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立刻直奔酒店安保。
蒂亚戈要来了宴会厅的平面图,而罗赛琳则找来了剧院的聚会安排。这一场聚会类似于庆功宴,是为了庆祝米歇尔·德克森小姐参加的歌舞剧《吉普赛女儿》演出圆满落幕。等罗赛琳他们来到宴会厅的时候,宴会厅内已经来了不少人。
有受邀而来的宾客,有提前到来的剧组成员,还有许多记者、评论家,以及想要在百老汇寻找发展机会的底层演员和推销员,男男女女聚集于一处,人声鼎沸,熙熙攘攘。宴会厅有上下两层,罗赛琳站在上层的扶手前,下层的舞池清晰可见。
俯瞰的视角让他们一览无遗。
“如果是你,”罗赛琳问,“你会怎么动手?”
“这么多人。”
蒂亚戈的娃娃脸上写满了担忧:“他完全可以趁乱靠近德克森小姐,直接动手。”
罗赛琳:“嗯……”
蒂亚戈:“怎么?”
在这样的环境下,动手很方便。但问题在于,安纳西要怎么离开?
罗赛琳吩咐酒店安保守住宴会厅的前后正门。也许他已经在酒店警惕之前混进了室内,但行凶之后想出去却没那么容易。
在这个年代,穿着精致的少数族裔简直是过目不会忘的存在。
除非他真的像西非部落的神明一样,可以化身蜘蛛,悄无声息地顺着窗子逃窜。
窗子——
罗赛琳迅速摸清宴会厅窗子的布置:四个落地窗设置在房间的四个角落,也不是很好强行突入。室内人这么多,也不好从窗外进行射击。
站在高处,宴会厅的所有细节一览无遗,罗赛琳在自己的脑子里模拟出了好几个杀人方案,但最终的结论都是一样的:杀死德克森小姐容易,全身而退却不可能。
“总之他一旦出现,咱们都能看得见,”蒂亚戈说,“在他动手之前拦住他就是。”
“我知道,但我就怕——”
罗赛琳后面的话,为响起的音乐掩盖下去。
爵士乐随行而华美的旋律在宴会厅盘旋上升,宴会厅的正门打开,换上精美礼服的米歇尔·德克森小姐挽着某位中年富商的手臂走了进来。
她用浓妆遮住了自己的惊恐和疲惫,金发微微打着卷,笑容扬起时苹果肌圆润且光滑,美国甜心风格的烂漫娇俏引得不少人随着她的笑意而勾起嘴角。
几位商业大佬进入宴会厅,人群自动让开一条道路。
就在这时,一股刺鼻的气味顺着流动的空气侵入罗赛琳的鼻腔。
甜腻到发苦、到具有刺激性的臭味让罗赛琳瞬间警觉,这股味道就像是尸体泡在高浓度的工业香精中腐烂发胀后的气味与高浓度的香精混合在一起,比单纯的尸臭更具有冲击力。
音乐当中,类似于鸟叫的哨声响起。
“是德克森小姐的保镖!”
蒂亚戈警惕起来:“他吹哨了!”
罗赛琳的视线立刻挪到哨声响起的位置,看到一楼正门附近的保镖抬起手指向楼梯。
在宴会厅一层与二层之间的旋转楼梯上,站着一名皮肤黝黑的青年。他一袭长款燕尾服,站姿端正、仪态得体,听到楼下的音乐,青年缓缓将双手抬起搁置在围栏边沿。仅仅这一个动作,也彰显出他犹如古代贵族般的优雅与克制。
“蒂亚戈蒂亚戈蒂亚戈蒂亚戈——”罗赛琳一把抓住身畔的同伴。
蒂亚戈点了点头,然后拔腿就往二楼另外一端的楼梯跑去。
罗赛琳则直奔他所在的旋转楼梯。
人太多了,哪怕是在宴会厅二楼,罗赛琳前进的步伐也举步维艰。她的余光始终盯着旋转楼梯上的非裔男人,随着他转身,罗赛琳甚至注意到他用料不菲的燕尾服后背,还用极其繁复的刺绣方式绣着一只栩栩如生的蜘蛛。
在人群中他就像一只开屏的孔雀般扎眼,想不注意都难。
当罗赛琳越过人群,来到转角处时,他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麻烦让开一下!”
罗赛琳的心跳猛然加快。
她急着下楼,可更多的人同样急着下楼。多少人都想去亲自祝贺资方和导演剧目大获成功,而从中讨得一个脸熟的机会。罗赛琳左看看右看看,实在是找不到能挤进去的空隙,她花了比预计多了三倍的时间,才终于来到旋转楼梯的入口——
身后不知是谁撞了罗赛琳一下,她轻微向前趔趄半步。
迎面走上来的人及时扶住了她。
罗赛琳稳住身形,抬起头。
动作优雅、仪态端庄的燕尾服男人,松开了轻轻扶住罗赛琳的手掌。非裔青年个子极高,他伸出手臂,从容不迫地为罗赛琳挡开试图拥挤的人群。
“在古代,战士们会在自己的盾牌上绘制显眼的图案或者家纹作为靶心,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波洛小姐?”
罗赛琳下意识地后退,身体撞在旋转楼梯的扶手上。
明明知道罗赛琳是来拦截他的,可是面前的男人既不惊慌,也不着急。他看也不看楼下与人群隔开一定距离,身处宴会厅关注点中心的德克森小姐。
“因为靶心的出现会吸引绝对的注意力,战场上的士兵会主动瞄准它,而非持盾着的头盔和面部。”
青年保持着一个礼貌的距离,而那股黏腻的,掺杂着工业香精气息的尸臭,如同海啸般淹没了罗赛琳的感官。
“这样,稍稍制造一个噱头,就能够给自己制造生还机会。”
罗赛琳瞳孔骤缩。
伴随着落地窗玻璃破碎的声音,罗赛琳反应过来一切,却也为时已晚。
尖叫、哭喊,以及呼叫保安与医生的声音混杂于一处。罗赛琳转过头,看到德克森小姐倒在血泊里,角落中的落地窗碎了一地,室外的风呼呼倒灌进来。
恶作剧和近乎夸张的正装打扮不过是安纳西的障眼法。
他就是那个涂在装甲上的靶心,吸引了罗赛琳的注意力。
“现在。”
安纳西高举双手,扬起一抹相当温柔的笑容。
“你想逮捕我,”他笑着说,“那就可以逮捕我了。”
第20章 马拉&波洛侦探社20
20
第一次世界大战发生罗赛琳九岁。
那时的她陪同马普尔小姐在伦敦办事,马普尔小姐把罗赛琳安置在政府办公室靠近街头的窗边。不耐烦地罗赛琳从椅子上站起来,打开了高高的窗户,刚刚下过雨之后的潮湿空气扑面而来,微冷的风吹拂到脸上,让罗赛琳打了个寒战。
然后她抬起头,透过窗子,看到一辆运送伤兵的卡车从街头开过。
血的气味,汗臭味,还有那股当时她尚且不明白,却极其浓烈的恶臭扑面而来。卡车缓缓从罗赛琳的面前驶过,她看向坐在上面的士兵们:肮脏、疲倦,血迹泅透绷带却无人呼喊痛苦,一张又一张年轻的面孔近乎茫然。
他们的眼睛几乎就是两个空洞,将光芒吸了进去,却折射不出任何影像。
从那之后,罗赛琳的心中,所有杀过人的角色都带着这股挥散不去的尸臭。
曼哈顿警局的审讯室封闭且昏暗,罗赛琳进门之后坐在了长桌边沿。
安纳西被铐在她的面前,双手锁在桌面。他被警察打过,眼角、鼻梁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淤青和血迹,连那身骚包到活似花孔雀的燕尾服也被扯的破破烂烂。
1925年的美国司法可没这么多讲究,何况当下的少数族裔并不会被当做平等的人类看待。
但安纳西好似并不在乎。
他只是对着客客气气地发出问候:“日安,波洛小姐。”
安纳西没有当过兵。
罗赛琳从他身上找不到任何接受军事训练的痕迹,他的坐姿端正,却不是军姿。仪态大方,更像是受过礼仪教导而非上过战场。安纳西的年龄也对不上:非裔青年看起来不过二十三四岁的模样,一战时他还是个男孩儿呢。
但安纳西身上散发出的尸臭,却比罗赛琳碰见过的任何士兵更加浓郁强烈。
“我等你了你好久。”安纳西好像很高兴与罗赛琳见面:“幸好我没松口。”
警察逮捕了安纳西,罗赛琳本没资格与他单独交谈的。
但就在刚刚,哈金斯警探找上她,很是为难地解释,安纳西坚持要单独与罗赛琳见面,否则什么都不肯说。
于是罗赛琳就来了——她巴不得和他见见面。
“哦……你看上去不太喜欢我,你坚持的礼貌呢,波洛小姐?”
罗赛琳的视线挪到安纳西的双手上。
他的双手有枪茧,几乎和塞巴斯蒂安·莫兰一样厚重。不,不止是枪茧,掌心与指跟连接处也有茧子,安纳西这样的仪态和穿着不至于去干重活,是体能训练后留下的痕迹。
安纳西蜷了蜷手掌,不自在地动了动下巴。
罗赛琳:“需要手帕吗?”
安纳西:“嗯?”
罗赛琳:“你很想擦去嘴角的血迹。”
说着她想了想,又补充道:“手帕我没有用过。”
安纳西扬起一抹亲切的笑容。
“谢谢。”
他接过罗赛琳递来的帕子。手铐限制住了安纳西的行动,青年只能慢慢地前倾身体,郑重擦去了脸上残留的血痕。
即使身陷囹圄,安纳西的动作也极尽优雅。他擦去血迹后,还帮罗赛琳把手帕折叠好,将沾着血迹的一面折在里面。青年把帕子推了回去:“常有的事。”
“你是指?”
“我知道你们这些业余爱好是当侦探的人,”安纳西挂着笑容说,“多少都有些救世主情节。但你我都是人类,免不了会出现疏漏。偶尔输一局,常有的事。”
他在嘲讽罗赛琳的失败。
明晃晃的靶子,漂亮的噱头,以极其高调的方式出场吸引走了罗赛琳的注意力。事实上她的推断完全没错:安纳西的形象与罗赛琳的结论不差分毫,她输就输在只盯着盾牌上的靶心不放,却忽略了对方也会有同伴的可能。
是自己失误了,罗赛琳心想。她没想到一个自恋狂会与他人进行合作。
在罗赛琳短暂的“独立”生活里,这样的滋味相当罕见。她竟然输了!比起懊恼,罗赛琳更多的是感到惊讶与好奇。
好奇于败北的滋味,以及面前的人。
“你为什么想杀我?”
罗赛琳问:“我与你之前素不相识,除非你是欲图阻止我。”
安纳西:“你看到德克森小姐倒下的瞬间了吗?”
和这种人说话就是费劲。罗赛琳在心底叹了口气:他要求与她谈谈,完全是准备好了措辞来演讲的,而非见面沟通。
“一枪射穿落地窗,子弹正中她的后脑。”安纳西开口。
“……”
他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明亮的双眸中写满了期待。封闭的室内尸臭味升腾翻滚,让罗赛琳难以跳过这个话题——安纳西的话中透露了线索,她无法装作听不见。
“这么大的威力。”
可恶!
罗赛琳还是没忍住接茬:“是步()枪。狙击手?”
安纳西:“李-恩菲尔德MK.III型。”
英**方量产的步()枪,狙击手是英国人,参加过一战,战争老手。
“你知道最绝妙的是什么吗,波洛小姐?”
好的,透露线索环节结束,接下来是自恋型精神变态的表演时间。
罗赛琳想,如果给安纳西解开手铐,现在他恐怕已经开心到高举双手,来一场再经典不过的咏叹调。非裔青年把得意洋洋完全写在了脸上:“最绝妙的就是那一瞬间人群惊恐的尖叫,和你面容中展露出的震惊。”
“人类的文明多么伟大,能制造出这样完美的杀人利器!热武器是多么人道啊,子弹从后脑穿进前脑,不过留个小孔而已,全然不如过去枭首那般痛苦难耐。
“你看到德克森小姐倒地时的反应了吗?她看向了你,波洛小姐,漂亮的脸蛋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她以为你能保护她,你许下了允诺。可是结果呢?救世主没能救她,多么可惜。
“可怜的德克森小姐,生前脑袋空空,好在她的死亡是那么美丽,为她短暂的一生增添了那么几分价值。”
安纳西的话匣子一旦打开,便滔滔不绝。
罗赛琳越听,眉头拧得越紧,安纳西的笑容也越发灿烂。
“输了不要紧,亲爱的罗赛琳,”言语之间,他的称呼已经从姓氏改成了名字,“在这个世界上,没人能当救世主,大家总是会失手的。”
“是放射性创口。”罗赛琳眉头紧蹙。
年轻姑娘完全继承了母亲的好嗓音,她的声线脆生生,仿佛有魔力的铃铛般涤荡了室内压抑的气氛。
饶是安纳西构想过诸多罗赛琳的反应,也不曾料到这一种。
非裔青年怔住:“你说什么?”
罗赛琳:“步()枪造成的创口不可能只留个小孔,子弹从后脑进入,会在颅骨内爆炸,德克森小姐的面部会向开花一样炸开。”
随即安纳西的表情就如同发现了宝藏。
他的笑容不再是拘于礼节,而是展示出了一种发自内心的认同。安纳西甚至激动地搓了搓手,换上了更为热切、更为真诚的语气。
“哦,罗赛琳。”
安纳西感叹道:“你果然不在乎德克森小姐的死活。”
罗赛琳歪了歪头。
“你我是一类人,”他满怀欣喜地说,“我能察觉得到。你只是被那位乡村侦探教导的礼节与教养束缚住了。”
她确实不在乎德克森小姐的死活。
罗赛琳为什么要在乎?
马普尔小姐说过,因为每个人的性命都是同样的重要。
但这并不能说服罗赛琳——有人在乎扬克的死活吗?有人在乎汉克的死活吗?两名兄弟,两个家庭,仅仅因为一件沾了脏污的衣裙就被逼上了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