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霓脑子马上闪现了方穆扬给她的地址,是这儿没错。
她第一反应是,方穆扬和凌漪又有了联系。假若他俩旧情复燃,方穆扬同她离婚从她的房子搬出去另结良缘,她也不反对。她在结婚前便想好了这一步。
他们现在有没有联系,都并不影响她的来意。
凌漪对着费霓多少有点儿尴尬,但费霓看上去却颇为坦然。
“这是傅社长家么?”
傅伯母走到门口,问她:“你是……?”
“我是方穆扬的爱人。”
“你就是小费?快进来坐。”
费霓进了客厅,被傅伯母让到沙发上。虽然是礼拜天,傅社长仍在工作,并不在家。
傅伯母对费霓很客气,倒不仅是为着方穆扬的缘故,她也觉得费霓很不容易,终于把方穆扬照顾醒了,两人结婚还没几天就又分开。
傅伯母一下就洞明了费霓的来意,劝慰她:“小方前天还给社里发过电报,他很好,你放心。”
“您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回来吗?”
“这个我说不准,回来我帮你问问你傅伯伯。”
费霓直接说明了来意:“我倒是不担心他的安全,就是天凉了,他只带了两件单衣去。不知道咱们社有没有人还去震区,帮我把这衣服给他带过去。”她在服装店给方穆扬买了一件线衣一件绒衣,虽然贵,但不得不买,自己做来不及。
“小方有你真是好福气。”傅伯母从果盘里挑了一只苹果给费霓削,顿了顿又说,“可是培训班应该不会再派人去了。你也不要太担心,我想他在那儿一定不会冻着。”
费霓知道月饼也不可能给方穆扬送去了,便留下月饼和石榴当礼物,拿着衣服包准备告辞。
傅伯母按住了费霓的肩膀,让她继续在客厅坐着,把削好的苹果送到她手里,“费霓,先吃个苹果。”她又对费霓介绍凌漪,“凌漪是和穆扬从小玩到大的,你们年龄相当,肯定聊得来。”
傅伯母对凌漪说:“你们在客厅聊会儿天,我去拿个东西。”
两人都没有要聊的,便陷入了沉默。
费霓进门也就一会儿的功夫,便发现凌漪和傅家人关系匪浅,她想大概很早之前就有交情。
她的眼睛盯着茶几上的报纸,看今天的新闻。
寂静把时间越来越长,傅伯母进来,秒针才又恢复了刚才的转速。
第36章
傅伯母拿出了一个盒子,里面装着一对天青釉堆白带盖茶杯。这一对茶杯本是送给他俩的结婚贺礼,但因为方穆扬早早离开了本市,一直没拿给他们,这次直接送给了费霓。
费霓道了谢,傅伯母倒很愿意她再留一会儿。她说费霓来得正巧,她刚才还和凌漪谈到方穆扬,说他小时候画画就好,刚开始他学的是国画,后来就改学了油画,偏爱画活物,为了画画的时候他家的狗能维持一个固定姿态,抱着狗爬到了四层楼顶上,小狗在楼顶上瑟瑟发抖,方穆扬嚼着冰块在那儿画画。那狗最后安然无恙,被方穆扬装在篮子里缓缓送到了一楼,还得了两根小泥肠吃,倒是方穆扬被他爸爸拎着进了自己家,也不知道挨没挨打。
傅伯母记起来那是一个冬天,那时他们和方家住楼上楼下。本来方家捐了大宅子分到了一层房子,结果又让了半套给别人,格局便跟他家一样了。她印象里的老方是很有风度的,除了在教训他家小儿子的时候。她倒是很感念方家的好处。困难时期,多亏了方家送他们的侨汇券,才能度过难关。
她让费霓不要太担心方穆扬,她记忆里的方穆扬向来是怕热不怕冷的,从来没见过他冬天穿棉袄,反倒是一年四季都在吃冰的。
傅伯母说:“不信你问凌漪,他们从小玩到大的。”
凌漪笑着说:“我可以作证,他确实不怕冷,还最喜欢冬天,恨不得长在溜冰场里。有一次,为了换一双德国溜冰鞋,把家里的皮褥子给卖了,挨了好一顿打,可就是不长记性。”
“他好像除了画画最喜欢溜冰了。”
这聊天没有目的性,费霓从这聊天中得知凌漪毕业后在出版社工作,以后或许还可能和方穆扬产生一些工作上的联系。
凌漪惋惜,“早先他还给我画过一张像,可惜我弄丢了。其实这批年轻画家里头,很少有人比他画得好。”她抱歉地笑笑,是真觉得弄丢他的画很可惜。
费霓倒不意外,方穆扬连不熟的小护士都画了那么多张。
她笑着劝凌漪不必惋惜,既然她和方穆扬交情这么好,等方穆扬回来了,可以再找他画一副。
傅伯母问费霓坎肩上的菱形花是怎么织出来的。费霓的坎肩是费妈给她织的,她自己怕麻烦,织的都是平针,不过毛衣的织法她倒是懂的,还给傅伯母织了两针打样。
费霓看了眼自己的手表,说时间不早了,她也该回家了。
傅伯母留她吃晚饭,费霓说已经跟父母说好了,傅伯母也没强留,又提了一盒苏式月饼给费霓,说是饭庄的大厨今天新做的,让费霓拿回去给父母尝尝。
费霓没推辞,道了谢便出了傅家。
她这一趟不算白来,既确认了方穆扬的平安,还从凌漪嘴里得知方穆扬并不怕冷,幸亏她没买黑绒线,方穆扬大概是不需要她织毛衣的。就算需要,她也不会给他织,平针那么简单,既然他能画年轻姑娘,未必不能像年轻姑娘那样给自己织毛衣。
九月快要结束了,方穆扬还没回来。
隔壁汪晓曼问费霓,怎么搬过来这么多天一次都没见过她丈夫。
费霓说出差了。
汪晓曼追问去哪儿了。
费霓说是河北。
汪晓曼又问她的丈夫在哪个厂工作。
费霓说是画画的,再问细一点,就不说了。
她的表情告诉汪晓曼,你问得够多了。
汪晓曼猜费霓的丈夫大概在什么小集体企业画螺丝,肯定不是大国营厂,要是的话,费霓早就说了,而且小集体企业不分房,才会住他们厂的房。总之,肯定是很平常一个人,而且对费霓不怎么好。费霓房子的陈设,她参观过了,她从没见过这么简陋的房子。至于费霓为什么放弃无线电工业局的那个而选择现在这个,十有八九是被人给甩了。汪晓曼并不感谢费霓送她电视机票,因为她如果把费霆的工作机会给别人,她照样能买到电视。相反,她觉得费霓应该感激她,但费霓并不是个知恩图报的人,碰上了也只是同她点点头,不咸不淡的。她觉得自己被费霓给骗了,但木已成舟,后悔也晚了。
周二和周六的晚上,费霓会定时定点地想起方穆扬。
他们这墙不是很隔音,住在这里的第三天,隔壁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抽泣声,那抽泣声混合着其他的声音,她一开始误以为汪晓曼挨了她丈夫的欺负,等到汪晓曼拖长了音调,费霓才意识到这声音的实质,她的脸一阵的发烧,隔壁的人恐怕也不会有她这么不好意思。过了三天,她又听到了这声音,这次比上次更大,她猜想,汪晓曼一定不知道这堵墙多么不隔音,如果知道,一定会收敛一些。她被打扰了,却又不好意思同他们直说,两周过后,费霓摸清了规律,每周二和每周六她需要插上耳机听收音机。
收音机一开,隔壁声音就遮过去了。戴耳机的时候,她会想起方穆扬,因为这收音机是他买给她的。
方穆扬是九月的最后一个礼拜天回来的,他先到社里交了画稿。傅社长差点儿没认出方穆扬,他比去之前瘦多了,衬衫明显宽大了许多。这样的天,他还穿着一件单衣,脸都缩了腮,头发长了,眼里有血丝,胡茬明显没刮干净,上唇还有几个小红点,大概是不知道用什么刮胡子的时候刮破了皮肤。
这些画稿都是方穆扬在晚上画的,白天他都在干活儿。
傅社长低头翻着画稿,他刚想夸方穆扬有觉悟,方穆扬就很没觉悟地提到了钱,他要求预支稿费,今天至少给他一半。
拿了钱,傅社长请方穆扬到自己家吃饭。方穆扬说改天,他得马上回家。
费霓本来不打算给方穆扬买绒线织毛衣,但因为她今年也要给自己织新的,便多买了几团黑绒线。
从店里出来,费霓看见前面一个男人,背影很像方穆扬,身形虽然比他瘦了些,但不止是身高、就连走路姿势都是从方穆扬身上刻出来的,最重要的是他身上的衬衣,是她放在行李袋内的那件。
她的嘴先于脑子反应,清清脆脆地叫了一声方穆扬,那声音足够大,足以让前面的男人听得见。
她以为那人会回头,但那人却毫无回应。
她又喊了一声,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费霓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认错了,然而她马上又坚定了自己的想法,这样的天,只有他不怕冷,只穿一件单衣,还把袖子撸到手肘。
两人也就几步路的距离,她刚想踩上自行车去追,就见那人进了大众浴室。
第37章
费霓匆匆停了自行车,追了进去。方穆扬拿了号牌刚转身,就对上了费霓的脸。他知道这会儿再也躲不过去,只能冲着费霓笑。
这是一个较为能省钱的方穆扬,他瘦了很多,做衣服时布料能省一点,但能省的有限,因为身高还是那个身高。费霓看他时有种熟悉的陌生感,她决定去医院照顾他的那天,他跟现在差不多,或许比现在还好些,至少眼里没血丝,嘴唇也没现在干裂,看上去像好几天都没喝过水。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天,我刚从社里出来,准备洗个澡就回家。”澡没洗,头发没理就碰上了费霓。
“我刚才叫你你怎么没理我?”
“你真叫我了?”其实第一声他就听到了,他从没听见费霓这么大声说话,他甚至能根据这声音判断费霓离他的距离,就像费霓隔着不远的距离认定他一样。
“那么大声你没听见?”
“咱们出去说。”
因为要和费霓说的话不适合让第三人听见,他说的声音很低:“我前些天梦到你叫我,醒了发现那全是我的幻觉。刚才还以为在做梦,我怕我一回头,你的声音就散了。”
他的话真假参半,说起来就像真的一样,语气真诚得让人无法怀疑他在撒谎。
方穆扬一面说这些话一面看着费霓,他知道,费霓被看得不好意思了,便不会盯着他现在这副尊容看了。然而费霓并未如他想的那样低头,依然仰头看他,方穆扬索性破罐子破摔,任费霓看个彻底。
两人互相对视着,还是费霓绷不住了,“你笑什么?”
“我现在菜发现,你这么喜欢看我。”方穆扬仍不改嘴角的那点笑意,他放低了声音,“你先走吧,我洗完澡就回家,回去让你看个够,你想看哪儿就看哪儿。”
费霓嫌弃地说:“这是在大街上,你能不能正经一点儿?”
“这种话以后咱们只在家说。”方穆扬的脸色果然严肃正经了许多,他冷着一张脸跟她说第三人听不见的话,“你赶快回去吧,我没带结婚证,万一有人把我当成调戏妇女的流氓抓起来,你还得去领我。”
费霓也纳闷儿,他现在这副样子还有心情说俏皮话。
“你有换洗衣服吗?”方穆扬现在的衣服要是洗干净了,把掉了的扣子缝上,将裤腿破了的洞好好补一补未还是能穿的。其实裤腿的洞不仔细看也不太看得出来。
“我身上这套是今天新换的。”他总共带去了两套衣服,另一套已经被他给扔了。现下穿的这套是之前洗过,今天才换上的。
他因为没有布票可用,只能又去信托商店买旧衣服。在旧衣服里拣一件干净没污渍没补丁又合身的衣服并不容易,裤子不是肥了就是短了,看来看去还不如他身上这套,他当即决定,明天拿钱换些布票买新的,眼下先将就了。
“你不冷吗?”
方穆扬笑笑说:“不冷,要不是看别人换了秋服,我还以为现在是夏天。”
“咱们的新房子下来了,我已经搬过去了。”
“家具不还没打呢吗?”
“我买了些旧的凑合用,你回去看了就知道了。”费霓看了眼自己的手表,“你去洗澡吧,我先回我爸妈家一趟,一会儿再来找你。你洗完在门口等我,咱们一起去馆子吃饭。”
她没再给方穆扬说话的机会,踏上自行车就奔了父母家。
费霓自从搬出来住,每周日都要回父母家吃饭。要是方穆扬比现在再胖上几斤,她便会带他一起回家吃饭。可他现在过分瘦了,父母看了方穆扬这样子没准还会担心她。也不知道怎么就瘦成这样,听他说话的声音并不虚弱,也不像是饿的。
费霓回父母家之前,先去食品店买了萨其马和槽子糕,她拎着买来的点心先去了二楼的胖老太太家,老太太喜欢吃,对衣服不甚讲究,经常拿布票换粮票,老太太看了点心很开心,拿了布票给费霓,布票上的尺寸并不够给方穆扬做一条裤子,要是方穆扬的腿再短一点,她便不会这么为难了。他的身材是最不经济的一种身材,有的人高,但高在了上半身,这是会长的,因为上半身的衣服长度是有伸缩性的,没布可以做短一点,可腿长就没办法了,裤子少半寸都是很明显的。
可她也不能跟父母借布票,他们的布票早就在给她置办结婚用品的时候就已经用完了。如果她当初坚持用姐姐厂里的瑕疵布给方穆扬做被面,现在也不会这样发愁。
费霓到家的时候,她爸妈正在择菜。因为方穆扬迟迟不回来,费妈上了火,这几天吃饭都没胃口。得知女婿回来了,一颗心终于落了地,问费霓:“小方怎么不和你一起回来吃饭?”
费霓只好撒谎:“同事知道他回来,特意请他吃饭,我也一起去。下礼拜天我再带他过来。”
“那你回来这是为什么?”
“我就是来告诉您一声。”
费霓到大众浴室门口的时候,方穆扬已经出来了。浴室提供理发刮脸服务,他出来便是崭新的一个人,虽然眼里还是有血丝、嘴巴依然干裂着。
方穆扬离开了这么多天,不变的是仍把费霓的车当自己的,他一脚踏上车,费霓很自然地跳上了自行车后座。
方穆扬点菜点得很大方,费霓看他这么瘦,也觉得他应该多吃一些。
费霓吃菜时只拣着素菜夹,方穆扬给她夹了一只茄汁虾,“怎么吃东西跟个兔子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