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前一后下了楼,到楼下,费霓问方穆扬,“你还有粮票和钱吗?”
没人比她清楚方穆扬有多少钱和粮票,他这么大手大脚,又买了木料,能剩下才奇怪。
“我有。”
“哪来的?”
“这你就别管了。”他不好意思说把费霓给他买的大衣给当了,当初买大衣的时候,就闹得不太愉快。
费霓把红包给他,“这钱是给你吃饭的,不要买别的。而且别人帮了你的忙,总该请人下顿馆子。”她知道方穆扬不会在嘴上太委屈自己,也就没劝他不要在吃上省着。
“你把粮票给了我,你怎么办?”
“这不月底了吗?我最近都在家里吃。”
“那你把粮票给我,钱你留着,我还有钱,没了再管你要。”
方穆扬说得如此坦然,费霓不怀疑他没钱了会跟自己要。
“你现在也算有了工作,给你姐打个电话报个平安吧,她挺担心你的。”
方穆扬说好,没告诉费霓他早已经给姐姐写了信,还邮了一些他早先拍的这个城市的照片,他姐姐好多年没正经看看她生长的地方了。他倒是没想到自己会比姐姐结婚早,毕竟当初串联的时候,他去看自己姐姐,她那时就有男朋友。
天上有个月牙,费霓仰头看了眼天,对方穆扬说:“你回去路上看着点儿。”
这是让他走的意思。
“我看着你回去我再走。”
费霓刚进楼,转身发现方穆扬还在这儿,只看了一眼,她就扭头上了楼。
回去费妈正在里屋等着她。
“你和小方怎么回事儿?”以费妈的经验,新婚的第二天,很少有小夫妻愿意主动分居。但他俩黏黏糊糊的,还要送到楼下,也不像闹矛盾的样子。
“没怎么啊。”
“那你怎么不和他一起回招待所?”
“我结了婚,就不能在自己家呆了吗?”
“不是不能呆,”就是哪儿哪儿都透着不对劲,“小方不是有问题吧。”
“有什么问题?”
“就是……”费妈碍于长辈的尊严,没好意思问下去,心里想着明天再看看情况,她对费霓说,“时间不早了,你洗漱完了就睡吧。”
没想到第二天只有费霓一个人回家吃晚饭,费妈问方穆扬去哪儿了。
费霓说:“他和朋友一起吃饭,就不过来了。”人家帮了忙,请人下馆子应当应分的,方穆扬一早就告诉了她他晚上不回来了。
“那他今天晚上还过来吗?”
“不来了,还不够折腾的呢。”
老两口刚觉得方穆扬靠谱,这会儿心里又打了折扣。尤其是老费,木料已经送到了楼下,他还想和女婿商量商量打家具的事情,结果女婿不回来了。
费霓不想父母对方穆扬有看法,就简单说了下电视机票的事。
然而老费还是心有疑虑,请人家吃饭和到这儿找费霓并不冲突。他也年轻过,一个正常男的,刚结婚,不愿意和媳妇儿住的,他还没见过,除非那方面有病。
老费长长叹了半口气,剩下半口又生生咽了回去。他家姑娘就够烦的了,他就不给女儿添堵了。
吃完饭,费霓收拾碗筷,老费说他去洗碗,让费霓和她妈妈谈谈。费霓拒绝了,说她洗完碗再谈,她刚收拾完碗筷,就听见了敲门声。
一开门,她就看到了方穆扬。她还以为他不来了。
方穆扬和老两口打了招呼,很自然地接过费霓手里的碗筷,和她去水房洗碗。
“不是说你今天不来了吗?”
“我给你送电视机票。”
“明天早上咱们不又见面了吗?”她今天夜里又不会把电视票给人。
“可我就想今天给你。”
他说得太傻气,费霓不知怎么答对,扯过洗碗盆,“你歇会儿吧,我来刷。”
方穆扬扯过去,“来这儿我出了一身汗,让我洗碗凉快凉快。”
费霓发现方穆扬的衬衫有些透,大概是汗浸的。
今天确实热,还没风,可他要不急着来这里,大概也不会热成这样。费霓在心里骂他傻,谁为了凉快洗碗?
她又匆匆回了房间,拿了自己的洗脸盆,接了凉水,家里没有多余的毛巾,她只能把自己的毛巾投进盆里,拧干,递给方穆扬擦汗。
“我正洗着碗呢,空不出手来,要不你给我擦擦。”
“先别洗了。”
“还有俩就完了。”
费霓没办法,拿着毛巾给他擦了擦耳后和脖子,手指刻意地不碰到他的脸。
方穆扬心安理得地接受她的服务,“能不能给我擦擦鼻子?”
费霓又拿着毛巾给他擦了擦,手指无意间碰到他的嘴唇,又迅速收了回来。也不知道是他的嘴烫还是她的手指烫,反正费霓够热的。
那时间太短,费霓也不知道方穆扬有没有发现。
费霓把毛巾丢到盆里,拧干,又换了一盆水,“你自己擦吧。”这时方穆扬已经把碗洗好了,她扯过方穆扬手边的洗碗盆,端着向自家碗橱走。
费妈看着自己女儿黏黏糊糊地和方穆扬进了水房,回来时却一直避着方穆扬,她刚想问费霓怎么回事,就听费霓要下楼送方穆扬回招待所。
她刚想要问女儿,费霓已经到了门外。
这天天很热,一丝风都没有。
费霓照旧让方穆扬路上小心。
“就没有别的跟我说?”
“没有。”
方穆扬的手放在费霓的头发上,“真没有?”
“你的手。”
方穆扬又收了回去,看着她笑,“今天怎么又不高兴了?”明明昨天这个动作就被她默许了。
“没有,谢谢你帮我弄到电视票。”费霓的第一个冒出来的念头不是方穆扬对她动手动脚,而是她的头发该洗了。她希望方穆扬没意识到这件事。
方穆扬判定费霓不会再跟他说别的,重复了昨天的话:“回去吧,我看着你进去。”
这次费霓没再回头。
回去,费妈把她叫到里屋,相比上次的欲言又止,这次问得明明白白:“你和小方第一天晚上都按照我说得做了吧。”
费霓刚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等到意识到才勉强点了点头。
“小方是不是那方面有问题?”
费霓像昨天那样,还是没领悟到母亲的意思,“什么问题?”
明明屋里只有两个人,但费妈还是觉得不好意思,偏要凑到费霓耳边同她小声说。
费妈的话就像一股火似的,把她的耳朵烤热了。
开始说得很小声:“他没问题。”
费妈不相信,继续质疑:“没问题怎么会?”
“他就是没问题。妈,我困了,要休息了,您也回去睡吧。”
费妈几乎是被女儿半赶出屋子的。
晚上出奇地热,打开窗户,也没风吹进来。费霓不停地翻身,直到凌晨一点多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她是被震醒的,最先察觉到床晃动的时候,她还以为自己在做梦。但也就一秒的时间,她意识到这是真的。
第28章
当费霓护着父母一起到楼下的时候,她的鞋已经被踩得不成样子,耳朵里仍是隆隆的响声,像是置身一个庞大的工厂车间,机器的声音被扩音器无限放大,这声音要是在夜晚单纯出现,准会招来一片骂声,而现在伴随着哗哗的玻璃碎响,带来的只有惊惶。
费霓露出来的脚后跟不小心碰到在晃动中掉落的碎玻璃,地面仍在晃,这次是左右晃,费霓浑然忘记了疼痛,她抓住母亲的肩膀,防止她摔倒。
楼下挤满了人,楼里的人差不多都出来了,费霓耳边有汪汪声,叫得很凶,二楼的老太太抱着她家的旺财一起下来了。旺财叫得很凶,可这跟其他声音一比却显得微弱极了。
四周的人都在议论刚才发生了什么,还有人依然没识别出这是地震,认为墙体是被大货车给撞了。他们的心情还停留在过去的惊恐中,来不及想到以后,互相交流着震动时自己的感受。有的女人此时注意到自己身上的布料过少,想要上去拿,被人拦住了。
在生命面前,羞耻心显得多余。或者说根本没有羞耻的必要,因为谁也不比谁好到哪儿去。
南边劈来一道紫光,在混乱的晃动中,费妈看上了女儿脚上的血。
可谁也没有多余的布料包扎,费霓只穿着一个单薄的睡裙,周围跑出来的人也大多只穿了内衣,或用床单被单裹着,脚上的鞋有人一只,有人两只,还有人在下楼过程中跑掉了两只鞋,此时赤着脚站在随时可能开裂的地面上。
费妈当即指示老费把外面的背心脱掉,老费也没犹豫,一把把脱下的背心给了女儿,让她赶快包扎止血。
费霓低头包扎,脑子不停地转,“楼下不能呆了,万一楼倒了怎么办,咱们去马路上避避吧。”
老费把女儿的意见告诉了邻居,一帮人向着马路走。
“怎么样,脚疼吗?”
“不疼。咱们走快点儿吧。”
费霓根本没时间思考她的脚疼不疼,那实在是无关重要的小事。
等到地面恢复平稳,费霓的脑子越来越有时间想别的。
费家老两口很担心自己的女儿:“也不知道老二怎么样了?她还有个瘫痪的婆婆……”
老费发了话,让老伴和女儿在这儿呆着,他去看看二女儿。
费霓自然不能同意,“您要不放心,你们在这儿呆着,我去看。”
“你不能去,你的脚本来就伤了,不能走路。天又这么黑,你去了,我们得担两份心。再说你要出了事,别说我和你爸受不了,也没法跟小方交待。”
“没事儿,就一点儿小伤口。再说我眼也总比您二老好使。”
费霓有些后悔,昨天她真不该叫方穆扬走,他要是在,她还能骑着自行车去看看自己的姐姐,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方穆扬住顶层,招待所的楼很有些历史,也不知道会不会出事。她想应该不会那样惨,总不能可着一个人让他倒霉,他才过了几天安稳日子。可也说不定,人要是倒霉,总会有霉头自动触上来。
费霓虽然担心自己的姐姐,但理智尚存,见无法说服自己父母,便以一种无可辩驳的语气说道:“我姐住的楼今年加固过,又是二楼,我想应该跟咱们一样已经到了楼下,她那儿还有一老人照顾不来呢,你去了反而给他们添乱。您不是不放心我现在去吗?那天亮了我再去看。就这么定了。”
费霓的话在这个家里很有些分量,尤其是遇到事儿的时候,她的父母没再说别的。
费霓站在马路上,一颗心提着,惶惶然。几个小时前,方穆扬还在水房里洗碗。
她带着父母跑出来的时候听到了瓷片碎掉的声音,大概是碗被晃到了地上,那声音很脆很刺耳。
混乱的时候,费霓的思维很清晰,就是要带着父母脱离危险,而现在暂时脱离了危险,她的脑子却很乱。
在一片混乱中,她听见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声音越来越近,她深呼吸去辨别这声音的音色,喊她名字的人声音已经哑了,但仔细听还是她熟悉的那一个,她意识到这是真的,一颗心放下了一半,但因为确定了声音的主人安然无恙,又开始觉得丢脸,一条街避震的人都听见他在喊她的名字。喊一下她的名字,就按几下车铃,车铃声又急又脆,与他沙哑的声音形成鲜明对比,不允许被叫的人听不见。即使觉得丢脸,也不妨碍费霓上前招手,大声喊:“我在这儿,我在这儿”她真怕他再喊下去声带就坏掉了。
车铃终于不再响。因为按车铃的人找到了他要找的姑娘。
费霓几乎有些讨厌方穆扬了。她并不比路上的谁穿得更不得体,毕竟周围还有只批一件床单的人,但现在因为方穆扬,人们都看着她。天还暗着,可方穆扬拿着一只手电筒,像给她打了一束追光,她毫无防备地成了舞台上的人。比灯光更让她不自在的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已经红了,死死地盯着她,把她钉在那里,好像最吝啬的人去买东西,立志找到一点瑕疵去讨价还价,唯恐有一点没注意到,方穆扬就这么看着她,确认她还是昨天见到的那一个。费霓穿着无袖的裙子,里面没有穿胸围,刚才走路时皮肤和布料摩擦的疼痛这时找上门来。其实早就疼了,但因为当时想别的也就忽略了,此时疼痛和羞臊一起涌上来。
此时各种情绪汇聚到一块,她忍不住催促方穆扬:“赶紧把手电筒关了。”
方穆扬的手电筒打在费霓的脚上,“你的脚怎么了?”
“你嗓子怎么这么哑?”
方穆扬说:“一会儿就好了。”
费霓也很轻松地回答方穆扬的问题:“一点儿小伤,早就包扎好了。”
“真没事儿?”
“骗你干嘛?”
他冲她笑,她也忍不住笑了。他穿得并不比她好到哪里去。方穆扬穿了一件黑色背心,米白的短裤未及膝盖,脚上趿着懒汉鞋,露出脚后跟。还不如上次睡觉时穿得好,背心的下围卷起来,一点儿都不利索。
两人对视着笑。
过了好一会儿,费霓才想起方穆扬的手电筒没关,她去关他的手电筒,两个人的手碰在一起,费霓的第一反应不是缩回手,而是把手电筒关掉。
天还暗着,方穆扬握住费霓的手迟迟不松开,在她的手里偷偷画她的像,刺得费霓手痒。
费霓这时并没忘记她的姐姐,正好方穆扬带来了自行车和手电筒,她不用等天亮再去看。
方穆扬说他带费霓去,费霓跳到了自行车后座,按方穆扬说的,双手搂着他的腰,他的背心湿了个透,同时手里拿着手电筒,跟安全一比,其他的只能丢一边了。
方穆扬要跟她说话,费霓拦住了他,“你还是不要说话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喝上水,你还是省着点儿嗓子用吧。”
他仍用那沙哑的声音问她:“我声音不难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