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身在家宴上, 荣亲王这会儿怕是已经掷碗而起了, 然而为免被楚帝察觉到异样, 他只能装作无事人一般继续听流云附在他耳畔低声禀报。
“禁苑护卫的禀告中道世子手中拿着弩机,他们无人敢拦也无人敢追……”世子的箭法精准得可怕,脾性也诡异得紧, 若执意阻拦, 只会平白丢了自家性命。
流云将音量压在最低,饶是一旁的叶昭竖起耳朵想听听究竟是何事,却丁点声音都听不到。
荣亲王将手中的筷子捏紧得险些断了。
“皇叔可是府上出了什么事情?”叶昭客气且关切地问。
楚帝本未注意到荣亲王这儿的情况, 经叶昭这么一问,他才朝荣亲王看来, 见得他神色似有不对,瞥了一眼站在他身旁的流云,这也才问道:“诚弟府上有事?”
“小事而已。”荣亲王神色如常道,“谢过陛下关心。”
叶昭还想再问些什么, 但楚帝点了点头后并不打算再多加询问,叶昭便也不好再追着问,只能暗暗捏紧手中的酒盏。
“主子,可要派人去将世子追回来?”流云又低声请示。
荣亲王一脸阴霾地斜眼睨他:“你去?”
“……”流云一脸尴尬惭愧,“属下怕不是世子的对手。”
他虽只在陵小侯爷到府上那回见过世子的箭法,但单就那一次已足够他看得出世子的箭法精准到可怕,世子使唤起弩机来,说是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也一点不为过。
荣亲王并未就此怪罪流云,只见他微微垂眸,显然是在沉思,尔后轻轻抬了抬手,“你且先让前来禀告之人回去吧。”
流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但见荣亲王一记凌厉的眼神睨过来,他这才连忙领命退下。
主子竟不派人去将世子追回来!?
接下来的宫宴荣亲王一直心不在焉,趁着宫人上前来为他斟酒时他不着痕迹地碰到宫人的手,以致酒水洒到了他的衣袍上,他自然而然地免了宫人的罪,依楚帝的意思到偏殿换身干净的袍子。
于偏殿更换衣袍时,只听他轻轻唤了一声“南一”,随即便见一黑衣人有如凭空出现一般单膝跪在他面前。
正是他的影卫。
“你去将那孩子给带回禁苑。”荣亲王吩咐道。
“是。”南一领命,正要起身离开,荣亲王忽又唤住了他。
南一不多话,也不做询问,只像一尊无情无感的石雕一般恭敬地等着他的再一次吩咐。
然而这会儿荣亲王却是沉默了良久才皱着眉道:“不必将他带回禁苑了,你且去跟着他,莫让他受了伤就行。”
“是。”南一话音才落时人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不曾出现过。
荣亲王无声长叹一声。
罢了,便让阿晞那孩子去玩上这么一回,那孩子长到十八岁,还从来不知外边是何模样。
若兄长发现此事并追究下来,他甘愿替那孩子受过。
那孩子已经……没有多少时日了。
*
叶晞对那卖饴糖的杂货小铺子里的所有东西都觉得新奇,就像个孩子似的一边吃着枣泥糕一边将铺子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拿起来看过一遍,不认识的东西他还要举到阿阮眼前来询问。
说来阿阮带他走到这儿来的一路并不大顺利,他走得很慢,一路上他都在认真地看着周遭的一切,但凡附近有些什么稍大的声响,他都不由自主地绷直身子,仿若受了惊吓似的。
路上还遇到一个凶悍的婆娘当街打骂自家男人的,他停下来看了许久,还是阿阮拉他离开他才走的。
还有竞相追逐打闹的孩童手中拿着的弹弓或是其他玩意儿又或是糖饼一类零嘴,他也能一直盯着瞧,那目不转睛的模样还让其中好几个孩子以为他是要抢他们的,给跑得离他远远儿地去了。
以致当他们来到这杂铺小铺时天色早已黑透了,小铺附近已无路人与其他营生,只有这一间铺子在黑夜里透着昏暗的光火,瞧起来孤孤零零。
老大爷夫妇二人正准备打烊,也到那丹凤大街上看看灯会,不想这会儿竟是见到阿阮带着一年轻又英俊的郎君前来,还以为自己瞧花了眼,老夫妻二人愣是搓了搓眼才敢相信自己一双眼所见。
他们这铺子是小本买卖,往日里做的都是如他们自己这般讨生活的寻常布衣的生意,赚一些米粮钱,从不会有锦衣之人到他们这儿来,然而叶晞从头顶小冠至脚上皁靴无不精致,俨然出身富贵,这如何能不令老大爷夫妇吃惊?
尤其看他对每一件物什都很是新鲜好奇的模样,像从未见过似的,更令他们目瞪口呆。
“小娘子啊,这位郎君……是谁啊?”趁着叶晞没有递着东西到阿阮眼前来询问的空隙,那正在一旁给阿阮包上饴糖的老大娘终是忍不住惊奇小声问她道。
阿阮倒不是不愿意回答,只是她不知应当如何比划他们才能看得懂,正为难间,老大爷狠狠瞪了自家老婆子一眼,低声斥道:“客人的事情由得着咱来问?别多话!”
那位小郎君虽然模样生得极好,但瞧起来却是个不好相与的人,万万莫得罪的好。
老大娘被自家老头儿呵斥这一声后不敢再多问,只再悄悄地打量了叶晞一眼,便低下头仔细装饴糖去了。
叶晞此时朝阿阮走过来并伸出手来,只见他手上满是枣泥糕的碎屑,嘴角沾了两粒芝麻,腮帮子正一动一动的,因嘴里嚼着枣泥糕而有些口齿不清:“我还要。”
他这是还要一块枣泥糕。
阿阮本就打算将枣泥糕也买些回去,只是……
她看了一眼那本盛着枣泥糕但这会儿已经空了的藤盒,“世子,我们来得有些晚,枣泥糕已经卖完了。”
方才他吃的是最后的一块的枣泥糕。
然而叶晞显然很不满意她的回答,只见他倏地拧眉,似要动怒。
阿阮连忙拿过来一块饴糖递给他,一边紧张着急地比划:“世子你先吃一块饴糖,奴带你去宜味斋买别的口味的甜糕,成吗?”
叶晞垂眸瞥一眼她手中的饴糖,阴沉着脸,阿阮紧张得一动不敢动。
老大爷夫妇二人见得阿阮这般小心的模样,自也安静得大气都不敢出。
好在叶晞虽然不高兴,却还是不情不愿地拿过她手里的饴糖,剥了糖纸当即将饴糖放进嘴里,抬脚走出了铺子。
这屋子里的东西他全都瞧过了,乍看新奇,其实并无特别之处。
他只瞧过一眼便都会做了。
阿阮见他离开,也顾不得老大爷夫妇是惊还是奇,只飞快地给他们点了铜板,抓起装着饴糖的素色锦袋,着着急急地就朝着叶晞追了出去。
待叶晞离开,夫妇二人才长长地吁了口气,尤其是老大爷,额角还渗出了汗来,心跳亦莫名地快了起来。
他也道不上来自己这是怎么了,只是觉得那小郎君身上好像带着一股子可怕劲儿,令人紧张。
离开铺子的叶晞并未走开,他就站在铺子外,看着阿阮着急忙慌地朝他跑来。
阿阮怕极了与他走散,哪怕少顷的不见,她也害怕将他给弄丢了,这会儿见着他就站在夜色里等她,她才放心。
她走上前,试探性地朝他慢慢伸出手来,最后小心翼翼地勾上他的手指。
见叶晞无动于衷,她才大着胆子牵住他的手,一如来时的一路上那般。
而当重新清楚地感受着叶晞手心的冰凉时,阿阮才觉心安。
“世子,这儿已经没有卖甜糕的营生了,需要走好一段路才能到奴方才给世子说的地儿。”只是宜味斋的糕点卖得很贵,她从来没敢靠近过,也不知她手上的这些赏钱够不够给世子买。
叶晞并不做声,似乎并无所谓,只安静地跟着她走在夜色里。
入夜的西市本还有些营生,但今日乃一年一度的上元节,家家户户都早早打烊带着妻儿老小到丹凤或是朝阳大街上观灯会去了,眼下这西市里可谓漆黑一片,只有屈指可数的几户人家门前挂着一盏小灯。
都是寻常人家,谁个又舍得浪费这灯烛钱?
阿阮从前每每走这西市里的夜路都害怕得紧,总是借着天上或明或暗的月光一股脑儿地往前冲,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家。
所以一般她都会在入夜之前尽快赶回家,生怕会在夜路上遇到什么可怕的魑魅魍魉。
然而从未到过这西市的叶晞走在这月光朦胧的黑暗之中却步步平稳,不慌不躁。
眼下与其说是阿阮为他带路,不若说是他带着她走更为准确。
他的脚步不仅冷静平稳,更是准确无误地带着阿阮走到了西市的牌坊处。
期间他一步都不曾犹豫,更一步都未有行错。
阿阮震惊不已,总觉他的双目能在黑暗里视物似的。
就好像……他生于黑暗长于黑暗因而适应并且习惯了黑暗。
第32章 分散 世子会害怕的!
宜味斋的铺面开在朝阳大街上, 往日里这般时辰早已打烊,但每年上元节这日它都会经营至入夜,其生意很是热闹, 将将蒸好的糕点总是一端上来便卖光了。
阿阮到得宜味斋时只有两三客人,往日里这宜味斋前可是时时都排满了客人, 为了一块百花糕宁愿等上半个时辰的都大有人在。
据闻这宜味斋的掌厨曾是前朝禁中御厨,做百花糕的手艺便是前朝的皇后娘娘都赞不绝口, 这百花糕不仅闻起来有花的香气,样子也做得精致好看,听说吃到嘴里更是松软绵香回味无穷, 从前是民间尝不到的糕点, 如今也只有这宜味斋有售。
不仅如此, 这宜味斋每日所售百花糕仅一百块, 今日是上元节, 才破例多售了五十块,可见其售价必不是寻常百姓家能承受得起。
还有玉露团,因为其中糅进了蔗糖所以昂贵, 虽不是宜味斋独有的手艺, 但因宜味斋不论蒸与烤的技艺皆乃建安一流,是以买玉露团的人并不比百花糕的人少,哪怕其价格昂贵。
许是阿阮今日时运挺好, 她进得宜味斋时柜台上还剩下最后一块百花糕,一块玉露团以及两块水晶龙凤糕, 她本还在犹豫是否要一并买下,但看外边又是不少路人朝这宜味斋走来,她赶忙让伙计给她将四块糕点都给包上了。
花去了整整五十文钱。
阿阮走出宜味斋时觉得自己还不能回过神,她看着自己两只手便能托得过来的小小四块糕点, 再想想自己的五十枚铜板,感觉自己浑身都被人狠狠揪着一般疼。
五十文钱她都能买好多好多好多块饴糖了……
但她抬头瞧见正抬头看着远处灯楼的叶晞时,她又觉自己这五十文钱花得不冤。
只要世子喜欢,那便是值得的。
她双手托着裹在油纸里的糕点递给叶晞,叶晞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首先拈了百花糕放进嘴里,一口吃完。
阿阮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满心期待地等着他向来冷漠的脸上露出欣喜之色,然而瞧见地却是他无动于衷地吃完了百花糕又吃了一块水晶龙凤糕。
阿阮沮丧得不行,愈发心疼极了自己的五十文钱。
正当她耷拉下脑袋时,叶晞将另一块水晶糕递到了她嘴边来。
她惊讶又着急地连连摇头:“世子,奴不吃,这些都是给世子买的。”
这么昂贵的糕点,她吃不起,也不配吃。
不想叶晞看罢她手上比划的动作倏地蹙起眉,阿阮见他面有怒色,这才紧张飞快地就着他递来的水晶糕咬了一小口。
她的唇一个不当心轻轻碰到他的指尖,她的心怦怦直跳,面靥微红。
叶晞则是看一眼手中水晶糕上的细细齿印,尔后自然而然般将这块水晶糕放进了自己嘴里。
阿阮双靥更红,心跳愈甚。
她正紧张羞赧间,只见叶晞将最后一块玉露团一并放进了嘴里,就像只为填饱肚子的吃,丁点都未慢慢品。
阿阮:“……”她的五十文……
“那是何物?”叶晞边嚼着嘴里的甜糕边看向远处明亮的灯楼,问她道。
“那是灯楼。”阿阮比划,“每年上元节都会搭建的灯笼,朝阳大街上有一座,丹凤大街那边也有一座。”
“世子要过去走近了瞧一瞧么?”
叶晞向来寡言,很多时候对于阿阮的话他都不予回答,若是他不乐意不高兴的,他或阴沉着脸,或转身便走,然而这会儿却见他不仅点了点头,甚至应了一声“嗯”。
即便他动作很轻,语气也很冷淡,却已足够阿阮惊喜。
只见她用力点点头,笑得眉眼都弯了起来,不假思索地便牵起叶晞的手,高兴地比划:“奴给世子带路!”
看她欢喜的模样,叶晞只觉她手心愈发温暖,使得他眸中本是冷硬的光都被她煨得柔和了些。
阿阮这会儿没有抬头,她并未发现叶晞不仅又再点了点头,甚至还微微笑了笑。
她只是将他的手握得比此前都紧些。
灯楼那儿是整座建安城最热闹之处,愈往灯楼方向去人便愈多,她必须将世子抓牢了才行。
*
十六年前前朝覆灭,天下群雄割据,自成势力,楚地叶家即于十六年前据楚地立楚国,自称为王。
立国初年,楚地仍保留着许多前朝习俗,这上元节办灯会搭灯楼百姓观灯之习俗便是其中之一,据闻楚帝曾有过禁此灯俗之意,后在开国老臣们的谏言下才打消了这一念头,允许上元节灯俗继续存在。
然楚地虽立为国,但国力并不强盛,除却上京建安外,各地都并不富庶,近几年来更是多地旱涝天灾频发,民不聊生,生活苦不堪言,而自去年初以来,建安更是涌进了大批流民,使得建安城曾数次陷入混乱之中,最后出动京军才镇压了骚乱。
天下虽乱,但建安的上元节灯会却年年如故,灯晖相映,百姓如织,而灯俗的传承其实也饱含着百姓对农桑丰收生活富足安康的渴望。
若无安定,何谈热闹?
是以上元节这日不少人都会将自己的愿盼写在灯上,即便无法实现,却也能让自己的愿盼得以寄托。
朝阳大街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灯,既有宫灯,也有花灯,上绣各种图案,或是花鸟鱼虫,又或是人物狗马,无不精致,还有不少的影灯。
将剪成各种模样的纸张贴在灯笼上,其间烛火一亮,灯罩上便是一番奇妙的景观。