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头直视傅鸣琅,丝毫没有其他下人的恭敬。
这一幕,傅鸣琅早已习惯了。
从小老夫人,他亲娘身边的人就是这样对他的,他曾经十分不解,甚至想过他会不会不是镇国公的孩子,可不管怎么看,他和府里的世子都有着五分相似。
别的都好说,这样貌,却是做不得假的。
心中急转,傅鸣琅不由揣摩起老夫人找他的意图来。
来的这样急,甚至毫无预兆,在他刚进府门就把他拦住,必然是有事。
会是什么?
今夜月色不好,星子也有些黯淡,乌云堆积,似是有雨。
嬷嬷身边的丫鬟打着灯笼驱散了路上的昏暗,一行人穿过重重院落到了老夫人的留庆院。
院中人来人往,穿着粉衣的丫鬟们都压低了声音,十分宁静。
一进院中,傅鸣琅更觉不对。
老夫人上了年级,反而更喜欢热闹,尤其喜欢那些活泼的小丫头在院中玩耍,可今日却是这副样子。
“见过六爷,”一个青衣丫鬟上前行礼,她是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然后低声禀报,“老夫人在佛堂,吩咐过您若是来了就直接进去。”
傅鸣琅转身就朝着佛堂走去。
“六爷,您觉得老夫人这些年待你如何?”身后嬷嬷悄然跟上,忽然开口。
脚步一顿,傅鸣琅微微皱眉,越发觉得今晚的事不对,不然这个嬷嬷怎么会问他这个?
“母亲待我,向来是极好的。”他低声说。
的确,老夫人衣食住行,从来不会少了他,甚至可以说世子有的,他也不会少。
这一点,不管谁看了,都说不出一个不好来。
可惜——
若他笨些也就罢了,偏偏他生来就有能看透人心的本事,所以老夫人晦涩的目光,嬷嬷不喜的眼神,都被他一一收在眼底,从不曾忘记过。
“六爷记得就好。”嬷嬷说道,带着些轻嘲,“老夫人慈爱,老奴希望,六爷也能孝顺,如此才不负老夫人这些年的心血。”
“嬷嬷这是何意?”傅鸣琅驻足回首,看向嬷嬷,目光凛冽。
看在老夫人的面子上,他可以不在乎这个嬷嬷藏在眼底的不喜,但是这不代表他能容忍她的不敬。
夜色幽深,可傅鸣琅的目光却好似一道冰冷的剑光,瞬间划破了这暗夜。
嬷嬷不由一惊,跟着就是不悦,她轻视傅鸣琅了这么多年,骤然受惊,不觉得可怕,只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她咬了下牙根,低下头貌似恭敬,可声音却硬邦邦的,说,“六爷,您该进去了,别让老夫人久等。”
定定的看了眼她,傅鸣琅转身进屋。
帘子在身后落下,一股檀香扑面而来。
镇国公府的老夫人垂首跪在观音像前,捻着念珠低声诵经。
这世上断没有长辈跪着,而晚辈站着的道理。
可放眼看去,这佛堂中,除了老夫人膝下的那个蒲团,竟然再没有一个多余的。傅鸣琅意味不明的笑了一下,一掀衣摆,直接跪在冰冷的水磨青石地面上。
青石冷硬,那股凉意瞬间就穿透了薄薄的夏衣侵蚀了他的肌肤,直入骨髓。
他闭紧双目,心中的轻讽止不住的翻滚,谁能想到,慈眉善目的镇国公府老夫人,竟然在佛堂之中,在菩萨面前,就让他直接跪在了地面上呢。
可见传闻不可信,说什么宠爱幼子,不过是哄骗愚人罢了。
而这佛堂之中,若无老夫人的授意,谁敢连个蒲团都不给他准备。
这段佛经似乎格外的长,也可能是她念了一遍又一遍。
傅鸣琅腰身笔直的跪在哪里,双目微阖,暗中算着时间。
一刻钟,两刻钟,半个时辰——
终于,老夫人动了。
她放下念珠,双手合十行过一礼后,缓缓起身。
傅鸣琅大步上前,小心把老夫人扶住。
“母亲,慢些。”他低声叮嘱。
声音清朗,不疾不徐,听着满是关切。
老夫人站起身,又走向供台,说,“不必扶我,我还没老到走不动的地步。”
“是。”傅鸣琅应道,依言松开了手。
取出香点燃,老夫人不疾不徐的点上,行礼,插好。
傅鸣琅安静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的动作,丝毫不见局促和不耐。
“你嫂子今天跟我说了,她有意与诚国公府结亲,想要求娶施家行五的女儿,你觉得如何?”老夫人忙完,转身出了佛堂,在客厅上座坐下,接过嬷嬷呈上的茶水轻啜一口后,看向傅鸣琅问道。
原来如此——
傅鸣琅心说,总算明白了今晚这一出的原因。
只是,他行事虽然算不上绝顶的周密,却也并不疏忽,也不知道老夫人是从哪里知道的他和施秀盈有来往。
“这种事,由母亲和大嫂做主就好,不必问我。”傅鸣琅食指一扣,面上分好不显的说。
老夫人直直看这傅鸣琅,说,“我在问你的意思?你愿不愿意,让那施秀盈做你的侄媳?”
傅鸣琅眉头一跳,没有说话。
他自然是不愿的。
可孝道在上,他不能说出反驳之余,却也不愿说出违心之话,最后,只能闭口不言。
“你果然也喜欢那施秀盈。”老夫人顿时了然。
这些年的母子做下来,正如傅鸣琅了解她,她也了解傅鸣琅。
他面上看似散漫恣意,但是骨子里就带着一股傲气。
他不是不会骗人,而是不屑。
“既然母亲知道了,不知您可愿为我去提亲?”傅鸣琅忽而轻轻一笑,一双眼睛淡淡的看着老夫人,那里面情绪太少,可目光却又太利,仿佛能看穿老夫人的心肝脾胃,看出她藏在心底十几年的心思。
“傅鸣琅!”老夫人冷声说,待话一出口,才发现自己失态了,她微一闭眼,让自己恢复平静,然后说,“如今镇国公府的情况你都知道,我等勋贵若无圣心,那便离没落不远了。镇国公府,需要施秀盈,需要一个深得圣心的长媳。”
如今的镇国公府,老镇国公已经年迈,而世子性格安顺,只会享受,傅禹启便是有才又如何,无长辈提携,也只会泯然于众。
这些老夫人知道,傅鸣琅也知道。
他更知道,这件婚事最要紧的其实是施秀盈的意思,而那个小丫头,其实并没怎么在意过傅禹启。
这个时候,他只要顺着老夫人的话说一句自己绝不插手便可。便能一切介休,便可息事宁人。到时候,施秀盈自然会拒绝傅鸣琅。
可他不愿意。
他想娶施秀盈。
“鸣琅,你走的是仕途,勋贵之女与你并无太多益处。”老夫人软了口气,好声好气的说,“几部尚书和阁老家都有正值婚龄的贵女,过几日娘便去为你提亲,定给你说一个好人家。”
傅鸣琅的脸色越发的淡,始终没有说话。
他懒得说深得圣心的贵女于他仕途有好处这话,也懒得说为何他做叔叔的要让侄儿这话。
没用的,人心偏了,那就说什么都没用了。
“傅鸣琅!”话音落下许久,见着他都不说话,老夫人喝了一句。
“孩儿不愿说违心之语,还请母亲恕罪。”傅鸣琅起身跪下,直视老夫人,竟是丝毫不让。
“大胆!”老夫人气急,又道一句大胆。
傅鸣琅收回视线落在地面上,不言不语。
“老夫人,息怒,息怒啊。”嬷嬷忙上前扶住,连声安抚。
“不过是一个女子而已,你竟然要为了她忤逆于我。”老夫人冷冷的看着傅鸣琅,常年烧香拜佛而熏陶出来的慈眉善目的脸在跳跃的灯火下,竟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扭曲感,说,“果然,不是亲生的,就养不熟。”
“母亲,您这话何意?”傅鸣琅一震,抬头看向老夫人。
第二十三章 施秀盈若要嫁到我们家,那……
“老夫人!”嬷嬷一惊, 顾不上上下尊卑出言打断。她弯下腰,恭敬极了,急切的声音中带着挥之不去的紧绷感, 说,“老奴斗胆多说一句,您便是再急, 也不能这么说,六爷听了得多伤心。六爷, 老夫人不过是气急了, 随口一说罢了, 您莫要介意。”
老夫人终于回神, 可刚才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却已经收不回来了。
“不是亲生, 母亲,还请明言。”傅鸣琅抬头, 定定的看着老夫人。
“六爷,老夫人这些年如何待你, 大家都有目共睹,便是比起世子也不差什么了, 这随口之语, 您怎么还记上了,可莫要如此, 会伤了您母子情分的。”嬷嬷脸上带上了笑,没了之前常年不变的冷淡, 一连声的哄劝道。
老夫人嘴角动了动,最后猛地闭上眼睛,一转身,不再看傅鸣琅。
“我的意思在这儿, 施秀盈若要嫁到我们家,那就只能做你的侄媳。至于你,若还念母子之情,那你就断了这念头。否则,除非我死,不然你想都别想。我累了,你退下吧。”
“母亲,”傅鸣琅不甘心,还想追问。
嬷嬷说的话,他半个字都不信。
“退下!”老夫人又说。
一室静默,傅鸣琅没有说话,好一会儿,才慢慢应了一声是,起身离开。
他大步走进昏暗的夜色,脑中却分外的清楚。
不是亲生,母子之情,以命相迫。
他上辈子没有和施秀盈在一起,任由她嫁给了傅禹启,是不是就因为这个?
傅鸣琅这会儿顾不上想自己的身世来历,第一个反应就是这个。
自从做了那个梦之后他就一直很奇怪,按理说以他的性子根本不是那种会眼睁睁看着所爱嫁给侄子的人,可梦中施秀盈就是嫁给了傅禹启,而他却只是在心中恋慕,日复一日的暗中关注。可要是因为这个,那就说得通了。
骤然停下,傅鸣琅闭上双眼,然后又睁开。
如果是这样,那当初的他简直太蠢了——
他穿过夜色,终于回了自己的明开院。
小厮常乐赶忙凑过来,低声说,“六爷,下午常兴跟那边的人接触了。”
因为脑中有事,傅鸣琅的反应迟了一拍,然后才明白,那边说的是世子夫人那里。
至于为什么不是世子,自然是因为他那个大哥,喜好享受,每天日子过的开开心心滋润无比,哪里会管这种闲事。
伺候完洗漱,傅鸣琅挥退小厮自己换了衣裳,才发现膝盖已经青了。
他不以为意的用衣裳遮盖住,一字未说。
他曾经说过,可所有人都以为他是调皮自己弄得,久而久之,他就懒得再废话了。
“六爷,您用膳了吗?要不我去厨房要点?”常乐赶紧过来问。
他再傅鸣琅身边待的久了,早已经习惯傅鸣琅从那边空着肚子回来这件事。一开始还心里嘀咕,后来只能告诉自己,这怕是母子两人的习惯而已。怀疑不是没有,可刚刚生出,就因为不可置信被他掐灭了。
傅鸣琅点点头,这才感觉到了饥饿。獨jxks
常乐退下去准备饭,他自己则开始转动脑筋,想要找出破绽,找出他真正的身份。
他和镇国公长得这么像,绝对和傅家脱不了关系,可老夫人又说不是她所出,那他母亲是谁?
是宠妾?还是外室?亦或是老镇国公当年的露水情缘?
不由叹息一声,傅鸣琅头一次无奈,自家父亲的威严实在太重,那嬷嬷只是提起,竟然就让老夫人住了口。
徒叹奈何啊。
这边傅鸣琅想着办法,那边终于从愤怒中回神的老夫人不由自主的略微慌乱起来。
“阿萍,你说他会不会去找国公?”她攥紧嬷嬷的手压低了声音问。
“老夫人放心,六爷聪明且稳妥,他定能明白只靠我们这个消息是瞒不了这么严实的。只要他想要知道确切的真相,那就一定会暗中去查。”嬷嬷肯定的说。
老夫人想了想,长出了一口气,说,“没错,就是这样。那个小子,明明我没怎么管过,可偏偏就聪明,而且心思又深。他做事,没有把握,绝对不会贸然行动的。”
主仆两人说了什么无人得知,世子夫人等的坐立不安,可还是没等到她想要的答案。
一场风波无声无息的平息下去,一切似乎一如从前。
似乎而已——
几天后,常兴偷盗主人财物,被抓了个正着,直接发卖了。
世子夫人找起了媒人,隐约间有想要和诚国公府结亲的消息流出。
*
话说回来,七夕当天。
虽然是个佳节,但是与满朝官员无甚关系,当今朝堂,可没有什么七夕休沐一说。
不过,这和赋闲在家的诚国公没什么关系。
他静极思动,竟然找了东西,准备亲手做盏灯笼。
施秀盈早起去请安,等用完早膳后,就见自家亲爹摆弄起来,她看了也觉得有趣,就也蹲在一旁开始学习。
在她的设想中,便是做不出自家亲爹手中的鸟儿灯笼,做一盏荷花灯也是轻轻松松的。
然而,事实是,等到施敬循做好,她连架子都没搭起来。
“你呀,”周氏一直在旁边看账本,偶尔分心看这着父女两人,眼见着施秀盈对着她手里的东西愁眉苦脸,不由失笑,说,“为了做灯笼,当初可是特意寻了匠人指点过的,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想做,未免太异想天开了。”
施敬循也笑,轻轻揉了揉施秀盈的发髻。
“玲珑要真的想学,我找人来教你。”他说。
“爹,别把我头发弄乱了,早上梳了好久的。”施秀盈撒娇说,然后又扁了扁嘴,抛下了手里的东西,说,“我不学啦,反正外面有那么多手艺好的,不缺我一个。”
“你啊,说是感兴趣,要让你学你就抛下了,未免太过懒散了。”施敬循轻声责备,可一脸的笑意,哪儿有什么威慑力。
施秀盈还没说话,周氏就开口了,“我们家玲珑要什么没有,哪里需要这个,说什么懒散,未免过了。”话里话外的护着,赫然是一点都不愿意施敬循说她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