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么不谦虚,汪晓曼只认为她是吃不着葡萄嫌葡萄酸,电镀椅是哪都能买得到,可那要用券要有钱啊。买得起电镀椅谁会自己打椅子。
然而汪晓曼只说:“你们感情真好。”意思是费霓被感情蒙蔽了双眼,看不清真相。
在打了两把椅子后,方穆扬便准备打沙发。
费霓并不赞成打沙发,因为沙发和椅子的功能是一样的。有了椅子,便不再需要替代品,而且沙发太占地,以后再打一个矮柜,再放一架钢琴,屋子就太挤了。
方穆扬问费霓:“你准备什么时候买沙发?”
费霓不说话。她在银行里的那笔钱足够买钢琴的,但隔壁的叫声告诉她这墙是多么不隔音。她弹什么别人都能听到,她就算买了钢琴,一年到头也就只能弹那么几首曲子。前些天,厂里还有人因为在家听姚莉的歌被通报批评,奖金也没了,举报他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邻居。花这么多钱买了琴,放在那儿,不能弹更难受。因为这个,她一直没下定买钢琴的决心。
“你买琴还差多少钱?”
“不是钱的问题。”不过跟钱也有些关系,要是她有个几千块,随便买架琴当摆设也不会怎么心疼。
费霓建议方穆扬:“你先打矮柜吧,咱们现在非常需要矮柜。沙发以后再说。”
矮柜是很必要的,既可储物,也可以当写字台饭桌。缝纫机用来当饭桌太窄了,两个人吃饭的时候手经常会碰到一起。
然而方穆扬并没有听费霓的,他没有打矮柜,而是先打的沙发。费霓知道的时候,他已经连夜把沙发架子打出来了。
周五晚上,费霓从食堂打了菜回家,和方穆扬面对面坐着吃饭。
三样菜:土豆、白菜和排骨。排骨一个饭盒,土豆白菜一个饭盒。
费霓夹白菜的时候又和方穆扬的筷子碰到一起,如果打了矮柜就没这个烦恼。每次都是她的筷子先缩回来,她讨厌这样,这次她没缩筷子,方穆扬也没缩回去,抢先夹了她筷子底下的白菜送到自己嘴里。
方穆扬给费霓夹了一块排骨到碗里,费霓说:“我自己会夹。”
“那么久也没看你夹?”
“管好你自己,别人看见你这样子,还以为咱家每天都吃不饱呢,连带着还同情我。”
夹菜的时候,两人的手又碰到一起,费霓忍不住说:“沙发先放一放,你虽然打好了框架,有了弹簧,沙发布和沙发垫也没着落。先打矮柜吧。”他有木头,有弹簧,可是沙发布,他就算有钱也买不到,得用布票。费霓很了解他的根底,买条裤子还要用她辛辛苦苦凑来的布票,哪里有多余的做沙发。
方穆扬沉默,费霓默认他听进了自己的话。
费霓问他:“我给你的布票,你买毛呢料了吗?”费霓准备用布料给方穆扬做条裤子,方穆扬说他自己买,她不仅给了他布票,还给了他买料子的钱。
“我前两天买了裤子,先不做了。”
“你那裤子……”不提也罢,他那裤子是在信托商店买的旧货,太肥了,还是她帮着改的。改完倒是合身,只是太单薄了,不适合现在穿。费霓又说,“你要是没买料子,把布票给我,我去给你买。”
“布票我用了,你不是说沙发需要沙发布吗?”
“你是说你把我给你的布票买沙发布了?”费霓的声调不由自主地变高了。
方穆扬又给她夹了一筷子菜,“你真聪明。裤子等另一半稿费到了再说。”
费霓被他的从容给激怒了,“方穆扬,你怎么能这样?谁允许你把我的布票买别的?”他腿长,做裤子用的布料多,和老太太换的布票不够用,她又拿钱偷偷跟人买。就为了他能穿得像样一点。可他不做裤子,非要做家里并不需要的沙发。她本来想让他先做矮柜的。
当然这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方穆扬嘴上说听她的,说得那样好听,可实际上并不是那么回事。他根本拿她的话当耳旁风。
方穆扬仍是那个语调:“别生气了,我以后还你还不成吗?”他又夹了一块排骨给她,“再吃一点。”
“你每月的补助还没我工资高,连裤子都只能买旧的。你拿什么还我?你就嘴上说得好听。”
也不知道谁传的,说她的丈夫什么都没有,但高高大大,看上去瘦,但可有劲儿了,搬木头打家具都一个人。今天下班在浴室里洗澡,有人提到了她,说她选丈夫就是看中了男人高高大大,有劲儿,她从那笑声和语调里被迫听出了更深一层的意思。
她宁愿别人说她图钱图房子。
有人问她和她丈夫身高差距有多少,男的和女人差太多了,也不是什么好事。白天还好说,晚上就……这句话应该也有别的意思,虽然她没听出来,可要是没言外之意,也不会有人笑。
她闭着嘴,一个字都不说。
她还不能恼,因为方穆扬确实高高大大,很有劲儿,这是事实,她若恼了,别人只会说她想歪了,因为被戳中了心事恼羞成怒。而且,任何一个人在洗澡的时候同别人吵起来,只能把事情引向更尴尬的地步。不穿衣服的人是没资格发火的,沉默一分钟,她不接话茬,别人就去说其他话题了,要不想忍发了火,整个浴室的人眼光都会射过来,在这些目光下一切更无从遮掩。下次再洗澡的时候,这目光还会跟着她,捕捉高高大大的那个人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除非她再不去公共浴室洗澡,可家里又没洗澡间,她不去浴室去哪儿。
她的沉默果然换来了话题的转移。
又有人让另一些人严肃些,浴室里还有没结婚的呢,别什么都说。
言下之意,要是只有费霓这种结了婚的,便可以大说特说了。
她结婚确实是自愿的,却没想到还有这副作用。她没结婚的时候,其他人嘴再荤些,也很少开她的玩笑。但她结了婚,别人默认她一夜之间就变成了另一个人。
想着回到自己家就好了,没想到他也不让她舒心。她在厂里被人调侃了,如今这难堪又被她想起来。她和方穆扬结婚,是图他的高高大大,图她有劲儿?她越想越羞。只有他的高高大大是能看出来的。她讨厌他这样高,不仅浪费布料,还为谣言提供了土壤。
本来她即使骂他,也不会揭他短处的。
说完就后悔了,她本来是很占理的,何苦拿那句话来挖苦他?骂人不揭短,况且是他挣得少这件事。他确实有诸多可气之处,但才华不能转化成实际效益不是他的错儿。
费霓这句话造成了短暂的沉默。但她不想为这句话道歉,是他有错在先。
她的嘴唇闭闭合合,终究没说出一个字。
还是方穆扬先说了话:“我不是还有稿费吗?等我另一半稿费发了,都给你好不好?”方穆扬看上去并不在乎这事实被指出来,他伸手去摸费霓的肩膀,试着去安抚她,费霓一躲,正碰到了她的脖子。
她立即站了起来。
“你自己留着吧。”费霓站起来去开樟木箱子,翻出一个包,她拿出里面的钱直接放在方穆扬面前,“你的钱你自己管吧,我不该干涉你。布票算我送给你的,不用还了。”
她管他管得超出了界限,超出了他们本该有的关系。
方穆扬并不去拿自己的钱,而是拿起了两只饭盒。
“你干嘛拿我的?”
“我吃了你的排骨,饭盒自然要我来刷。”
费霓抢过饭盒,“从今以后,咱俩各吃各的。”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水房,方穆扬只拿水去冲饭盒,手一点没伸进去洗的意思,搁平常费霓一定要叫他用洗碗粉,而他平时确实会用洗碗粉,就是总会搁多了。但现在他俩各管各的。
水花溅在他袖子上,费霓也当没看见,因为两人各管各的。
他俩向来是各人刷各人的饭盒,但看在汪晓曼看来却是感情好的表示,两个连碗都没买的人,刷个盆都要凑在一起,真够腻味的。
汪晓曼最近口味清减,看不了这么腻味的场面,她看也不看费霓和她的丈夫,拿着刷好的碗就离开了。
谣言能够广泛传播,费霓也有责任,倘若她把盆都交给方穆扬去刷,别人便会认为她和方穆扬在一起,是看中了他的勤劳肯干,毕竟他能打家具,连刷饭盒的事都揽了过来。但她偏要和他一起去。
第40章
周六发工资,二十块钱配一张工业券,费霓得了两张工业券。
中午在食堂吃饭,刘姐递给费霓一封信,“我拿信的时候看到了你的,就给你捎来了。”
“谢谢。”寄件人写着叶锋的名字,费霓只看了一眼就塞到口袋里,低头吃饭。
“这么有什么可客气的,你往那边点儿,给我留个位置。”费霓还没来得及给刘姐腾地方,刘姐就给自己挤出了一片天地。
刘姐的丈夫在屠宰场工作,因为这个,刘姐在车间很有些地位,车间主任的儿子结婚还要请刘姐多弄些猪蹄猪下水,刘姐顿顿有肉菜,此刻她把饭盒里的红烧肉推到费霓手边,让她尝尝自己的手艺。
刘姐的红烧肉像刘姐一样大方,肉里还汪着油。
“关于你的那些风言风语,我都听说了,那些女的,也就会拣着你这种年轻的脸皮薄的挤兑。下次她们再说你,尤其是那个王霞,你就顶回去,问问她为什么一到礼拜天,就把孩子送走,买王八给她爷们炖汤,一整天地不出门,也让她羞臊羞臊。还有那谁谁……咱们不惯她们那毛病。”
见费霓不说话,刘姐又把饭盒往她跟前凑了凑:“你这么瘦,多吃点儿肉,我刚灌了肠,今天忘了给你拿来了。今天晚饭食堂有汆丸子卖,你早点儿来排队。”说完这一桩刘姐又说下一桩,“我想给自己织件四叶花的毛衣,明天我上你们家,你教教我怎么织。”
刘姐红烧肉的香味吸引来了车间的其他人,很快她们这张桌子挤满了人。
同桌的一个女工小声说她的发现:“发工资的时候,我看咱们车间刚来那个女大学生冯琳,她拿了两张半工业券,工资肯定得有五十多块。我干了这么多年一个月也没挣到五十块。”
刘姐说:“我们要用二分论看问题,遇事不要只看一面,你不上大学,不还比人家多挣了好几年工资吗?”
“我那几年多挣的,人家一年也就挣回来了。刘姐,你一个月挣六十块,根本不理解我们的苦衷。”
刘姐鼓励大家要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你以为我刚开始就挣这么多呵。我也是从学徒工上来的,最开始一个月也就二十来块,大家慢慢熬……”“熬”字吞了进去,改成慢慢努力。
刘姐在谈及工作的时候,说话都很讲求科学,注意影响。
“我倒想上大学,也没人推荐我去上呐。我看那大学生还不如我呢,车间让小费协助那大学生办黑板报,结果都是小费在弄,那人就在一旁指指点点。小费,是不是这样?我看着都生气,也就小费脾气好。”
“现在的大学生到了学校也不上课,天天不是开会就是学农学工,有的文化程度还不如中学生呢。小费也是没办法,脾气不好怎么办,那人爸爸是劳动局的领导,管咱们厂长叔叔长叔叔短的叫着。你没看咱们主任对她那殷勤劲儿。”这声音越来越低,“一个四十多岁的人对着二十来岁的姑娘满脸堆笑,我都替他丢人。”
费霓很快就吃完了,留下这一桌热闹的人声,起身拿着饭盒往外走。
她在僻静处打开叶锋给她的信。
信里有一封请柬,请她下礼拜天去参加他的婚宴。随请柬还附赠一封感谢信,在感谢之前先是致歉,为他上次对费霓丈夫的不礼貌,为他忘记了人人平等,他既然能尊重拾荒者,也应该尊重费霓的丈夫。致歉之后便是感谢,感谢费霓让他明白了学识家境各方面层次都不同的人是无法共同生活的,感谢费霓及早跟别人结婚,给了他重新选择的机会。他的未婚妻大学毕业,现在在外事服务学校工作,和他的父母相处融洽……
整封信,叶锋都在告诉她,他找了一个学历工作远胜于她的女孩子,是她当初高攀了他。
费霓的手指越攥越紧,她觉得叶锋完全没必要这样做,她要是找到了一个各方面都远胜前任的人,连前任的名字恐怕都忘了。
“费霓!”隔着老远费霓就听见有人叫她。
那人正是食堂饭桌上提到的冯琳。她和费霓差不多大年纪,衬衫外面穿一件草绿色的开衫,银色毛呢料裤子,双手插在裤兜里,因为费霓被主任派去帮冯琳办黑板报,冯琳直接把费霓当成了她的下属。
“费霓,我不是叫你吃完饭就去和我弄黑板报吗?你在这儿干什么?”
费霓一字一句地说:“我的工作是做帽子,现在是我的休息时间。这个时间,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你也是车间职工,车间评比难道你没有责任?”
“黑板报我负责的地方我已经做完了。”
“可你负责的东西要改得太多了,就算是个中学生也不至于错那么离谱。”
费霓心里窜出一股火,她想看看自己做得到底有多离谱。
冯琳指着黑板上的“xx牌羊绒帽甫一面世”这几个字说:“羊绒帽子你为什么要写成羊绒帽甫,这种低级错误以后请不要再犯了。”
费霓尽可能用一种平静地语调说:“甫一面世的意思就是刚面世。”她解释的时候顺便示范了下读音,是“甫一”不是“蒲一”。
冯琳脸上挂不住,眉毛气得向上拧:“那就写成刚面世,办黑板报是为了给大家看的,一个字就能说明情况,干嘛用两个字,还含糊不明。用刚既简洁,也通俗易懂。”
费霓甚至觉得冯琳说的这句话是她说过的所有话里最正确的一句,就说:“你说得也有道理。那就改成刚吧。”相比她的其他意见,这个意见甚至可以说得上珍贵。毕竟黑板报要让大家都看得明白,冯琳也是“大家”里的一个。
“什么叫我说得也有道理?你看你写的这些,我哪句不帮你改,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水平不行可以,但你要端正态度,我让你中午吃完饭就过来,你在干什么?我要不是怕你没面子,早就让别人来帮我了。”
费霓直接抄起了黑板擦,去擦自己写的东西,边擦边说:“你也别改了,干脆重新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