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阮听得紫笑如是说只觉手里的铜钱有些烫手, 不敢收。
紫笑看得出她的紧张, 不由又笑道:“阮妹妹你没听错, 也别不敢相信, 这确确实实就是王爷要赏给你的。”
“可不是每个人都能将世子照顾得像你这般好的。”紫笑轻轻握了握阿阮的手, 让她抓牢手里的钱袋,“这是你应得的。”
阿阮有些微发怔,紫笑拍拍她的手, 又冲她笑了笑, 这才转身继续给家老帮忙去了。
阿阮低头看向自己手里沉手的钱袋,她想,紫笑姐心中想的其实是她是至今为止在世子身旁活得最久的下人, 王爷之所以会给她这么多赏钱,定也是如此原因。
阿阮抓住钱袋, 先是抿抿嘴,尔后转身便往禁苑跑去。
跑着跑着,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所有瞧见她的人都觉得她约莫是疯了,否则怎会往那人人避之不及的禁苑还能跑得如此高兴?
兴许, 她也真的是个疯子,否则又怎能在禁苑里活了下来?
阿阮跑进禁苑里时,院中响起一阵“轰”的爆炸声响。
门外的护院见得她已回来,并不打算再进院中去看看发生了何事,他们守卫的这院子对于他们而言,依然是死地一般的存在。
唯独阿阮像归家一般,笑着跑着入内,毫不畏惧,听得这一大动静,她也不再如初时那般震惊慌张。
她知晓定是世子又在捣鼓那些黑乎乎的东西了,近来世子不是在打磨木头就是在捣鼓那些动不动就会炸起来的黑东西,她都已经习惯了,只要世子没炸着伤着自己就行。
远远见着阔屋时,阿阮便瞧见叶晞就站在屋前空地上,安然无恙,手里拿着状似弩机却又不似弩机的器物。
他本不习惯站在院中摆弄这些机甲器械,可阿阮担心他把屋子给炸毁了,总小心地试探着建议他到屋外来。
这是他第一次站到院中试验他新做好的雷弩,也是他第一次立于这天地间使唤他亲手做的机甲兵械。
屋子再如何宽阔,也无法企及天地的广阔,弩机在自己手中于这院中疾射而出的感觉对叶晞而言是从未有过的趁手,令他骨子里的血液兴奋,然而这前所未有的广阔感却又令他茫然。
只见他怔怔地看着不远处那被他手中雷弩炸得四分五裂的枯树,再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的雷弩,澄澈的眸中写满了茫然。
忽尔他缓缓抬起头来,像有察觉似的朝院门方向看去。
他一眼便瞧见了阿阮,她眉眼间俱是藏不住的欢喜,迫不及待地朝他跑来,竟若一只归巢的鸟儿一般。
叶晞看着浑身都洋溢着欢喜的她,有些出神。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小哑巴。
阿阮跑到叶晞跟前后先是习惯性地将他上下看过一遭确认他有无伤着自己,再看向他被雷弩射击时震出的黑烟炸黑了的半张脸与毛糙的长发,与他冰冷模样极不相符,阿阮每每瞧着都忍不住想笑,但怕叶晞会生气,她都只能憋着。
只见她拿出帕子,抬起手自然而然地为他擦去脸上的脏污。
这是近些日子来阿阮常做的事情,从初时见到叶晞这般将自己炸得浑身都焦黑了似的紧张惊慌到如今的见怪不怪,叶晞也从初时的自个儿将脸凑到她面前非要她帮自己擦脸不可到如今的安静地等着她自己上前来为他擦脸。
仿佛这已成了他们彼此的习惯。
“小哑巴。”叶晞抬手戳了戳阿阮的嘴角,脑子里仍是她方才欢天喜地般朝他跑来的愉快模样,“你笑什么?”
阿阮一愣,还以为自己憋着笑被他发现了,生怕他会生气,不免有些紧张,“奴笑了吗?”
“笑了。”叶晞一脸的认真与肯定,“你跑过来的时候就一直在笑。”
阿阮这才松了口气,原来世子问的是这个!
而说到这个,阿阮不由又欢喜起来,笑盈盈地将装着赏钱的钱袋双手递到叶晞眼前来,像得了什么宝贝似的兴奋地比划:“世子你瞧,这是奴方才从家老那儿得到的赏钱!紫笑姐说这是王爷赏给奴的,有足足一百文呢!”
叶晞对钱财并无概念,亦不知一百文钱对于阿阮这般的寻常百姓而言已能抵好几个月的米粮钱,他无法理解阿阮的欢喜,他只知道她得到这一百文赏钱很开心。
他从未见过的开心。
“你很开心?”叶晞又问,语气有些沉闷。
他在心里算了算自己和一百文钱在阿阮眼里的分量,他看着阿阮手中那只根本算不上大的钱袋,觉得自己应该比这一百文钱要沉得多,可小哑巴对他却没有笑得像眼下这般欢喜过。
他喜欢看小哑巴对他笑。
阿阮用力点点头,叶晞的眼神更沉,正要转身回屋时只见阿阮又比划道:“这样奴就有钱给世子买饴糖和甜糕了!”
上回买的饴糖如今就还只剩下一块,而她上个月的例钱全都给世子买铜镜了,她正愁如何给世子买饴糖呢,家老就给她发了赏钱,这如何能不让她开心?
不过,她上回没能按时回来险些害了紫笑姐,如今就算她不用再朝家老要钱,家老也不会再准她出去了,除非——
“世子,饴糖就只剩下一块了,奴出去买些回来,成吗?”阿阮小心翼翼地询问叶晞。
只要世子同意了,家老那儿想来是不敢阻拦她的,若家老着实不同意,她可以去求求王爷,王爷心中是疼世子的,应当不会不同意吧?
阿阮正于心中思量盘算,根本未有注意到叶晞眸中有微光在跳跃。
小哑巴是因为得了钱能给他买饴糖所以才这般开心的。
阿阮久等不见叶晞答应,正打算再问一遍时,只听叶晞道:“我也去。”
阿阮手一抖,险些没拿住手里的钱袋,她震惊的同时只觉自己怕是听错了,不由小心地比划着问他:“世子方才说了……什么?”
“我说我也去。”只见他冷着脸,剑眉紧蹙,显然是生气了,将手里的雷弩收起来别到腰间后抬脚便往院门方向走去,竟是说走便要走。
阿阮从震惊中回神,手忙脚乱地拉着他的衣袖,本是想说些劝阻的话,但当叶晞面无表情地转过头来阴沉着眼看向她时,她慌得狠狠咽了一口唾沫,“奴先帮世子把脸擦净,将头发梳好,再换身——”
然而叶晞并未听她把话说完,便已径自转身回了阔屋。
阿阮欲哭无泪,心突突地跳:不,世子,奴想说的其实不是这个!
可对上叶晞那双仿佛什么都能洞悉似的清泠又干净的眼眸,她却又什么劝阻的话都说不出来。
与其说是不敢说,倒不如说是……不忍说。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世子说要出去,离开这禁苑,离开这府邸,到外边去。
可是,王爷能让世子出去吗?
阿阮愈来愈有一种感觉,总觉这座禁苑“禁”的并不是任何外人,而是这座院子里的人,至于院外的护院,也并非是为守卫这座院子而日夜值守,而是为了牢牢看住这院中人。
这座禁苑,是住处,却也似囚牢。
阿阮不敢再所想,紧跟在叶晞身后,也进了阔屋。
她为叶晞换上了元日那日的新衣,替他将头发梳得整齐,戴上小冠,担心他会被春寒冻着,不忘给他披上一件氅衣。
叶晞则是一言不发,像个听话的孩子配合极了。
末了他看看阿阮,蹙了蹙眉,“小哑巴你去将周叔给的新衣换上。”
阿阮本是不舍得,但看叶晞一副不容她说不的模样,她只能默默地将收好的新衣拿出来,躲到西屋某一排书架后,心疼地将新衣换上。
她想,就穿这么一天,出去的时候坚决不能弄脏了,回来之后她再脱下收起来就好。
阿阮的新衣同府上婢子的衣裳俱是同一款式同一颜色,为了应景,这新年新衣做成的是鹅黄.色,衣襟处还绣了数朵小梅花,叶晞觉得,他的小哑巴和鹅黄.色很是相配,比她之前穿的衣裳要好看上许多。
“过来。”叶晞道。
阿阮恭敬地来到他跟前,只听叶晞又道:“转过身去。”
阿阮依言照做,从不会多舌询问主子不当也不配问的问题。
尔后她感觉叶晞拿住她的头发,将什么东西系到了她头发上。
待他系好,她才抬手摸了摸。
是此前他从她头上扯掉的紫笑送给她的那根发带。
阿阮很是吃惊,她以为他早就扔掉了,没成想他竟然还留着,而且还是好好儿的。
可世子是收在哪儿呢?竟一拿便拿了出来,还亲自帮她系上。
阿阮想着想着不由红了脸,忍不住再摸了摸叶晞亲手为她系上的发带。
虽然系得并不整齐,但阿阮仍是觉得稀罕欢喜得不得了。
待她从欢喜中反应过来时,发现叶晞已经从一旁的架子上抓了一把弩机朝屋外走去了,她赶紧将钱袋揣好,朝他跑去。
“谢谢世子!”阿阮跑到叶晞身侧,欢喜地冲他比划。
叶晞只是淡漠地睨她一眼,阿阮则是笑得仿若吃了饴糖。
是他喜欢的模样。
只是当他将将打开院门还未跨出门槛时,果然被门外的守卫给拦住了。
第29章 出门 世子,不怕的。
阿阮只见叶晞离开过一次禁苑, 就是秦霁欲将她带走的那次。
而莫说走出禁苑,便是他走出阔屋,阿阮也是这么些日子才第一次见到。
她劝了他好些日子, 她还以为世子根本没有将她的劝说放在心上。
阿阮也没有想到,她的猜想竟是真的, 这禁苑外的护卫,不会让世子轻易离开这座庭院。
看着门外两名守卫交叉挡在叶晞身前的佩刀, 阿阮紧张不已,正要劝叶晞回屋去而她去询问荣亲王的意思,只见叶晞将握在左手上的弩机举了起来。
只听“咔嚓”轻轻两声响, 那在他手中如同一只长方盒子的弩机瞬间展出两侧弩翼, 锋利的短箭就在箭槽中, 泛着森寒的箭簇直指其中一名守卫的咽喉。
“滚。”叶晞非但不听守卫的任何解释, 更是大有守卫再胆敢多说一个字便会当场将他的咽喉射穿的打算。
阿阮见过他使用弩机的模样, 她有注意到他的弩机仅需要一只手便能使唤,此刻只要他的手指扣下弩机上的机关,他眼前的守卫便会当场毙命。
守卫看着那对准自己咽喉的弩机, 恐惧陡生, 另一名守卫亦是慌得面色煞白。
跟在叶晞身后的阿阮心亦提到了嗓子眼来,怕极他取了这不过是奉命行事的无辜守卫的性命,她狠狠咽了咽唾沫, 尔后上前来,战战兢兢地拉住了叶晞拿着弩机的那只手的衣袖。
叶晞不耐烦地转眼睨她, 大有暴怒的迹象,可阿阮却是将他的衣袖抓得更紧,手也颤得更为厉害。
正当此时,从惊骇中回过神来的守卫哪里还有胆子拦着他, 不仅双双收回佩刀,更是连连往旁退去,头也不敢抬,生怕叶晞手中的弩机当真会射穿他们的咽喉。
世子杀人可从来不需缘由!取人性命,不过是在他的喜怒一念间而已。
阻拦之人退开,叶晞却仍盯着阿阮,阿阮这才飞快地收回手,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地比划:“世子别这般随意杀人……”
比划完她再不敢看着叶晞,不安地连忙低下头去,心慌得不行。
可有一点她能肯定,世子的骨子里并非滥杀无辜之人,从这些日子的相处她能感觉得出来,他虽聪慧过人,实则又单纯得似个婴孩,许多事情他都不知晓,人情世故这些似乎从无人教过他,使得他根本不知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
只要有人好好劝他,他会听的。
世子其实很多时候也像个好孩子一样的。
话虽如此,可真真劝起叶晞来,阿阮还是忐忑的。
她不敢抬头,是以她不知晓也不敢猜叶晞的反应。
叶晞垂眸看着她紧抓着自己衣袖微微颤抖的手,心头的不悦没来由地渐渐便散了,又再听得弩机两翼声响,他将弩机恢复原样,抬脚便走,带着仍抓着他衣袖的阿阮不得不跟着一块儿走。
阿阮这时才敢抬起头来,快步跟在他身侧,悄悄地看他的侧颜,小心翼翼地打量他的神色,见得他似是消气了,她便又大着胆子拉住他的衣袖,同时跑到他身前来,抬手指向后门方向。
“世子,后门人少,走后门比较快些。”阿阮比划。
若是走正门,怕是还没能出门便又被府上的侍卫给拦住了。
虽然她知晓她眼下这般是在做违逆之事,可不知怎的,她如今只想做这一件事。
让世子到外边去。
哪怕只是出去瞧上一眼,哪怕她会被处置,她也想让他出去。
叶晞不做声,只是定定看着她,双眼干净得如同一泓清泉。
阿阮咬咬下唇,横了心一般抓着他的衣袖走在他前头,“奴晓得路,奴带世子走。”
她将他的衣袖抓得皱巴巴的,然而叶晞却不曾想过拂开她的手。
阿阮走得愈来愈快,她一心想着在有人前来拦住他们之前将叶晞带出府去,以致走着走着便跑了起来。
她并未察觉叶晞渐渐地便再跟不上她愈来愈快的脚步,他的衣袖终是在她跑起来时从她手中脱开了去。
阿阮着急地回头,只见本由她扯着衣袖的叶晞踉跄一步险些摔倒,她惊慌失措地连忙伸手来扶他。
叶晞并未动怒,神色清冷,脚步如常。
阿阮如今才发现,世子的每一个步子都走得很是平稳,甚至异常的均匀,不会快一步,亦不会慢一步。
她甚至发现,世子似乎跑不起来,一小步都不行。
世子的双腿可是有疾?阿阮禁不住猜想。
往后门去的一路上人确如阿阮所言,并不多,然而叶晞走得并不快,这便使得阿阮着急不已,生怕有侍卫追上来将他们拦住。
但直至他们走出后门,仍不见有人追来,又再走了会儿,阿阮回头看了数回身后的小门,确定当真无人追来后她悬着的一颗心才落回了实处,同时也忍不住高兴地同叶晞比划:“世子,没人追来,太好了!”
叶晞不予反应,只目视着远处往来的行人与车马。
荣亲王府虽位于建安城内繁华地段,但其后门则是开在颇为僻静处,门外是一条空阔的长巷,巷子两侧各连通着去往城内最繁华的丹凤大街与朝阳大街的道路,路上行人络绎,车马不绝,皆是往丹凤大街与朝阳大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