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国公沿着石阶缓缓而上,上山的路,他每年都要走一遍,哪怕是闭着眼睛,也能走到山顶。
路两边草木葳蕤,寒露打湿了他的衣摆,陈国公微微喘了口气,从路边上找了根粗壮的树枝做拐杖,心道:自己还是老了,若换十几年前,能一口气爬到顶呢。
不知夫人在道观里可还安好?
过了两刻钟才登顶,这山上没什么好玩的地方,只有一座掩于深山中的道观,观里鲜少有客人来访,也没人知道,这里头,住着一位国公夫人。
“国公爷,您来了。”一位小道姑见着陈国公,淡淡地和他打了声招呼。
“静水居士可在?”陈国公低声询问。
小道姑点点头,陈国公轻轻一笑,便走向了道观后院。
后院里种着一颗高大的菩提树,据说此树能够超度亡者,让死去之人的灵魂得到安息,陈国公每年来时,都会亲手写下一封给莲华的信,埋在树下,希望地下的莲华,能感受到他的思念。
一位身着宽松道袍的女子,正在庭院中清扫着落叶。
“夫人……”陈国公上前两步,呐呐道。
女子缓缓转过身,目光只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而后轻声道:“善信,您又叫错了。”
陈国公心头一梗,立马改口,“是是,居士,恕我失礼了。”
净水居士朝他微微一笑,“既然来了,就进来喝杯茶吧。”
她把陈国公请进茶室中,为他泡了一壶茶,素手轻抬,冒着热气的茶水注入杯盏中,杯底一朵莲花氤氲着,似乎在水中浮动。
陈国公每一年回来,就是盼着这一杯热茶。
他顾不得烫,一饮而尽,热茶涌入喉咙,心口却是一片冰凉,他苦涩道:“居士的茶,还是如往年一般好滋味。”
净水居士并未搭话,目光越过他,远远地看向庭院中一只在树上踱步的鸟雀。
陈国公近乎贪婪地注视着这副他朝思暮想的容颜,无比怀念两人曾经的亲密,那时莲华还未入宫,他们一家三口,过得多幸福?
怪只怪,他为了权势,舍弃了自己的女儿。
夫人怨他也是应该的。
莲华去世后,夫人的心也跟着去了,穿上道袍,独自来到这道观中做一个修行道人,再不管红尘之事,她怨他把莲华送进了宫,本来族中长辈看中的是莲华的表姐,陈国公为了一个兵部尚书的位置,不顾夫人的阻拦,将莲华送入了东宫。
起初那些年,他们陈家确实风光得意。莲华成了太子妃,颇受太子宠爱,即便两年多都没有怀孕,可太子依旧独宠她一人。陈家也跟着水涨船高,一时风光无两。
太子继位后,莲华被封为皇后,他也成了国公,好事成双,这时候,莲华怀上了皇嗣。
大家都说,莲华这个孩子生下来,若是个小皇子,皇上定然会立刻封他为太子,陈国公也对这个孩子抱着万分的期待,但却万万没想到,一切会变成后来那个样子……
风雨夜,莲华一尸两命,确实是个男孩,但生下来就浑身青紫,没有呼吸,莲华大出血,也在那晚去了。
伺候莲华的太医当即被全家抄斩,天子震怒,坤宁宫前血流成河,消息一传到国公府,夫人就晕了过去。
陈国公不愿再回味当年的痛苦,他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小声问道:“居士近来可好?”
净水居士面上始终淡淡的,没什么表情,“好也是如此,不好也是如此,心死之人,无论好坏。”
她站起了身,摆出了一副送客的模样。
陈国公有心还想多留一会儿,可她已经背过了身,他只能忍痛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走前,他依旧把今年给莲华写的信埋在了树下,他不知莲华有没有收到他的信,泥土会将纸张腐烂,他的心也一年比一年腐朽。
踏出院门前,陈国公再次回头看了一眼,净水居士居然也在看着他,目光中满是哀怨。
她在无声地控诉着他当年所做的错事,那目光似有千斤重,压的陈国公喘不过气来,低着头落荒而逃。
他心中有愧,因此不敢再待下去,匆匆下了山,山路湿滑,他差点摔下去,幸好被一位好心人给扶住了。
“多谢这位公子。”陈国公站定后,向恩人道谢。
抬眼一看,还是位年轻俊朗的公子,只是看上去气色不大好,陈国公要走,却被他给拦住了。
“国公爷等等。”
陈国公有些诧异地回过头,他穿了一身朴素的衣服前来,身上没佩戴任何东西,这人怎么能认出他来的?
自己在京中树敌颇多,难保这人不是他的仇家,陈国公偷偷摸了摸袖中的匕首,温声道:“公子认识老夫?我们在哪里见过?”
那面色苍白的男子摇了摇头,凤眼轻抬,朝他拱手道:“非也,在下沈清,久闻国公爷文武双全,瞻仰已久。”
观他一身打扮,确实是读书人的模样,陈国公按下匕首,淡笑道:“原是这样……”
半晌,他似是想到了什么,忽然道:“沈清……公子这名字,起的真好。”
男子朝他微微一笑,缓慢说道:“在下的名字乃是家母所取,出自一句诗。”
陈国公听他低沉的声音缓缓念道:“正当海晏河清日,便是修文偃武时。”
他话音刚落,陈国公便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第65章 相认了 这世上哪里有那么多的巧合?
陈国公记得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 莲华想念家人,于是皇上便特意恩准他与夫人入坤宁宫探望莲华,夫人身为女子, 能够进入内室, 他却只能隔着一道珠帘,瞧见女儿模糊的身影。
莲华那时已怀孕六个多月,她悄悄告诉他们, 太医诊断, 这一胎或许是个小皇子。
“皇上说,若是个皇子, 就取名为清, 他呀,盼着天下, 海晏河清,万世太平。”
许多年后,陈国公仍能记得那时女儿当时言语中的温和笑意,那是一个全天下最幸福的女子才敢说出的话。
莲华后来又说, 这个字是皇上从一句诗中取出来的,时隔多年后,陈国公在一条山道上, 听见这句诗从一个全然陌生的年轻人口中说出来。
他一瞬间愣住,抬起浑浊的眼, 紧盯着面前的年轻男子,这句诗……这句诗……难道真有那样巧合?
一个不可能的想法在他脑海中浮现,陈国公踉跄一步,不可置信地蠕动着嘴唇,“你……你到底是谁?”
他不相信, 这世上哪里有那么多的巧合?
男子上前一步扶住他,低声道:“国公爷小心。”
他的指尖冰凉,陈国公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而他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个女人,衣着朴素,头上戴着斗笠,那女人直直走到陈国公身前,拿下斗笠,哀声道:“国公爷,香君终于再见到您了……”
她正是沈夫人。
她的声音很轻,此刻却仿若一生惊雷在陈国公耳边炸开,他呆愣地瞪大了眼,看清那女子的一张面容,看起来是如此的陌生,可从她的眼睛里,他察觉出了一丝熟悉。
香君……
是与莲华从小一同长大的侍女,陪伴着莲华入了东宫,后来莲华成了皇后,香君便成了坤宁宫的掌事宫女,人称一句“香姑姑”。
陈国公依稀记得,莲华去世前,香君便出宫嫁人了,后来许多年也没有音信,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她和这个奇怪的年轻男子,又是什么关系?
陈国公直觉自己恍若知道了些什么,他一直猜测当年莲华去世另有隐情,可这么多年都没查到什么,他也曾经想过问一问香君,毕竟她服侍了莲华二十几年,或许会知道些什么。
可他翻遍了整个京城也没找到香君,有人说她跟着丈夫回老家了,可陈国公派人去查,却发现根本就没这回事儿。
香君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
这女子难道真是香君吗?陈国公不解,若真是,她为何会与原来长得不一样了?
当年那件事,到底有什么隐情……
“国公爷,可否移步到观中一叙?”沈夫人微微一笑。
陈国公一抬头便撞上她的目光,他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的一双眼,里头闪烁着的光芒,是诡异的兴奋,仿佛是一位猎人看到了掉入陷进中的猎物,露出的得意眼神。
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沈清垂下眼,自嘲般的一笑。
他不愿,不想,可最终还是走在了这条复仇的路上。
*
又回到净水居士的小院中,四人在茶室中围坐在一起,净水居士给这对陌生的母子斟茶,手却忍不住颤抖。
“夫人,奴婢自己来吧。”轮到沈夫人时,她一把按住净水居士的手,轻声道。
净水居士被她这一声唤的有些懵,收回手缓缓坐下。
沈夫人忽然起身,跪在地上,对陈国公和净水居士磕了三个响头,用力过大,额上很快渗出血来,她趴在地上痛苦道:“国公爷,夫人,香君带着小殿下回来了!”
“小殿下?”陈国公和净水居士皆是一惊,对视一眼,两人俱是一脸惊诧。
陈国公后背冒出了涔涔冷汗,他扶着小几,咬牙道:“你如何证明你就是香君?”
净水居士也冷静下来,是啊,当年他们找了许久都没找到香君,都猜测她可能已遭不幸,且她记得,香君并不想这样呀?
沈夫人缓缓起身,从袖中掏出了一只荷包。
净水居士眼睛忽然瞪大了,猛地站了起来,夺过荷包仔细翻看,没一会儿便捂着脸痛哭出声。
她认得,这是莲华六岁时初学刺绣,做的第一只荷包,本来想送给自己做生辰礼物,但不小心将花样绣反了,最后送给了香君。
而手中这只荷包,外头能看见稀疏的针脚,那是翻过面来,便是一朵歪歪斜斜的莲花,这么多年过去,荷包早已褪色,系绳也已变得陈旧,唯有绳上串着的两颗红玛瑙珠子,颜色依然鲜丽。
那时小小的莲华对她说,“母亲,我把这个荷包送给香君,她家里还有个重病的弟弟,她把这玛瑙珠子卖了就能给她弟弟治病啦!”
莲华从小就心善,身边的小丫鬟家贫,她想帮忙,却又怕直接给香君银两,香君自尊心强,定然不肯接受,莲华便用了这样巧妙的心思。
“娘娘以为我看出来,其实,怎么会瞧不出呢?谁会在荷包上串这么大两颗玛瑙珠子……”沈夫人抹着泪笑道。
净水居士颤着声儿迟疑道:“你……你真是香君?”
沈夫人又哭着说了几件与陈莲华幼时的事情,净水居士越听越心惊,她紧紧抓着沈夫人的手,衣袖滑落的一瞬间,她瞥见沈夫人的小臂上有一枚梅花胎记。
是了是了!她一定是香君!
陈家当时选香君做莲华的贴身丫鬟,一是因为她家世清白,父亲是个老秀才,实在是儿子重病才不得已卖了女儿,香君读过几年书,很是乖巧听话,二是因为,小时候的香君,与莲华长得有几分相似。
陈家结仇众多,难免有人为了报复,把主意打在他们唯一的掌上明珠身上,香君与莲华生得像,那些人兴许就分不清呢。
所以一直到十岁前,香君与莲华都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首饰,学什么都是两人一块儿,有时她这个做母亲的,也分不清谁是她的女儿,后来她发现了,香君的右手手臂上有一枚小小的梅花胎记。
净水居士心跳如雷,呐呐道:“香君,你真是香君?”
她摸上沈夫人的脸,“那你……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沈夫人苦笑一声,把当年的事娓娓道来。
她声泪俱下地说着她是怎样把年幼的小殿下——也就是沈清,带出了京城,又是如何一路逃到了苏州,遇见了沈老爷……
陈国公和净水居士越听越愤怒,陈国公一掌拍碎了小几,怒吼道:“真是那姓苏的干的?老子就觉得莲华去的蹊跷,我这就回去提刀,把那贱人一家砍了!”
沈夫人哀声道:“千真万确,那晚徐太医将小殿下送到我手中,说苏贵妃逼迫他给娘娘下毒,他不忍心,于是减轻了剂量,娘娘拼死生下了小殿下,徐太医知道贵妃娘娘不会愿意看见一个活的小皇子,于是用银针封住了小殿下的呼吸,对外就说娘娘诞下了一个死婴。”
“小殿下当时浑身青紫,还留着一口气,喝了奶许久才缓过来,路上我一直担心他挺不住,好在他挺过来了。”沈夫人字字泣血,当年她带着襁褓中的沈清一路逃亡,其中的艰难险阻,只有她一人知晓。
净水居士满眼泪花地看着沈清,她细细打量着这年轻人的脸庞,越看越觉得与自己的女儿相似,她踉跄着走上前,颤声道:“清儿……你是祖母的清儿……”
当年宫里来信说,莲华产下一个死婴,一尸两命,她伤心欲绝,当日便在宫中见到了女儿冷冰冰的尸体。
而她的小外孙,说是因为不吉利,被太医带走了,她连看一眼都不曾。
然而此刻,本该在出生就死去的孩子,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
陈国公也快步上前,一把将沈清搂在怀中。
“清儿,是祖父对不住你们母子俩,是祖父不好!”男儿有泪不轻弹,陈国公的热泪却打湿了沈清的肩头。
沈清被陈国公抱的喘不过气来,他感受到了这两位老人满心的欢喜,这是他真正的亲人,与他们相认,他本该感到高兴,然而他的心里空荡荡的,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沈夫人严厉地看了他一眼,抽泣着对陈国公和净水居士说,“国公爷,夫人,清儿知道国公爷回京,便想要与你们相认,他本来想早些就来找你们,可我怕招人耳目,特意选了今天这个好时候。”
净水居士抹着泪道:“清儿与你母亲一样孝顺……”
她看沈清脸色不太好,以为是陈国公把他抱得太紧了,让他把人放开,关心道:“清儿如今住在何处?”
沈清说他入京赶考,中了探花,现在又在翰林院任编修这些事一一告诉了陈国公和净水居士,两人泪眼中带着骄傲,陈国公笑道:“你母亲最爱诗书了,你也随她,真是好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