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柏沉默了。
他觉得宋大人说的有些是对的,可是也不尽然。
难道真没有一个为民请命的好官吗?
这两天他一直在想这件事,思绪一团乱麻,他想等忙过这一阵子,问一问先生的意见。
现在还是早些睡吧。
张柏抱着妻子,努力平复心情,合眼入睡。
第二日一早,张柏就起身了。
福娘给他整理官服,他升了一级,原先是正七品的编修,如今成了正六品的侍读。官服仍然是原先的青色,只是身前的鸂鶒纹样换作了鹭鸶,这松柏一样的颜色,把张柏衬得面如冠玉,走出去没有几个人会相信他已经成家了,还有了孩子。
想起从前他骑着高头大马游街时的场景,那些夫人小姐们往他身上扔的彩花,福娘就一阵牙酸,都说女子是红颜祸水,让她看啊,这男人啊,也不能生得太好。
见张柏眉目间隐有担忧,福娘安慰道:“夫君,别紧张,我想皇上也不会为难你的,你只要像平常一样便是了。”
张柏给了她一个柔和的笑,整了整下摆,用力握了下她的手,又很快松开,“我去了。”
说完,他大步流星出了门。
迎着春日清风,张柏心中突然坚定起来,一时的迷茫不会让他退缩,他身后还有一大家子,为了他爱的这些人们,他一定会走出自己的一番天地。
*
明镜轩中,皇帝半躺在榻上,小轩窗半掩着,不时从外面吹来一阵凉风,耳边是男子清朗的念书声,如玉珠落盘,皇帝享受地眯起了眼。
这张柏,真是个不错的年轻人,他没看错人。
每一个侍读第一次来明镜轩讲书,都难免紧张害怕,毕竟要与天子单独待在一起,伴君如伴虎,他们是生怕说错话做错事,皇帝有时问些问题,他们嗫嚅两声,不敢说话。怕他们嗓子疼赐下茶水,也是谢了又谢,恨不得把头磕头。
说的就是比张柏来的早一些的陆旻。
陆旻原本还算镇定,回答问题也算得上条理清晰,皇帝不过夸奖他了几句,赏了碗茶给他,他就感动得不知该怎样才好了,在地上跪拜了半天,口中说什么自己苦学多年,能得天子一句夸奖,真是死而无憾……
皇帝能理解他多年怀才不遇的苦闷,可他没弄清自己现在的身份,既然已经熬出头了,就该把从前那些怨怼放下,好好给朝廷办事,怎么能一直惦记着呢?
他当下就黑了脸,让人把陆旻送了出去。
张柏就明显比陆旻要“懂事”许多。
皇帝让他讲书,张柏便不急不缓地开始讲了起来,有时候遇上些问题,皇帝问他的意见,他也不会憋着不说,而是大大方方坦诚出来,两人一同讨论,皇帝觉得很有几分意思。
他还发现,张柏的出身与身份,决定了他眼中的世界与自己看到的大为不同,许多他从前从来没想到的过的问题,张柏都能一一为他解答,皇帝也是才知道,原来龙椅下的这座江山,藏着这么多有趣的事。
到最后,两人的话题早已偏离了书卷,扯到了治水上头去。
这两年南方洪涝频发,百姓苦不堪言,朝廷每年都会出银子去治水修坝修桥,可灾情第二年仍然会发生,皇帝正疑心是不是有谁把赈灾的银子吞了,便听张柏讲了件故事。
张柏说,他从前还在湖州老家时,曾听人说过,每年的七八月,都是那些卖木头的商人们最高兴的时候,因为朝廷会让人下来采买木头修堤坝,他们可以悄悄动些手脚,把次一点的木头卖出去,这样可以挣一大笔钱。
皇帝皱着眉问,“可这采买不是派了官员盯着的?这也能做手脚?”
张柏轻声道:“皇上有所不知,像省城那样的大地方还好,这些商人不敢太过欺瞒,像是臣家乡附近的小县城,是没有人会管这事的。”
官员的眼睛只能看见大处,可那些小的地方就很难引起他们的重视,本来修堤建桥就是繁琐的事,上头又催的急,负责赈灾的官员们本就是焦头烂额了,自然会先顾着受灾严重或是比较大的城市。
那些小地方,就只能让手下去看着了,这其中可以作假的地方就太多了。
皇帝气得胸口不住起伏,猛地一掌拍在桌上,“竟还有这种门道,看来是朕小瞧了这些人了!”
他能说手下的官员失职吗?没有证据当然不能,他也不是没去查过,贪污的毕竟是少数,可银子发出去了,事情没做好,也不是进了这些官员的口袋,皇帝从前一直没明白,这钱到底去哪儿了?
如今他懂了,这一个小地方就被那些奸商们分去一点,多了不就是一笔巨大的数目吗?次一些的木料,不是内行人,从外头根本看不出来,可洪水一来,用这些木头造的桥修的堤坝哪里扛得住,可不就会被冲垮吗?
最后苦的还是百姓。
皇帝深深叹了口气,“朕自诩耳聪目明,可其实一直都被人蒙住了眼,若不是张爱卿,我朕不知何时才能明白这其中关窍呢,多谢张爱卿朕解忧啊!”
张柏低头谦虚道:“皇上谬赞,臣不过是做了该做的事,方才那些不过是臣道听途说而来,事实如何还需查证。”
“那是自然。”皇帝面色沉重地点点头。
他看着这个面容俊朗的年轻人,心里涌上一阵感动。
张柏身上的这股子野心,与陆旻的完全不同,不会让人觉得厌恶,反而能感受到他的一片赤诚。
他看的出来,这个年轻人是真想为百姓做一些好事,他不会不明白,今日他说的这些事,会牵扯到多少人,这些人若是知道是他说漏了嘴,兴许会报复他也不一定。
可他还是说了。
大丈夫无愧于心,皇帝由衷敬佩张柏。
尽管他还有些稚嫩,不懂转圜,可若能保持这一片赤诚之心,假以时日,定会成为自己的一名得力大将。
皇帝十分期待这一天。
第68章 夜侍兰 这样多可惜,您说是不是?……
等张柏从宫中回来后, 翰林院众人都纷纷围上来,询问他感受如何,陆旻虽没有开口, 可眼神中也难掩好奇。
他方才就注意到了, 张柏看起来挺淡定,难道在皇上面前表现得很好?
那自己岂不是被他比下去了?
张柏从容一笑,“皇上只是让我去讲了两卷书, 没过问我什么。”
众人见套不出他的话, 失落地离开了,陆旻偷偷瞟他一眼, 心想这人指定是在皇上面前讨着好了, 不然怎么笑得出来?
也怪自己当时太激动了,不然哪里轮得到张柏出风头呢?
他不满地冷哼一声, 被张柏听到了,也不大在意,继续忙活起来。
如今陆旻和他们二人的关系很是微妙,沈清本就是个待人冷漠的, 陆旻又对他说了张柏的坏话,打那以后,除了必要的来往, 沈清不再与他多说一句话。而张柏的性子素来温和,不过也不是老好人, 陆旻既然看他不喜,他也不愿与他有过多的来往。
下了值,张柏和沈清道了别,交代了他许多面圣时注意的事情,低声道:“皇上不喜人糊弄他, 你心里有什么就说出来便是,只要不是什么胆大包天的话,皇上不会计较的。”
沈清淡淡点头,心里却想,他该在下回进宫前,去找祖父商讨一下对策。
陈国公本来进京述完了职便能回边关去,可他才认回了自己的亲外孙,知晓了女儿当年离世的真相,自然不肯离开,便上了折子,推说自己染了喘症,需得在京里多调养一段时间。
皇帝对这个岳父本就愧疚在心,自然没有不同意的,况且陈国公这次回京并没有把陈家军带回来,只领了一队亲兵,对他也没有威胁。
正好他想让陈国公帮忙,夺了苏烈的兵权。
于是皇帝下旨让陈国公好好修养,赐下了一堆名贵药材,苏贵妃在宫里气得头疼,苏烈又上了两道折子,奏请立后。
苏家的野心已是昭然若揭,他们需得好好谋划,等他做完这件事,他便可以做一个真正自在的人了。
沈清知道自己是在苦中作乐,可还能怎样呢?他现在不仅是背负着母亲的期望,还有祖父祖母的期望,他已经被压的喘不过气了,可只能背着沉重的大山,继续在黑暗里穿行。
好在他还有一束光呢。
尽管如今的他还不配站在她面前,他甚至连她的名姓都不知道,她就像是天上圣洁的明月,他觉得自己这样颓丧的人,她许是不愿再多看一眼了吧。
他的心思,不敢告诉任何人,甚至不敢让人去打探她的消息。
沈清也想过,若她嫁了人,自己便不再多想,若她没嫁人,那么他会不顾一切地娶她为妻。
威逼也好,强迫也好,他本就不是一个良善之人,他只是想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有什么不对吗?
他做不到像张柏这样光明磊落,他也不想做这样的人,他沈清的人生本来就是一片漆黑,行走于黑夜里,自身不必亮堂。
张柏见沈清垂着眼睫一脸沉思,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他,“你也不用太担心了,桥到船头自然直,有什么事告诉我,若我帮得上,绝不推辞。”
沈清朝他一笑,掩去眸中那份复杂。
两人分离后,张柏先去街上给小鱼买了个拨浪鼓,这孩子最近很喜欢盯着人看,福娘说他这是想和人玩呢,张柏虽然现在就很想教他读书写字了,可小鱼毕竟还是个不能说话的小团子,自己这个做父亲的,可不能太过严苛了。
不过他打算等小鱼能说话了就教他念三字经,这个简单,等三岁了就可以开蒙了,到时给他打一张小书桌小凳子放书房里,也好随时监督他。
张柏又卖了些蜜饯果子,还有福娘前几日念叨的桃花坊新出的胭脂,揣着一大包东西回了家。
先去给杨氏和张得贵说了会儿话,离吃晚饭还要一会儿,张柏照旧回屋看福娘母子。
福娘正在榻上盘着腿算账,她如今出了月子了,可也没辞退许满银,没隔五日许满银就会把账本送来给她看,福娘只需要偶尔去铺子里转转,出新品时和赵大娘他们商量一下就好。
“夫君回来了。”张柏一进来,福娘就笑着迎了过来,张柏松了革带,去屏风后面换了件家常穿的袍子,走出来笑道:“你忙你的便是。”
福娘过来给他理了理衣襟,“没事,我这儿也忙的差不多了,小鱼今天会翻身了呢,可把娘给高兴坏了。”
“真的?”张柏略有些吃惊,他这儿子难道真是个天赋异禀的不成?
夫妻两个拉着手一同去内室看儿子,福娘刚喂过奶,小鱼现在正精神着呢,张柏把他抱起来,白团子就睁着一双大眼滴溜溜地看着他。
新买的小拨浪鼓果然讨了小鱼的开心,咯咯直笑,张柏摇的慢,他还不高兴了,小手抓着他的肩膀,嘴里着急地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这孩子还是个性子急的。”张柏笑道。
福娘轻瞪他一眼,不是小鱼性子急,是他这当爹的坏,故意逗别人,换谁谁也急。
要她来看,小鱼已经是个脾气够好的孩子了,张柏常常捉弄他,也不见他生气,见了爹还是咧着嘴笑,虽然偶尔也会“不经意”地给爹一巴掌。
逗完了胖儿子,张柏从怀里拿出那盒胭脂塞到福娘手中,柔声问道:“你瞧是不是这个?”
福娘点点头,心里甜蜜蜜的,前两日她不过在睡觉前随口说了一句,张柏就记得了。
好像她说过的话,哪怕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张柏都会放在心上。
她不必羡慕这世上任何一对恩爱的夫妻,因为她的夫君,是这天下最好的夫君。
*
沈家,沈三刚从苏州回来,正向沈夫人复命。
“属下去找了林家从前的邻居,有个卖油糕的老头还记得一些当年的事,说是孙夫人是林老太爷在外头与别人生的,生母不详,领回家时已经十四五岁了。”
沈夫人一惊,“十四五岁?”
徐清瑶失踪时,差不多也是这个年纪!
沈夫人看过沈三从秦家带回来的那些信后,心里对孙进夫人林瑶的怀疑越发大了,都说秦老夫人和林瑶是旧识,两家才会定下儿女亲事,可秦老夫人写给秦老爷的信中,却好像并不是这样的。
秦老夫人在信中问秦老爷,孙进的夫人是苏州林家的小姐吗?她娘家也在苏州,为什么从没听过林老太爷还有个女儿?
秦老爷回信说让她别多想,孙夫人虽不是嫡女,可深受宠爱,不是什么来路不明的人,给秦启仁和孙家长女定下婚事,是一件好事。
可秦老爷的话并没有安慰到当时的秦老夫人,秦启仁是她唯一的儿子,虽然这个娃娃亲已经定下了,可她还是暗中去查探了孙夫人的身世。
许是怕孙夫人是哪个勾栏里的女人生的野种,有个这样的亲家,秦老夫人是不愿的。
然而她越查越困惑,各种证据表明,孙夫人的身世,似乎与京城那边有些牵连……
秦老夫人不敢再查下去,便把当年的信件来往锁进了匣子里。
沈夫人看过这些信之后,便立马让沈三去苏州打探消息。
如今年龄也对上了,沈夫人更加心惊……
“好了,你下去吧。”沈夫人挥挥手,沈三便点头退下了。
沈夫人没有想到,自己竟然发现了这么大一个秘密,她心里涌上一股莫名的激动。
若林瑶就是徐清瑶,那孙家知道当年那件事吗?
沈夫人坐不住了,起身去了花厅,她一思索事情,手上就得做些什么,侍弄花草是她最喜欢干的,她随手拿起剪刀,开始修剪一盆兰花。
她得去试探一下林瑶的女儿,也就是妙味斋的那个掌柜,若她也知道当年的事,那扳倒苏家不就是又多了一块筹码吗?
不过想来她应该是不知道的,这么大的仇,若是知道,定然是会有所行动的,看来林瑶是没告诉任何人啊。
等她确定了林瑶的身份,这场好戏就可以开场了。
沈夫人诡异一笑,忽听身后传来一道冷淡的声音,“母亲怎还不就寝?”
她被吓得一个激灵,回头看是沈清,忙换了张笑脸,慈爱道:“娘想起来还有盆花没修剪好,这不是放心不下吗?”
沈清淡淡道,“母亲真是好雅致。”
沈夫人讪讪一笑,连忙转移话题,“清儿,还有多久轮到你进宫?”
沈清走过来,将手中提着的风灯放在桌案上,低声道:“不出意外是三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