。
是当真舍不得。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枚小小的种子种进了他的心里,随着一日一日的相处接触,已经慢慢扎了根,现在想拔出都拔不了。
只要一动,便牵扯全身地疼。
箐禾被他灼热的呼吸弄得耳朵发热,此时天寒地冻,但是心里却暖得很。
商戎五感不全,是不怕冷的,仍盘腿坐到冰榻上,只是握着箐禾的手一直不肯松开。
“那天你走后,我经脉恢复,已修炼至天问五重了。”提到那天,一些画面不自主地蹦到脑中,叫人脸红。
商戎道:“你天资不错,比我料想的还要快一些。”
所以他才会在一开始的时候把她当成仓季,以为是出了什么事情。
二人随意地说了几句话,洞口忽而传来“砰砰”的撞击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