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弯下腰，一只手堪堪停留在莉莉乌姆的白发上方，并没有触摸到她。
“在这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甚至这个世界，你才是那个异物。”
“回去吧，去守望着天之锁想要守护的土地和人。”
“即使是我也知道，他还有心愿，和留存在人间的牵挂。”
眼前的埃列什基伽勒露出了微笑：“你也心知肚明，对吧？”
谨记着女神给予她的箴言，少女就这样从冥界离开，踏上了归途。
由于不知道瞬移的诀窍，她被女神施法送离了幽暗的冥界，到达了对方所守护的城市——库撒。
因为“将这名少女送回乌鲁克”是女神亲自所下的神谕，库撒的巫女们即使恐惧也不得不遵从。当即准备了车辆与随行人员，带着莉莉乌姆踏上了前往乌鲁克城的道路。
虽然一开始还有些忌惮少女，但时间一长，库撒的随行者们谈话的时候也就不怎么避着她了。
“听说了吗？吉尔伽美什王离开了乌鲁克。”
“他似乎去寻找不老药了。”
“身为半神的他为何要寻找不老药？”
莉莉乌姆这才知道，吉尔伽美什王为了寻找不死之法离开乌鲁克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现在那边正是情势不明的关键时刻。
统治城邦的王者不在了，外头的敌对势力虎视眈眈，内部也可能随时发生因为意见不统一而爆发的矛盾。
即便如此，那里也是他所眷恋的土地。
少女握紧了手中的长杖。在局势风雨飘摇的情况下，回到了那座熟悉的城里。
“莉莉乌姆！太好了，你终于回来了！”
因为有库撒人的证言，西杜丽倒是很快就接受了她突然失踪的原因。
不如说她现在看上去也没精力纠结这种小事，吉尔伽美什突然离去，可以说是将烂摊子全部扔给了留在王都的人们。
这些人深知挚友离去给他们的王带来了巨大的打击，居然也就这么固执地将压力扛了下来。
“其实已经有一部分人离开了，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们一样相信王总有一天会回来，大家也要过自己的生活。”
站在王宫的入口处，绿衣的女人轻轻握住莉莉乌姆微凉的手，小麦色的皮肤将少女纤细的手掌映衬得更加惨白。
“为什么不留在埃列什基伽勒大人守护的库撒呢？那里至少还能稳定一些。”
眼前的西杜丽看上去憔悴了不少，面纱遮去了她大半的面容，却让眼下淡淡的青色显得更明显了。
“她确实是一位温柔的女神……”莉莉乌姆笑了下，反握住西杜丽的手。“我不讨厌她，但也无法做到向神明奉献自己的信仰。”
“……我已经，无法再相信神明，也不想继续祈祷了。”
与其活在神明的庇佑，等着他们垂怜，降下奇迹，她更宁愿活在这片留有回忆的乌鲁克。
即使没有和那位王交谈过，少女也相信，他不会停下脚步，更不会向他们屈服。
“齿轮已经开始转动了。”鬼使神差地，她这么对西杜丽说道。“王和我们都不会停下脚步，直到最后一刻。”
褐发的女祭司静静地看着少女，半晌，无奈地叹了口气，伸出手抚摸她雪白的发丝：“……会很辛苦的哦。”
莉莉乌姆知道，她同意了。
正如西杜丽所说，失去王统治的城邦，不管是运作还是维持，难度都上升了很多。即使是莉莉乌姆这种来历不明，外貌有异的人也要用理性和知性武装自己，去面对每天都会出现的新问题。
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上的一个个城邦，一般都是中大型城邦，被6英里长的城墙所包围。微风变化莫测，沼泽在下游丛生，基于这些奇妙的地理条件，自然环境无法保护人民不被游牧名族侵略，自然就诞生了军队和城墙，形成了无数拥有独立的文化的城邦和村庄。
游牧和农业同时在这个地区各自发展，使得统治者众多的同时，也出现了许多富裕的商户。
这些都让她想起了故乡大海上那些数也数不清的国家，还有富可敌国行走于海上的自由商人，甚至海贼。
虽然看上去截然不同，但却一样野蛮短暂，充满了燃烧一样的生命力。
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理解了为何这里的国民会如此崇拜他们的王。
等待吉尔伽美什归来的日子并不枯燥乏味，相反，丰富充实得令人头疼。
莉莉乌姆白天要跟着西杜丽一同，与身为城邦护卫队长的特巴先生一起，为居民的生活与营生费心。晚上，她则会一个人点起灯，默默学习那些泥板上记载的，或简单，或复杂的魔法。
埃列什基伽勒所说的言语刻在了少女心中，她知道自己除了与未知的神明相连之外，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类。
所以才要变强。即使这条路上尚且没有能够引导自己的人，即使魔法与神相伴相生，她也要利用自己身边能利用的一切，去变强，去保护其他人，而不是受人保护。
也仅仅只是在得以休息的小小间隙，仰望星空，她才会恍惚地回忆起最初来到这里的日子，恩奇都的音容相貌，点点滴滴的美好回忆。
时间就这样流逝着，没有人整修的王宫变得破败，植物渐渐在这里繁衍生息，住民日渐稀少的城邦变得荒芜。
而莉莉乌姆，也在漫长的时间里学会用魔法强化自己因病痛孱弱不堪的□□，不再是那个走几步就喘个不停的病秧子。
为了研究魔法，她谢绝了西杜丽让她搬离王宫的请求，独自一人与那些日渐繁茂的绿植为伍。白天则会前往住民们聚集的街道，用魔法帮助大家排忧解难。
当夕阳的最后一丝光从天边消失，她又会回到破败的宫殿，独自一人站在高处，望着夜空与星星点点象征着生机的灯火。
时至今日，他们依旧留守在这片城邦，等待着王的归还。
第16章
吉尔伽美什归来那一日，像是有所预兆一般地，莉莉乌姆做了个梦。
在睁开眼的那一刻，她就记不太清梦境的内容了。心中有些惆怅，但却并不悲伤。
当少女如往常一般走出王宫的时候，撞上了慌里慌张的前城市护卫队长特巴。
岁月在这名男子脸上留下了痕迹，他的儿子也早已从牙牙学语的年纪成长为可靠的少年。
但此刻，这名平日里成熟稳重的中年人，却露出了孩子般喜不自胜的笑容。
“莉莉乌姆！太好了！王，是王他回来了啊！”
离开了乌鲁克近十年的统治者，终于再度回到了这个国家。
莉莉乌姆在入城的关卡处，见到了那位许久未见的故人。
他看上去一点都没有变老，金发长了一些，衣着也有些陈旧，身上却并没有风尘仆仆的疲惫感。
以西杜丽为首，到现在还坚持留在乌鲁克的臣下们统统来到吉尔伽美什的面前，向他跪拜，以表达对王之归还的感激之情。
但她却没动。
“……是你啊。”
见男人红色的双眸望向自己，少女握紧手中的长杖。
“好久不见了，吉尔伽美什王。”
她很想问问对方，这十年来到底都去了哪。回忆起大家辛苦的点点滴滴，甚至升起了举起手杖狠狠给面前的男人来一下的想法。
“……没想到您还记得我。”
看在所有人都在欢呼喜悦，有的人甚至留下了泪水，莉莉乌姆深吸一口气，终究是打消了脑海中某些大逆不道的念头。
天知道她每天站在城墙上的时候想了多少次！
“哼，不巧，本王生来就不会忘记任何事。”吉尔伽美什转过身，与少女遥遥相对。“不过你这杂种的态度倒确实让人耳目一新，连我刚才都有那么一瞬间怀疑自己是不是认错人了啊。”
“……该说谢谢您的夸赞吗？”
王大声笑了起来，迈开步伐从少女身边走过。
“看来这段时间也没有止步不前啊杂种，姑且先饶恕你的不敬。”
“但想获得本王的称赞，你还早了一百年！”说着，金发的男人转过身，看着眼前的众人，长臂一挥，以一种无法拒绝的气势道：“愣着干什么，现在可不是驻足在此欢呼雀跃的时候！”
是时候让这座城，与归来的英雄一同重新焕发生机和光彩了。
“抱歉啊莉莉，总觉得让你受委屈了。”
当王回归宫殿，勘察城市的时候，身为神官的西杜丽倒是悄咪咪地来到少女面前，双手合十朝她真诚地道了歉。
“欸？”
西杜丽笑了起来：“就……嗯……我们都知道你一直想揍那位大人一次。说实话我还在担忧特巴把你叫来，你会不会当众给他来一棍子。”
……她倒也没猜错。
“揍他对建设城邦没有任何好处。”莉莉乌姆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不过你一说我还挺后悔的，毕竟以后肯定就没机会了。”
“啊哈哈哈……”
正如少女所说，归来的吉尔伽美什彻底告别了他那漫长的孩童时期，承担起了应尽的职责。
那是令人惊叹的注意力和执行力，即便是莉莉乌姆，在看到这样的吉尔伽美什之后，也会毫无怨言地成为他的部下，衷心地执行王的每一条决策。
面对破败城邦的改建，早已无法维系的邦交，甚至与大神殿的矛盾摩擦，他全部揽下，开足马力进行着新王国的创造。
回归王城的居民为这里注入了活力，但这些并不足以撑起重建的速度。于是王毫不犹豫地打开宝库，用重金与财富作为交换条件，不断吸引着外来的劳动力。
泥板在王座前垒成了一座座小山，但那位曾经的暴君却没停下来过。他甚至还重新设计了城市的规划，扩大了外部防御用的城墙。要不是西杜丽有时候也会担忧王的身体，莉莉乌姆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和自己一样，本质上不需要睡觉或者休息。
更令人生气的是，都这么忙了，在得知她开始修习魔法之后，这人还不忘用那张随时会对着大臣和巫女喷射毒液的嘴嘲讽她！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魔法？花了十年你就学会了这点东西吗？本王现在开始起步都比你强啊杂种！”
……简直是奇耻大辱！她的魔法基本上都是靠偷看那些巫女以及照着法典自学的欸！！
莉莉乌姆非常不爽，不过现在的她也不会白白受气了。
“王，您需要休息。”
在某人又连续工作了几个昼夜，连饭都只是随便吃了些东西填肚子之后，少女拿起手杖站在了王座前。
“不需要。”吉尔伽美什看都没看她一眼，手里的泥板一块接着一块地过。“本王觉得累了自会去休息，用不着你——不行，驳回！这部分墙体必须重修，而且要加固到从前的3倍，不是把设计图交给他们了吗？”
“……呃，是……我会去通知。”
可怜西杜丽站在旁边插嘴也不是继续汇报工作也不是，只能疯狂朝莉莉乌姆使眼色。
对方也难得没接收她的信号，自顾自地继续道：“但您已经不眠不休地工作近3日了，王，我们都希望城镇能尽快发展，所以您更需要休息。”
“还是说您觉得在王座上睡觉是件无伤大雅之事呢？”
黄金之王的动作停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说出大逆不道之语的莉莉乌姆身上。
“杂种，你是真的觉得本王不会杀你吗？”
顶着威压，与那双不带有任何情感的红色眼睛对视，少女不卑不亢地鞠了一躬：“忠言逆耳，就算会因为这种劝诫遭到惩罚，臣下也只是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
“况且，不管是诅咒还是辱骂，抑或是暗杀陷害，我也都习惯了。”
吉尔伽美什微微眯起眼：“乌鲁克的‘魔女’吗？哼，本王不在的时候看来那群老不死的做了不少多余的事。”
“……原来外界的传言已经变成这样了？”莉莉乌姆看了眼移开了目光的西杜丽，心下了然。“他们可真能夸大。”
王虽然离去，但乌鲁克却仍然算是一座不小的城邦。深知留守的每一个人对这座城的重要性，于是少女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她站了出来，凭藉着与常人迥异的外貌，对神明淡漠的态度，让那些恶意的矛头全部指向了自己。
“谢谢你啊西杜丽……还有大家。”少女垂下眼帘，“不过没关系，我并不在意。”说着，她又抬起头，继续刚才的话题。“哪怕就一小会儿，大家其实也都在担心您啊。”
也不知道是劝诫管用了，还是被莉莉乌姆那有些破罐破摔的态度搞得不耐烦了，总之，吉尔伽美什放下了手中的泥板。
“重要的公务也都完成得差不多了，罢了，听你们这一次。”
语毕，他从座位上站起身，在其他人的恭送下走下石阶。
待男人接近自己，少女才勉强从对方脸上辨认出了一丝倦容。
即使是拥有神明之血的天之楔，这样不眠不休的连轴转，终究也是会累的。
“没有下次了，莉莉乌姆。”
用今天天气很好这般平淡的口气扔下一句惊天炸雷，金发的男人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大殿。
少女花了十几秒才从震撼中回过神来，微张着嘴，与还留在不远处的西杜丽相互对视。
然后她就看到绿衣女人忍俊不禁地朝自己比了一个拇指，就像自己当初教对方的那般。
……是“做得很好”的意思？
不过显然，她这番冒失进言的行为还是惹某人不快了。因为之后没过多久，本来工作就忙的王竟然也开始学习魔法！
这下，莉莉乌姆可算体会到什么叫“人比人气死人”。吉尔伽美什当初嘲讽她说的每个字都应验了，明明起步这么晚但进步的速度却比列车都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